魔王——猫锦

“清晨的小路边有一片鲜花，

是天使不小心将种子落下，

红色的是玫瑰，

蓝色的是苜蓿，

黄色的蒲公英有会飞的翅膀，

白色的铃兰要送给新娘……”

我忍不住一笑，鲁克蕾西亚也唱过这首歌。

那唱歌的小女孩听见动静，转过头看着我。

她有一头黑色发亮的鬈发，头上戴着一个稀稀拉拉的花环，手里还拿着一个用草茎编成的圆圈，正在往里面插着各种颜色的野花。

她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她看到陌生人丝毫也不显得害怕，也不好奇，只是看着一会，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哼着歌装饰她的花环，“用红色的玫瑰编成王冠……”

她唱到这里，忽然又抬起头看向我：“你会唱吗？”

我愣了愣。

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她说：“你过来跟我玩啊。”

好像啊……

我心想。

她长得好像西泽尔，但是这个场景，又和小时候的鲁克蕾西亚一模一样。

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露易丝？”我叫出她的名字。

小女孩一面编花环，一面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米凯莱托。”

“米凯莱托，我编的好看吗？”她将花环捧起来，插在草茎圈上五颜六色的野花不断地往下掉，露易丝又锲而不舍地插回去。

“不好看……”

“唔……”

我从她手里拿过花环，重新给她编紧，“你喜欢什么颜色？”

“红色，还有白色。”

我挑出红色和白色的花，扎进草圈，露易丝盯着我手里的花环，“你很厉害啊。”

“是吗？我以前给一个女孩编过很多。”我抬起头，看着她。

“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露易丝问。

真是敏感的家伙。

眼睛也是黑色的，像小动物一样。

神情很像鲁克蕾西亚，果然是波吉亚家的血统。

“因为你很像我认识的人。”

“我爸爸？”

“是啊。”我将她头上那个难看的花环拿下来，戴上刚编好的这个，“你长得很像他。”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侍女的呼唤声：“公主殿下？露易丝公主殿下？”

我将露易丝从草地上抱起，然后淌过小溪。

“要去哪里？”

露易丝坐在我的手臂上，一点也不惊慌地，看看周围，又看着我问道。

“你到花园外面去过吗？”

“没有。”

我抱着她往王宫外走去，“我带你到外面去玩吧。”

“我的侍女在找我。”

我继续往园林尽头走去，“我们傍晚之前回来就行了。”

露易丝不再说话，她坐在我的手臂上扭过身，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化。我走出王家园林，出了宫廷，然后带着她骑上马，往郊外的森林里骑去。

“我爸爸也带我这样骑过马。”露易丝坐在我的前面，明显兴奋起来。

“是么。”我心里微微刺痛，“你父亲很爱你吗？”

“他说他很爱我。”露易丝说，“但是他总是没有时间陪我玩。”

我轻轻地用手臂圈紧她，克制住手指的力气。

我骑马带着露易丝出城，一直到连城墙都看不到的地方，四周渐渐了无人烟。

森林里光线渐渐暗下来，微微有些阴凉。

我停下马，抱着露易丝继续往森林深处走，直到一条河边。

我弯腰将她放在河边的草地上。

露易丝往前跑了几步，“这里的树好高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树。”

我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这里的地上没有开花。”露易丝转了一圈说。

我转身，往原路走去。

露易丝在我身后喊道：“米凯莱托，你去哪里？”

我犹豫了一下，回头对她说，“我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地方有……花。”

“那你快点啊。”她说。

我点点头，往森林中走去。

高大浓密的林木渐渐遮住了小女孩的身影，我逐渐走远，不过一会，又听见她开始唱起歌来：

“红色的是玫瑰，

蓝色的是苜蓿，

黄色的蒲公英有会飞的翅膀，

白色的铃兰要送给新娘。

我要用红色的玫瑰编成王冠，

为从战场回来的哥哥戴上……”

第十三章：花环（下）

我骑上马，走出森林。

夕阳的斜照洒在空荡荡的小径上，为青色的泥土和路两旁高大的乔木染上鲜红的颜色。

就像日暮的战场上，遍地的鲜血和夕阳的余辉一起，将整个世界变成红色的海洋。

四下无人，万籁俱静。

树林的上空飞过焦急回巢的鸟群，偶尔落单的，显出仓皇失措的模样奋力挥动翅膀。

我的马停下脚步。

我抬起头，望着路的尽头，被斜阳染成红色的天际。心里就像破了一个洞一样，空空荡荡。

爱……有什么错呢？

而我的嫉妒，我的怨恨……如此可笑，如此虚弱，如此苍白。

他们深爱彼此，犹如爱着自己的血肉。

他们的身体里，同样流著名为波吉亚的血，令他们可以原谅给予彼此的一切伤害与折磨。

就像鲁克蕾西亚深爱西泽尔，就像我母亲深爱她的哥哥那样……

这份从血中诞生的爱，无论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

然而那强烈的血缘羁绊之中……

没有我的位置。

他们生在一起，在同一处御座上共享荣光，即使死去，也仍然要一同长眠在覆盖公牛旗的棺椁之中。

我也懂爱……

爱的一切甜蜜。

和一切痛苦……

落日之中，一群乌鸦发出惊心的哀鸣。

那声音震得我心头发颤。

我调转马头，向森林深处奔去。

河岸边的草地上，看不见黑发小公主的身影。

我沿着河岸一路往下游跑去，直到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红白相间的花环。

我捡起花环，在原地呆站了片刻。

回过神来，我大步走开四处寻找：“露易丝！”

“露易丝……”

“米凯莱托！”

树林中，一个黑发的小女孩从高大的树木后跑出来，“你到哪里去了？”

“我……”

“我等了好久！”

“我……”我犹豫了一下，弯下腰，给她重新戴上花环，“我没有找到花。”

露易丝呆呆地看着我，然后说：“就算没有找到……你也不用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啊。”

我一愣。

然后轻轻一笑：“说的也是啊。”

我朝她伸出手，露易丝走进我的手臂间，我将她抱起来。

露易丝说，“那我们回家吧。”

我带她骑上马，在天幕被晚霞渲染成紫红色之际，回到了纳瓦拉的王宫。

王宫庭院里，一大群人正在兵荒马乱地四处寻找，侍女急得大声叫嚷，宫殿前面的廊上，传来一阵哭泣的声音。

“天呐，公爵大人回来了……”

侍女哭着说：“我会被处死的……”

我抱着露易丝走进宫殿，看到我的侍女立即发出尖锐的惊叫：“啊——公主殿下回来了！！”

“快！快告诉公爵大人！”几个侍女立即提着裙子，像激动疯了一样往宫殿里面冲去。

我抱着露易丝，走在后面。

走到瓦伦蒂诺公爵的房间外，听见里面的一阵吵嚷，几个侍女在哭哭啼啼地求饶，我推开门，说：“是我带公主殿下到王宫外去了。”

里面的吵闹声一刹安静下来。

西泽尔将手里的披风一扔。

他淡淡地对那些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孩说，“算了，没你们的事情了。”

侍女们脸上现出劫后逢生的光彩。

西泽尔向她们点头：“出去吧。”

侍女们安安静静地快速离开了房间。

我弯腰，将露易丝放在地面上。

露易丝眼神好奇地看着西泽尔。

她和西泽尔分开一年多，她才六岁，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露易丝，过去。”我轻轻在她身后推了一下，“别发呆。”

露易丝朝西泽尔跑过去，“爸爸！”

西泽尔俯下身，向她伸出手臂，“露易丝……”

露易丝扑在西泽尔怀里，仰起头，“爸爸，你为什么戴面具了？”

西泽尔温柔地说：“因为我的脸上有伤口，会吓到你……”

“你受伤了？”

“是啊。”

“很疼吗？”露易丝用细小的手摸着西泽尔的脸。

“已经不疼了。”西泽尔的嘴角露出柔和的笑容。

“你穿着盔甲呢。”露易丝露出惊喜的神色，然后好奇地掰着西泽尔银亮的护肩。

“是啊，因为我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啊。”

露易丝说：“真的？”

她并不懂战场的意义，也许只在婉转动听的歌谣中听过这个词汇。在她的眼睛里，战场就如同开满鲜花的原野，处处都有血红色的玫瑰绽放。

西泽尔点点头。

露易丝取下头上的花环，递给西泽尔，“给你，爸爸。我爱你。”

西泽尔一愣。

然后将露易丝轻轻拥进怀里，“我也爱你，小公主。”

我就站在房间里。

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并不存在一样。

眼前这一幕，深深地刻进我的瞳孔里，如同火焰般，灼伤了我的眼睛。

我的指尖微微颤抖。

在我忍不住出声之前，我猛地转过身。

“米凯莱托？”身后传来西泽尔的声音。

我极快地拉开门。

这是生平第一次，无比凄惨地，我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我疾步走出宫殿，穿过花园，然后冲到花园里的石砌的长廊上，我扶着柱子，弯下腰喘着气。

天色渐暗，深红色的余晖和纳瓦拉王宫中摇曳的橘色灯火中，一个窈窕娇小的身影向我走来。

“米凯莱托？”

多动听的声音。

我抬起头，眼里一片模糊。

美丽的女子发出惊讶的声音，“你这是怎么了……”

是可爱的鲁克蕾西亚。

她伸出柔软娇嫩的手，扶住我的手臂，“你哭了，米凯莱托。”

温柔又聪明的鲁克蕾西亚。

鲁克蕾西亚拉着我走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别难过，米凯莱托，坐下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我跪在地上。

鲁克蕾西亚捧着我的头，抬起我的脸，“亲爱的米凯莱托，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伤心的样子，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我的一切，鲁克蕾西亚……”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哽咽，心里的哀恸倾泻而出。

鲁克蕾西亚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啊，是哥哥。”

“但是我却不是他的一切……”

我浑身颤抖着，感觉长久以来的痛苦和压抑再也无法忍受，即将让我崩溃。

鲁克蕾西亚轻柔地将我的头放在她的双膝上，抚着我的头发：“嘘……米凯莱托，别哭……”像母亲一样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我的眼睛。

“我好恨我自己，鲁克蕾西亚，我好嫉妒……”我将脸埋在她的膝上，紧紧抓住她柔软的手，“我恨自己……给他带来许多伤害……”

“不，米凯莱托。”鲁克蕾西亚弯下腰，轻轻拥着我的双肩，“你不会伤害他的，你爱他，超过爱你自己……想想爱的甜蜜吧，然后你就会有勇气去面对所有一切……然后变得宽容。”

鲁克蕾西亚的声音无比平静柔和。

仿佛她知晓一切挣扎，也曾经历过无数的彷徨与痛苦一样。

她也曾熬过数不清的哀恸的夜晚，盼望着黎明早些到来。

她用力平息着我浑身的颤抖。

我说：“鲁克蕾西亚，我好想我们都能回到过去，我们还小的时候……”

“是啊。”她梳理着我的头发，她轻轻叹息，“如果我们可以的话。但是，米凯莱托，今后也会有很多幸福的事情，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会有希望……”

她说希望……

还有希望。

希望啊。

我感到难以抑制的颤抖终于渐渐平缓。

无法言说的疲倦向我袭来，我再无一丝站起来的力气，坐在地上，靠着她的腿，我说：“给我唱首歌吧，鲁克蕾西亚。”

“你想听什么歌？”

“就唱小时候，我给你编花环的时候，你给我唱的那首歌。”

“好啊。”鲁克蕾西亚轻轻地应道，她俯身，双臂环着我的身体，就像是抱着她的孩子一样，她低头在我耳边轻声唱道：

“清晨的小路边有一片鲜花，

是天使不小心将种子落下，

红色的是玫瑰，

蓝色的是苜蓿，

黄色的蒲公英有会飞的翅膀……”

暮色深沉，天空变成深蓝的墨色，一个人影站在长廊尽头，他原本朝这边走过来的脚步慢慢停下。

我抬起头。

西泽尔扶住廊柱，默默无声地听着鲁克蕾西亚轻柔的歌声，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他眼睛里的颜色。

歌声终了。

西泽尔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转身，渐渐走进夜色里。

第十四章：路的尽头

第二天清晨。

我还没进王宫，就在大门前碰到了弗朗西斯。

他一身盔甲，精神奕奕。

“弗朗西斯？”

我走过去。

“啊，”弗朗西斯高兴地朝我走来，“米凯莱托！”

“你这么高兴……”我打量着他一身戎装，“有什么事情？”

弗朗西斯说：“我们又要开战了！”

我怔住片刻，“怎么会……”

“你知道停战只是暂时的。”弗朗西斯疑惑地看着我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

“我知道。”我皱眉。

弗朗西斯略微明白了我的忧虑，“我明白，米凯莱托，我们的处境艰难……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不是吗？”他用力一拍我的手臂，“没有人比我们更相信自己。”

我摇摇头，“不，不是我。弗朗西斯，是你们。”

我在他的肩上敲了一拳：“你们是西班牙的勇士，而你，弗朗西斯，你是整个西班牙最好的将军。”

弗朗西斯露出不信的神情：“开玩笑！你明知道你才是最强的，我们都知道。”

我淡笑一声，“也许吧，不过那只是你的错觉。我也许善于杀戮，但却缺乏面对死亡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