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大了眼睛看向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弗兰低沉地声音缓缓道,“我还不到十岁就被送到了玫瑰堡,从此就在真宗会长大。”
灯火的暖黄色光线落在弗兰的面具上,描画着忽明忽暗的影子,就像他内心的情绪一样难以猜测。
“你……恨你的家人吗?”我问道。
“恨吗?”弗兰自言自语,那略显落寞的语气和宁静地姿态,与性格跳脱的他有些不太协调。
弗兰低声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始终记得我小时候住的那座城堡,新月的形状,很美丽的紫灰色城堡,建在深绿色的丘陵上。城堡俯视着四周的田野和森林。城里有泉水和池塘,还有养鹰隼的高塔,我很喜欢在那些地方游荡。”
弗兰就在灯火的映照下,缓缓地回忆着,像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一样,“我有两个姐姐,都异常高雅美丽,即使很远地方的城堡里的贵族也会纷纷来向她们求婚。我还有许多弟弟,全都非常吵闹,总是在城堡里惹是生非,我有时候很讨厌他们,但有时候又忍不住想用尽自己一切的力量来守护他们健康成长……”
我被他沉静的描述给完全吸引住了,就好像有一幅色泽柔和的油画在我面前展开,有着波提切利那样柔软湿润的优美笔触,扣动心中最温暖的那根琴弦。
“那城堡在哪里?”我忍不住问道。
“呵。”弗兰轻笑道,转过来看着我说,“倒是很巧,我的故乡也在西班牙呢。”
“真的?”我继续问道,“那你回西班牙去看过吗?去见你的兄弟姐妹?”
“不,从没见过。”
弗兰的声音一派淡然,“以后也永远不会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本来还想追问,但那淡薄的言语中所透露出的寂寥与落寞却让我无法再问什么。
那语气仿佛就在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段无法被触及的往事,以及无能为力的理由。
第十六章:战神
谈话在颇为伤感的意绪中结束了。
跟弗兰潇洒地道了别,我回到宅邸,只小睡一下,清晨天没亮的时候,公爵的所有随侍人员就开始起床准备了。
我收拾好简单的新装,将行李送到马车上,然后牵了马走出马厩。
一个窈窕的身形站在远处,马厩门外的一颗槭树下,穿着一身白衣。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纤细,差点让我看成了鲁克蕾西亚。
“西泽尔?”我牵着马走过去,“真意外,你居然起得这么早。”
“因为兄长大人要出发了,我只是顺便过来看看。”
我点点头,随口问道,“每次都听你说兄长大人,总觉得你太过刻板了。像胡安一样,叫大哥的话不是会显得亲切一点?”
西泽尔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哈,”我明白了原因,“是因为你觉得会不好意思吧。你真有趣。”
西泽尔抬起黑色的眼睛看着我,“你总说我很有趣,是真的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笑道,“就像你明明起得很早来看我,却偏要说是顺便,不是让人觉得很好玩吗?”
西泽尔被我嘲弄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又转身准备走开,我赶紧绕道他前面挡住他:“嘿,我开玩笑的。”
我在他肩上短促的拍了一下,不敢去拉他的手,虽然我很想轻轻地拥抱一下这个有点可爱的朋友:“谢谢你来送我。”
西泽尔好不容易才弄掉了脸上尴尬羞涩的神情,正色道:“若是战争结束,公爵打算停留在西班牙的领地,你会回罗马吗?”
“不知道,恐怕不会。”我只能诚实地回答道。
西泽尔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下去,他垂着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一路顺风。”
直到最后,他只是简单地这样说了一句。
我心里有些遗憾,牵着马往前走去,然而想到有些话没说,我还是停了下来。
“西泽尔。”
我回头看过去,他站在清晨翠绿的槭树下,周身都像是围绕着淡青色的晨雾。他姣好的面容上,垂下的睫毛轻灵地颤动了一下,抬起眼看向我。
我说,“虽然我不想离开罗马,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西泽尔,我会时常想念你的。”
我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头笑道:“替我跟鲁克蕾西亚说声再见,我敢打赌,她现在一定还在睡懒觉。”
可是西泽尔却没有笑出来。
他那双看似淡漠的黑眼睛里,也许也有对我依依难舍的离情别意吧。我却无从得知。
那天清晨,就在槭树的叶子还青翠的时节里,在紧张战事的催促之下,我随着佩德罗波吉亚公爵登上白帆舰队的大船,回到了西班牙的土地。
比我想象的局势还要紧张,仅仅只有三天的时间,战线就从蓝迪瓦蔓延向了卡塔赫纳,而我们却仍在海上航行。
公爵在船头了望着远处的海岸线,手里攥紧了从瓦伦西亚寄来的战报,似乎并不是令人乐观的消息。
我们在甘迪亚的公爵领登录之后,舰队南下,公爵则前往蓝迪瓦,在那里和阿拉贡国王的使臣汇合。
这个消息一传开——甘迪亚公爵佩德罗波吉亚的登陆令整个阿拉贡王国的臣民都振奋了起来,在蓝迪瓦的所有营地里,每一个士兵当听到“上帝的持矛者”的称号便激动得高呼万岁,仿佛公爵的到来便给阿拉贡王国带来了上帝的荣宠。
我骑着马跟随公爵穿越阵线,听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军心前所未有的振奋,佩德罗波吉亚公爵第一天微笑着骑在马上检视了阿拉贡的军队之后,王国的阵线便向卡斯蒂利亚的腹地深入了二十多哩。
——那正是整场战争最为胶着的二十多哩,敌国的军镇已经在了望的范围之内,几乎在一天之内,原本白炽的相抗局面出现了一边倒的趋势。
此后的每一天公爵都在蓝迪瓦的最前线,他住在营地里,与每一个士兵一同作战,每次交锋总会出现在方阵的最前方。
仅不到一星期的时间,阵线便从蓝迪瓦南移,逼向卡塔赫纳北方的黑石地,胜利就在眼前了。
从第一次见到甘迪亚公爵时,我便深深折服在他那深刻的个人魅力之下。
他是天生的将领,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他冲锋陷阵。
西泽尔曾经跟我说,他的兄长生来便是波吉亚家的擎旗手,只要有公爵在的军队,就绝对没有溃散的一天,只要有公爵在,波吉亚家就永远不会输掉任何一场战争。
西泽尔还说,他唯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兄长,佩德罗波吉亚公爵——
现在我完全知晓了。
一切传闻中的比喻都未曾夸大,公爵的确是能带领波吉亚家走向君临整个欧洲大陆的君王。
从我们在甘迪亚公爵领登录后开始算,十一天之后,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军队里便派来了举着白旗的使者。
于是战事暂停了,双方开始了漫长而乏味的谈判议和。
于是我想到了沙堡,我的导师,沙之城的贤者这时应该就在沙堡里。
位于瓦伦西亚北方,一片奇异的沙海之中,别称“沙之城”的城堡,是用粗劣的砂岩和巨大的灰色石块所建造而成的。
据说那座城堡已经矗立了九百多年。在罗马帝国的旧影中便存在的这座城堡,是波吉亚家族历史上一些奇特的人物所静修的地方,也是波吉亚家一些位高权重的人最终选择自我放逐的归尽之地。
在我的记忆里,沙堡的底层是黑暗的地牢,往上一层是挂满机械和刀具的解剖房,再往上是禁止进入的,摆满毒物的贮藏室,然后上面是图书馆,最上层就是我和导师以及一些沉默而阴森的怪人所居住的房间。
我犹豫再三,还是跟佩德罗波吉亚公爵提出了要去一趟沙堡的要求。
让我意外地,公爵没有询问我任何原因便同意了。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快马加鞭地往北而去,一天一夜之后,我抵达了那片熟悉的沙海。
那是一片被绿洲所包围的,金黄色却了无生机的圆形沙海。踩在脚底的沙粒的特殊感触令我心潮难平。
我推开了沙堡的大门,然后循着昏暗漫长的阶梯,走向了塔顶的房间。
沙堡中好似空无一人,虽然从前这里就寂静得可怕,但却不像现在一样这么空旷如斯。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我的导师西摩大人已经不在了。离开这里,或者已经回归了上帝的怀抱。
直到我在走廊里听见那苍老的声音。
“是米凯莱托吗?”西摩大人浑浊地咳嗽了几声,“来了就进来吧。”
我推开了房门。
仅仅是两年的时间,西摩大人便从一个干瘪的老人变成了一片行将就木的枯叶。
他的生命仿似风中之烛一样摇曳,几乎就要熄灭了。
“我被这病痛的残生折磨了许久,终于就要解脱了。”
西摩大人说道,他干枯的手指已经完全被毒素侵染,变成了漆黑的颜色。
他看着我向他走去,脸上露出一个难以分辨的微笑:
“米凯莱托,你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善行,能在临近死亡的时候看到你真是一种安慰。跟我说说话吧,孩子。”
第十七章:沙之城
我犹豫又有点伤怀地看着西摩大人。
他披着羊皮的厚毯子,蜷缩在椅子里,他的神情看起来如此地宽慰又凄哀。
于是我走上前,坐在他身旁。
西摩大人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米凯莱托,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从我送你去罗马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会回来问我。你想知道原因对吗?”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西摩大人微微笑了:“也许是为了阻止你和别人交谈,也许是为了不让你问我……我曾经以为,如果你一辈子都不去问你的家人在哪里的话,也许你就能平静地度过一生。因为一旦你问了,这平静就结束了。”
西摩大人的眼睛已经完全浑浊了,那双灰色的眼映照着古堡窗外的阳光,却仍然焕发着神采。
我仍然违背他的心愿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但是我是有家人的,对吗?”
西摩大人呵呵地发出嘶哑的笑声:“孩子,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会是凭空诞生的呢?”
我追问道,“那么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西摩大人摇了摇头。
“他们都死了。”
我心中对这个答案隐隐已经有了预感,但听到的瞬间仍然难以描述地心痛了一下。
“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
我尽量保持着冷静地语调:“是……因为什么人的阴谋吗?”
“你说呢?孩子。”西摩大人的答案听起来是那样地苦涩,“这个时代有哪一桩悲剧不是源于阴谋呢?”
“是谁?”
西摩大人微微阖上了眼睛:“原谅我吧,米凯莱托,那是我永远也不能说的。”
“但是我亲身经历过!是吗?所以你抹除我对过去的记忆!”
我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微微有些颤抖。我攥紧了手心。
“是的,米凯莱托,你亲身经历过。你当时只有六岁。那些事情即使是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也是一生都无妨淡忘的伤痛吧。于是我喂你吃下了紫毛茛的种子,当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便可以用一个全新的生命来重新生活了。”
我微微地在自己的口腔中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在不知不觉中我已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你也有份吗?西摩大人,你说我是你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善行,那你的恶行呢?我家人的死,和你有关吗?”
我已经无法抑制我浑身的杀意,食指已不受控制地扣紧了指间的钢刀。
面前的老人慈祥地凝视着我,似乎我充血的双眼中,那涨满的暴戾之气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孩子发发脾气而已。
他颤巍巍地抬起自己的双手,说:“看,孩子,看到这双沾满了黑色毒液的手,你还不明白我的恶行是什么吗?”
我心底发出一声嘶吼,手里的刀瞬间刺出,刺穿了老人颈边的毛毯,扎进座椅的靠背中。
“说!让我把以前的事情想起来——否则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比死更痛苦。”
“呵呵……”
老人发出了释然而无所畏惧的低笑声:“米凯莱托,你有一个天使的名字,一双天使的眼睛,用你的双手结束我的生命吧,就像掌管死亡的天使米迦勒一样,不要有任何仁慈和怜悯,对世界上的所有人一视同仁……咳……”
我的手已经勒紧了他的喉咙,老人渐渐无法呼吸,他挣扎着,眼珠开始凸出,干枯的手指无力地抓着我的手——
就是这只常年被各类毒药所侵染的手,也曾经牵着我,一级一级地攀爬这座古老城堡的漫长阶梯……
我最终放开了他。
“我不会结束你的生命的。西摩大人,虽然我有米迦勒的名字,但我是米凯莱托,米凯莱托不杀求死之人。”
我克制住了如洪水般狂暴的杀意,带着浑身骨骼都咯咯作响的戾气,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房门走去,“我会自己找到事情的真相。”
“西摩大人,你的生死就留给天使来审判吧。”
走下沙堡的阶梯,我来到了那一层我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充满了毒物的贮藏室。
沙堡里藏匿着所有杀人于无形的秘密都在这些狭小而密闭的空间里。
我毫不留情地砸开了门上的铁锁,然后开始在那些森然矗立、如同密林的储物架之间寻找。希望能找到任何一个与紫毛茛相关的容器,然却一无所获。
直到夜幕降临,昏暗的贮藏室里无法得到有效的照明,我翻出誊录所有毒药名目的卷宗,然后带着书离开了古堡。
次日下午,我返回了蓝迪瓦的阵营。
营地里那惊慌失措的沉重气愤令人不安。
不知道我不在的这三天发生了什么,我匆匆抓住一个过路的卫兵比划着打听了一下,才听说公爵受伤了。
我一时情急,用力揪住他的衣服。
那个卫兵显出无比悲愤的神色:“都是那些无耻的家伙!卡斯蒂利亚的蛆虫!他们谎称求和,谈判才第二天就忽然对蓝迪瓦发动了袭击!我们毫无准备……公爵和我们一起奋勇作战,结果……”
我心急如焚,推开那个卫兵匆匆赶往公爵的营帐,正好在营帐外遇见几个修女围着一张行军床,正在协助医生和公爵的侍卫将公爵大人抬上马车。
我冲了过去。
佩德罗波吉亚公爵虚弱地抬起眼睛,看见我,冲我平静地笑了笑:“你回来了,米凯莱托。不用为我担心。”
说完他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第十八章:复仇者
我随着公爵的医护队伍向瓦伦西亚回撤,在路途上公爵的伤势又继续加重,一天一夜之后我们不得不在一座属于波吉亚家的城堡里安顿下来。这时最好的医生已经从巴塞罗那,瓦伦西亚和甘迪亚纷纷赶到,罗马那边,罗德里戈波吉亚主教也已经收到了这边的消息。
医生们胆战心惊地彻夜围绕在公爵的病房外,我也是一刻都不敢放松地守候在病房隔间。
经过两天的治疗和护理,公爵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