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生那里听到肯定的答复,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长时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我好好地睡了一大觉。
第二天清早,我一起床就听到波吉亚家的信使赶到了。
信是用专门训练的鱼鹰送过海的,信上说西泽尔正在赶往西班牙。
我拿着信呆愣了片刻,感到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欢喜,立即拿着信件走进了公爵的房间。
公爵已经醒了,他看见我高兴的神色,询问道:“怎么了,米凯莱托,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点头,将信件递给了公爵。
公爵接过去看了看,又是嗔怪又是忧心地皱起了眉。
他叹了口气:“西泽尔……他这下恐怕又要惹得父亲大发雷霆了。”
我心中略微遗憾:
难道公爵大人不明白西泽尔对他那种依恋和敬爱吗?
西泽尔是把对父亲和兄长的双重热爱全都寄托在了公爵大人身上——我从很久之前就明白这一点了。
然而这个信件所带给我的欢喜并没能持续多久。
接到西泽尔的消息的当天下午,公爵的病况又开始转向糟糕,晚间开始恶化,公爵大人陷入了时而苏醒时而昏迷的持续发热中。
这样残酷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忽然一天晚上,公爵苏醒了过来。他叫了我的名字。
我紧张地站在他床前,他说:“米凯莱托,给我拿纸和笔。”
我不明白公爵要做什么,将书写用的托盘放在了他的床上,并且帮助他支撑着坐起来。
公爵苍白的额头上凝满了豆大的汗珠,他粗重地喘着气,时不时地放下笔来休息一会,几乎是随时都会昏倒过去的状态,但公爵仍然坚持着断断续续地写完了信。
他在信纸上撒上干粉,然后递给我。
“装好,”他说,“然后交给西泽尔。”
我点点头。
公爵说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我大惊失色,赶紧冲出房间去叫医生,然而医生却并不在临近的房间里待命。
我觉得意外,沿着走廊走了几步,一阵彻骨的寒意直通心底。
令我前所未有的恐慌。
公爵那不明原因的病情恶化,三天三夜的持续高热症状——
除了毒药之外,我一时想不到其他原因。
走廊里空无一人,四周也显得静悄悄的。
我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我疾奔回到公爵的房间。
一个修长的身影正立在公爵的床边,他似乎只是在等我而已。
那人一身黑衣,雪白的长发,戴着黑色手套的修长手指正在灵巧地把玩着一把飞刀。
“我就在想,”他怪异的声音说道,“你要用多少时间才反应得过来,米凯莱托。”
床上的公爵因为呼吸困难,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风箱般的声音。
黑衣白发的男人听闻那声音,冷酷地笑了:“你猜到了吧,米凯莱托,我用的是乌头碱。”
他蔑视地看着在床上挣扎着想要呼吸的佩德罗波吉亚公爵,“这种毒物会让人痛苦地挣扎上许久,尝够无法呼吸的痛苦,直到浑身麻痹,心脏痉挛而死……”
“奎尔菲斯!”我顾不得控制自己的声音,大声喊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俊美却如冰雕琢的脸向我转了过来,一如死亡的神像一样残酷的神色:“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我有一千个理由要杀死每一个姓波吉亚的人。然而我今天不过才杀了第一个而已。”
他冰冷的恨意太过炽烈,连我都止不住开始发起抖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哈!”他的笑声却不带一丝笑意,“你还是什么都没有记起来是吗?米凯莱托——你真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呵呵……你就保持着你那一无所知的纯洁与愚蠢——直到死为止吧。”
“等等!”我制止了他又要刹那间消失的身影,“奎尔菲斯!你是我的什么人?我的家人不是都死光了吗?你是……”
我犹豫了一下,“你是我的家人吗?”
“哈哈……”他发出了怪异刺耳的可怖笑声,那声音里透着一股疯狂的意志,“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为复仇而来,从地狱里复活的恶鬼而已!”
第十九章:晴空
奎尔菲斯的身影又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了。
就好像那真的就只是一个来复仇的鬼影而已——
然而我却知道那是人。
只有人,才有那样疯狂的恨意和鲜活的情感。
公爵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来不及问他任何事情,他已经无从解答我的所有疑问了。
何来的仇恨?
曾经发生过什么?
公爵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我捏紧了那封写着公爵临终之言的信。
公爵要告诉西泽尔什么事情?
那信里的秘密仿似对我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我想拆开但又克制住了。
我不应该这么做。
我走到床边,用手阖上了他像大海一样深蓝的眼睛。
那双充满魅力的眼睛曾经那样地吸引过我,让我折服而崇敬。
那双曾经牵过我的温暖干净的手,此刻也再无一丝温度。
我心中虽然对公爵充满了怀疑,但仍有一股热流涌上了我的眼眶——
佩德罗波吉亚公爵,他是那样的年轻,勇敢而又才华卓越,我一直都将这个人当做我将要终身追随的领袖。
我也曾经充满虔诚地亲吻过他的手背。
而如今,我亲手将白色的丝绢盖上了死者俊美的面容,并且别无选择地,将他死亡的真相一点一滴全部掩埋。
次日清晨,那些被奎尔菲斯仿佛鬼魅的手段杀死的医生的尸体被我丢进了森林。
公爵的死被宣称为无法医治的重伤。而那些消失的医生也被当做是因为畏惧而逃跑了。
因为是英勇战死,公爵的尸体被停放在瓦伦西亚的大教堂里,等待国王的封赐和圣者的命名仪式。
一天之后,西泽尔才赶到瓦伦西亚。
等我听说他到达的消息而赶往大教堂时,他人已经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黑色肃穆的棺木之前了。
我屏退了教堂里的其他人,让卫兵站在门口,然后走向他。
西泽尔脸上看不到神色,像是无知无觉一样,黑色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睡在白色花瓣围绕中的那个年轻的公爵。
因为缺乏休息一直赶路的疲惫,他的脸色十分黯淡,衬着僵硬的神情,让我为他格外忧心。
“西泽尔……”
我想找到点什么来宽慰他,却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的语言是多么贫乏。
“米凯莱托。”他原本清澈的嗓音变得沙哑不堪,“你还想叫我难过就哭出来吗?”
我无言以对。
“如果战死的是我,该多好。”西泽尔绝望地说,“我不会为自己伤心,父亲也不会为我伤心的……大哥他……”
西泽尔就这么僵直地站在那里,然而他呼唤着哥哥的声音,公爵是永远也不会再听见了。
不知为何,我心头一阵一阵揪心地疼。
“如果你死了,也会有很多人伤心的。”我忍不住说道,“公爵的死是个意外,神的旨意是无法避免的。”
“不——”他恨声否定道,“我才不相信什么神的旨意!如果是神执意要这么安排,我恨他——我恨那个所谓的神!为什么?我向他衷心祈祷过那么多次!他还要夺走我最重要的……最重要的……”
毫不避讳地说出逆反之辞的西泽尔,终于哽咽了。
他低下身伏在公爵的棺木上,他抓住公爵的手,到底还是落下了眼泪。
那澄澈的泪水洒在献给死者的白色玫瑰上,仿若那些花朵也在哀伤地哭泣一般。
我的心口疼得无法呼吸。
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忍受他的泪水呢?
我只喜欢看到他对我微笑的模样,若他伤心如斯,我亦会心痛如斯。
我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拥着他的双肩,希望能给他一些微薄的安慰。
西泽尔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下,然而他的脸上却渐渐露出坚毅而冷酷的神色来,他低声道:“我发誓……我绝不会一生都侍奉那神座上虚伪的十字架……我要成为兄长的继承者,将他的敌人,将波吉亚家的敌人全部送下地狱——”
像是拼尽了全身心的力量在诉说他的决心一样,说完这一段话的西泽尔身体疲软了下去,我扶住他,让他依靠在我的肩上。
“米凯莱托,”他轻声地唤我的名字,抬起那双还充满着泪水的黑眼睛看着我:“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流一滴眼泪了。”
西泽尔看起来是那样地镇定而坚强,然而为何,我却觉得他像只透明的琉璃器皿一样脆弱易碎呢?
他的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那黑色的头发就在我的脸颊旁边。
我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吻上了他的鬓发。
低头注视着他覆盖住眼睛的长长睫毛,我甚至还有一种冲动,想要去吻他眼睫上所沾染的泪水。
然而我是不能这么做的。
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我心中对他那甜蜜而温柔的情怀名为何物了。
那名为恋慕的淡淡的情愫,我不知道该如何制止,也无法知道它将会带来怎样的未来。
靠在我肩头休憩了许久,西泽尔终于平静了悲愤的情绪。
他收拾起了哀伤的神色,仿若毫无感情的人偶一样,肃穆地走出了教堂。
教堂外的阳光正耀眼,晴空如洗。
路旁的草木生机盎然,翠羽红衫的美丽鸟儿正在青翠的树梢间快乐地鸣唱。
一身白衣的西泽尔沐浴在如雪的阳光下,英姿勃发,俊秀的面容再无一丝阴霾。
“米凯莱托,”他转身问我,“兄长大人有什么话是要对我说的吗?”
我攥紧了袖子里被我揉皱的信封。
那封我曾反复想拆开却又折回去的信。
我是如此地渴望知道哪怕一丝一毫,关于我的过去的线索。然而我却又反复地迟疑了。
那是对公爵和西泽尔的双重背叛,让我始终没有打开那信封。
“不,没有。”
我镇定地说,“公爵大人是在昏迷中去世的,没有来得及说任何话。”
“我明白了。”
西泽尔淡淡地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唱诵灵歌的少年唱诗队迎面向我们走来,带着空灵飘渺的歌声经过我们身边,向教堂走去。
西泽尔在这时回过头对我说:
“米凯莱托,跟随我吧。跟我一起去佩鲁贾大学,我们一起变得强大。击败我们所有的敌人,然后征服整个世界。”
我无法拒绝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于是只能在正午的阳光下向他轻轻地微笑了。
“如你所愿,西泽尔。”
我的心里虽然对未来有所彷徨,但却并不害怕。
我走上前,陪在西泽尔的身边。
耳畔那灵歌的旋律听起来是如此熟悉。
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曾有人也这样唱过——
“何时,何处?
还能再有这样一个人?
他的面孔如同天使,
他的眼睛如同海洋,
他的笑容温暖,双唇像深红的玫瑰一般甜蜜芬芳。
我亲爱的人啊,
他的爱从此消逝,
但他英勇的名却被人永远传说——”
——上部·完——
中部
第一章:舞会
1493年,早春。
在刚刚建成的波吉亚宫殿里,一场光怪陆离的舞会正在进行。
人们穿着奇装异服,色彩艳丽,举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杯中像血一样的美酒折射着灯光,让这场舞会看起来像一场五光十色的梦境。
女人们摇曳着宽阔的裙摆,用珍惜鸟类的羽毛制成的华丽扇子挡住脸部,一双双浓妆艳抹的眼睛纷纷盯紧了门廊的入口处。
拱形的复古门廊下,一个穿月牙黄色长裙的金发少女婷婷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她身材仍旧娇小,肤色雪白,玫瑰色的双唇。饱满的金发梳理成时下最流行的样式,腰身纤细得仿佛随风摆动的花枝。
“有请最尊贵优雅的——鲁克蕾西亚波吉亚小姐!”
随着门侍报出来少女显赫的名号,大厅里的贵族青年纷纷向她弯腰鞠躬。她轻盈地步入舞会会场,立即有许多的打扮得光鲜亮丽的青年男子向她围了过去,一个劲地献着殷勤。
“啊,是教皇的女儿……”
形貌平庸的女人们马上就聚集到了一块,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开始饶舌。
“真是不知检点,你们听说了吗,她刚刚才取消了跟乌比诺公爵弟弟的婚约呢。”
“听说是对方拒绝的吧?”
“所以啊,这么快就厚脸皮地出来勾搭男人——哎呀!”
穿着桃红色束胸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红色的葡萄酒汁顺着她拼命堆砌的胸脯流到裙子的前襟,我端着空了的酒杯,一只手撑着圆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那女人本来想要大声斥责,但是一抬起头看到我,便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她似有些畏惧地后退了一步。
我亲切地笑了笑,不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没、没关系……”她怯懦地喃喃道。
我摇摇头,然后向站在走廊上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两个侍卫立即走上来,塞住她的嘴,提着那个女人的双臂将她带出了舞会大厅。
“米凯莱托!”身后传来了格格的笑声,悦耳的声音道,“你把欧比诺夫人赶出去了吗?”
我转过身。
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少女正值妙龄,仿似化身月桂的达芙妮一样清新美丽,她笑得开心,“你还真是不客气呢。”
鲁克蕾西亚向我伸出手,我只得无奈地在她的手背上献上一吻。
公主满意地笑了,然后简明扼要地命令道,“开场舞,你可不准拒绝。”
我笑了笑,别无选择地牵起她的手,在全场男子艳羡并且嫉妒的眼神里走向了大厅的中央。
鲁克蕾西亚给乐师送去一个眼神,于是整场舞会这才算正式开始。
骄傲的少女好像舞会的女主人一样,淡淡向观众行了礼,然后将另一只手放在我的掌心。
我不由得失笑,这调皮的丫头虽然已经十四岁了,虽然已经拥有让整个罗马为之倾倒的智慧与魅力,但仍旧那样任性乖张。
在舞池中央,她随着我的手轻盈地移动舞步,一面旋转,一面开始她惯常的喋喋不休。那张小嘴就像憋了太久没说话一样,没完没了地抱怨这个挖苦那个,我通常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觉得她啰啰嗦嗦的样子挺有趣的。
“米凯莱托!你走神了!”鲁克蕾西亚不满地踩了一下我的脚。
我抽了一口气,然后赶紧专注地凝视着公主殿下,装作认真的样子。
鲁克蕾西亚哼了一声,“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嗯……虽然我以前说你可以听了就忘,但是你这样心不在焉让人很生气!”
我立刻点点头。
鲁克蕾西亚撅着嘴,“我刚才说,父亲当上教皇之后,我的外号好像一下子多起来了,像是什么梵蒂冈的魔女,西班牙的野种什么的……”她冷笑一声,“那些爱嚼舌根的女人,总有一天我要让她们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