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高低不平的细土路,一路上坡,一条路走到头就是村公社。几个人本以为安排住了公社办公的院子不会受亏待,到了一看,心凉了个透。这哪里是办公室,活脱一鬼屋。难为村里到现在还一直保留着这么破的老屋,土墙斑斑驳驳,屋顶看上去也让人很不放心,瓦片参差不齐,不知道多久没整休过了,甚至还竖着几撮杂草。窗户上装的不是玻璃,而是新糊上的薄牛皮纸。这样的房子,不能挡风不能避雨,根本不敢想象竟然要在这里长住下去。
进了屋子,地方倒是很大,别说住人,连开大会都可以了。墙上的黑板都还没有拆掉,四面全都是人民公社的标语。四面都是窗子,本来应该很敞亮,可惜光线都被牛皮纸遮住了。屋里开会时的凳子全都被搬走了,泥巴地面上留下了许多凳子脚戳出来的坑,取而代之的是靠墙的一排木头床铺。布置得倒很用心,七张床都是一式一样的,床边都有一个小柜子,看起来有点像医院的病房,不过又跟医院不同,每张床都装了简易的架子,挂着蚊帐。
白染看了眼,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突然醒悟,脸都红了。
18
白染慌慌张张地转身,差点撞上跟进来的帮他提行李的小余。小余把东西放在地上,说:“怎么了?”
白染已经够慌张了,这时候还觉得,七个女孩子的眼光一齐紧盯着自己,都快把自己烧化了。他说:“我们走错地方了。”
小余笑了起来,说:“走错地方?没有啊。就这么一个地方,怎么走错?”
白染一时呆住,七个女孩子也跟着呆住。白染找不到恰当的措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才鳖出来一句:“你看这里只有七张床,正好分给七个女孩子,我能睡在哪里?”
小余噗嗤一笑,说:“你睡哪里我是不知道,但是你不住这间屋子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你住了。”
白染说:“我是男人呀,怎么可能睡在这里?”
正好村支书赵平声走了过来,说:“小白同志,小余说的没错,你的住处也是在这里,往里走还有一个小隔间,你的床和柜子都放里面了。”
小余提着行李就往里走,李红英急了,拦住他,说:“等等,村里怎么能这么安排?”
赵平声说:“咱们党支部专门开了会,对你们的住宿问题并没有草率安排,实在咱们村是个一级困难村,这间屋子算是村里最好的一间屋子了,除了这件,再也没可能挪出一点儿地方了。”其实赵平声说的党支部会议也就是他跟村长说说闲话而已,因为党支部目前就剩他们俩主要人物。小余听着直翻白眼。
李红英说:“住就住了,得把中间隔的墙封死。”
赵平声说:“小李同志,你去看了就知道了,那墙不能封死的。”
大家过去看时,原来里面是一件小黑屋,没有窗子,也没有后门,大概从前是放档案资料之类的东西的,跟大屋之间的门也只有门洞没有门扇。
李红英说:“村里可得给咱们帮了这个忙呀,在那边打个窗子再装个门不就可以把两边隔开了吗?”
赵平声说:“你看下这屋子,哪里禁得起这折腾?泥巴墙,年头久了,都松了,就靠着几根大柱子撑着,要是一凿,墙肯定整个儿碎了。再说,咱们村里的瓦匠年前刚去了,他儿子还学得不灵光,谁也不敢要他来整屋子。”
李红英说:“没办法的办法,也是女孩子睡里面,白染睡外面,不然这来来往往的怎么办?”
赵平声说:“这里面小屋子能睡七个人吗?就算能塞下,没门没窗的,还真不敢让你们七个女孩子睡里面,不然憋到了怎么办?”
剩余几个女孩子可没想要睡在里面,在一边偷偷扯李红英的袖子。
赵平声感觉事情大概能成了,就说:“我看小白同志是个挺不错的好同志,虽然他是男孩子,可是孤家寡人的,说不定还要被你们一群女孩子欺负呢。”
话说到这里,白染只好表态:“要是村里有困难,那咱们就将就一下。我是绝对不会打扰到你们的,尽管放心吧。”
19
李红英在中学就是个预备党员,心里时时惦记的就是尽快入党。男女混住实在太难以接受,因为她早就听说过很多女青年在乡下不堪遭遇的传闻,就算没事也会对细枝末节分外留心,更不用说现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了。可是形势摆在眼前,如果再争下去,恐怕反而要遭众人的白眼了,而且目前来说,村支书是她接近党组织的唯一途径了,合理地提意见当然没问题,可要是让人感觉自己是在跟村支书针锋相对,就会有很负面的影响了。李红英的思路这么一转,只好抿着嘴不说话了。其实对于白染,她本来就有点看不上眼,他既不高大又不粗犷,瘦瘦弱弱的,细眉毛小鼻子,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男人该有的样子。
李红英让到了一边,小余就把白染的行李提到了里间,两个人开始安放那些零碎东西。
白染问:“你姓余,那名字是什么?”
小余说:“余锡裕。”
白染又问了一番,才知道是哪三个字。余锡裕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白染告诉了他,又问:“那你不是本村人吧?”
余锡裕笑了,说:“显然不是。”
白染说:“那听你口音,你是市里的?”
余锡裕点了点头。
白染说:“该不会你也是知识青年吧?”
余锡裕说:“怎么?我不像?”
白染说不上像不像,就是没想到他也是,但又奇怪,如果他也是的话,岂不是自己这一批人来之前,村里只有他一个吗?白染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虽然本来就不合群,但是如果村里只剩自己一个知识青年的话,肯定会孤独到受不了吧。但这事,打死也不能问的,就说:“你是哪个学校的呀。”
余锡裕说:“一中的呗。”
白染说:“跟我一个学校的呀。”
余锡裕似乎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没多久天就黑了,有女孩子点上了油灯。白染的小黑屋里也准备了油灯,就也点上了。就着微弱的灯光,两个人很快就整理完了。那么小的空间,白染的大票行李竟然安置得妥妥当当。差不多的时候,狗子妈来叫吃饭了。女孩子们客气了一下,就一起跟去。白染跟着余锡裕后出来,犹豫着要不要锁门。狗子妈看了就笑,说:“这么小的村子,还有贼吗?就算有贼,也不稀罕你们那点家当。”白染楞了一下,随手带上了门。
村长的家就在院子旁边,余锡裕却径自往另一边走。白染说:“你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余锡裕说:“我不方便去的。你们去吧。我明天再过来找你们玩。”
白染又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纳闷着走了。去了村长家里,发现狗子妈另安排了一桌给他们吃饭,而且东西准备得不大一样。狗子家的桌上就是几碗玉米面糊一样的东西,他们的桌上摆了白米饭,还有两道菜,一道白水煮洋芋,另一道干炒咸菜。
20
也许是长期张罗生计的原因,白染对于伙食有相当的敏感,马上就想到,自己这几个人肯定有配给的口粮,现在由狗子妈负责做饭,那口粮计划肯定也被狗子妈领走了。不过村长有自己的顾虑,让大家分开两桌吃饭,就是为了撇清嫌疑,表明自家人没有贪图配给的粮食。再说了,由村长来安排,比起别人只有更放心的。
大狗二狗三狗都是半大的小伙子了,还没有娶妻生子,家里没有吵吵闹闹的娃娃,大家就是埋头吃饭,他们性格又有些腼腆,看也不看李红英他们一眼,头都快扎到碗里去了。
当年为了深挖洞广积粮,城里粮店拿来卖的都是留了好几年作过储备粮的陈米。而村里吃的,自然全都是自家当年攒下的新米。白染平时吃惯了都不觉得,这时候一吃,那米饭简直清香滑软到难以置信的地步。菜也做得很实在,洋芋就是又大又圆的,煮的时候只在水里稍微加过一点盐,可吃起来又香又甜。还有那咸菜,腌得够劲。可惜饭的量就不是太多。几个人手上端的是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饭盒,每人盛了饭之后,就没剩下什么。吃得差不多时,也没有人说一句:“吃饱了没有,别客气。”白染几个人默默地吃完了,果然没有再添的。
狗子妈说:“去洗碗。”大狗就站起来要开始收碗。白染几个人不好意思要他洗自己饭盒子,端着直往后躲。
狗子妈说:“饭盒子就让他洗。你们一个人端一个,厨房都挤不下你们。反正他也要洗的,就一起,还方便些。”
大狗洗碗的方式果然粗犷,但也不是不干净,所有的碗筷先大致冲一冲,然后扔进烧开水的大铁锅里一烫。狗子妈把大碗橱腾出了一层,专门给他们几个人放饭盒。
狗子妈和大狗洗碗的时候,村长和二狗三狗一人拿出一个烟担子,塞上烟叶,开始抽烟。果然是父子,三个爷们儿拿烟装烟抽烟的动作一式一样的。二狗似乎对城里的事情很感兴趣,对着李红英问个不停。比如城里是不是到处点满电灯拉,马路上是不是跑满了汽车自行车拉。李红英还算耐性,问一句答一句。
二狗指着厨房说:“他去过城里。不带我去。我问他好不好玩,他也不理我。”
李红英望望厨房,说:“你大哥?”
二狗点着头说:“就是啊。其实我不服气,我一直都说想去城里玩,怎么有了机会的时候变成他去了。”
村长咳嗽一声,说:“就你这样,说句话都让人笑话,谁出门会带你去。再说了,我上次带大狗进城,是办正事的,又不是去玩。”
二狗说:“去玩也好,办事也罢,总之他能去,我也应该能去。”
正在这里闲扯的时候,狗子妈进来了,说:“多大点事,芝麻绿豆一颗你也要惦记上好几年。你自己要是争气,谁还会压着你。”
几个人看她的样子,不但收拾完了厨房,连脚都应该洗完了,这会儿应该是要睡觉了,就都站起来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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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只有几步路,几个人一天下来都累得狠了,而且离家在外,背景离乡,多少都会情绪低落。
村长说给他们做饭,但没说过要包烧水。屋子外面搭了一个小窝棚,砌了一个简易的灶台,还有一堆柴。白染估摸着这活计怎么也得落到自己身上,就很自觉地说了一句:“烧水去了。”
水缸里的水已经是满的,大概还是有人帮他们挑过水了。白染揭开锅盖,拿过大水瓢,一瓢一瓢地舀水过去。有人过来,小声说:“小白,我帮帮你。”
白染一看,原来是陈亭亭。这水本来也不是烧给他一个人用的,还犯不着受宠若惊地道谢,他就说了一声:“行。”
陈亭亭就拣了几根柴来生火。一锅水很快就烧好了。陈亭亭就进屋叫别的女孩子来倒水洗脚。一锅水是不够的,又烧了两锅才算完。女孩子们在屋里乒乒乓乓地折腾了半天,好容易才没动静了。白染进屋去拿自己的搪瓷脸盆,看到屋里一排蚊帐挂得严严实实。觉得这样安排也没什么不好,七个女孩子在一块儿,自己也做不了什么,要是遇上什么急事,也还算有个男孩子在。
别人都睡下了,他才觉得乡下跟城里毕竟不同。城里很少会有绝对安静的时候,要么就是嚷嚷声,要么就是收音机,要么就是自行车铃,要么就是汽车来来往往的声音,就算三更半夜,也会有偶尔开过的汽车,路灯也都会一直亮着。乡下白天就已经很安静了,只不过身边有人说话的时候不觉得。这时候耳边就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灶台上一盏昏暗的油灯,照亮了身边一小圈。除了这个暗黄的小光!之外,周围是一片纯黑。
白染心里抑郁起来,就好像马上就要被周围的一团漆黑吞噬。那抛弃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现在过得好不好,还有一人在家的父亲,不知道会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而自己突然到了这个荒凉村子,简直就像荒诞的梦境。水渐渐凉了,白染擦擦脚,倒了水,回了屋里。自己那间小黑屋,简直比外面还要黑。躺在床上,感觉很憋闷。奇怪外面的女孩子怎么就睡得那么安稳,连个翻身的声音都没有。
床铺跟家里的很不一样,不是麻绳绷的,而是稻草铺的。枕头不是木棉的,而是糠壳塞的。稍微一动弹,耳边就是嗤嗤的声音。而且白染简直怀疑,枕头里床铺下早就长满了小虫,布都快要包不住了,因为感觉上那细细碎碎的声音一直没停过。他不想吵着别人,就尽量不翻身,可长时间僵住,后背都要麻了。过了很久,才渐渐有些习惯了被子里那股怪怪的味道。慢慢地也听到了外面风吹树枝的声音,心里才好受了一点。突然想起,余裼裕也是知识青年,怎么没跟自己几个人住在一起。如果他是单独住的话,照理说,不是应该让自己跟余锡裕住在一块儿吗?
22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全身都酸疼酸疼的。似乎有人在叫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原来是陈亭亭,说:“白染你醒了没?”
白染说:“醒了。”
陈亭亭说:“那你可以出来了,我们都穿好衣服了。我还留了一点热水给你。”
白染很感激,才知道原来还是有人肯关心自己的。外面住了一群女孩子,起床的时候的确很不方便,如果她们不叫自己出去,自己还真没办法出去,自己头天根本没想到这事,今早又醒得晚了,亏得陈亭亭帮自己考虑。
陈亭亭当然也没走进来,说完了话就走了。白染穿好衣服走出门去,看到一排床铺都收拾完了,被子枕头叠放得整整齐齐。屋里没人,外面有些叮叮!!的声音。出去一看,女孩子们都在外面洗漱,有些还在洗头发。陈亭亭正在梳头,看到白染出来,就对着墙角使个眼色,那里放着一个绿色的开水瓶。白染到底是个男孩子,觉得洗脸烧热水真是多此一举,但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就拿了自己的脸盆毛巾出来。倒上水,是正好的温热水。
白染蹲到地上洗脸,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嗤”地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发现所有人都看着旁边,只有陈亭亭在对着自己微笑,那神情好像在说:“管她呢,洗你自己的脸就行了。”
白染回报她一笑,低头洗完了脸,又去刷牙。统同两分钟,完了女孩子们还保持着他出来时的状态,梳头的梳头,洗脸的洗脸。他觉得不大方便再杵在这里,就说了一声:“我先去吃早饭了。”
没人搭理他,他头也不回地去了村长家。村里人起得早,村长和大狗二狗三狗都已经出门去了,只有狗子妈在门口喂鸡,看他过来,笑着说:“来得正好,早点桌上呢,去吃吧。”
白染一看,堂屋里摆着昨天的那张小桌,桌上一个小砂锅,锅里是绿豆稀饭,旁边还有一碗泡菜。饭盒和勺子还没摆出来,显然是等着他们自己去拿的。白染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先去吃,还是不太好,就说:“她们还没来呢。我帮你喂喂鸡。”
狗子妈笑起来说:“这才几只鸡?哪里用得了你帮忙。狗子爸迂腐得要命,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把猪给宰了,再也不肯养。我就跟他说,无产阶级也要吃猪肉啊,割完了尾巴,我们重新养一头不就行了。他死都不肯。我养了这几只鸡,他跟我吵了无数架。”
白染说:“村长怕人家闲话,也是对的。”
狗子妈说:“那几个姑娘动作比你慢吧?正常的,女人家再怎么也要收拾收拾。”
两个人闲话了一会儿,几个女孩子才来了,一起吃早饭。完了李红英说:“咱们去找声叔吧,看看有什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