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妈在一边听了说:“这几天还没开始收割,大伙都在各自找乐子呢。你们刚来,先出去随便玩玩,收割的时候才用得着你们帮忙。”
李红英不听,拉着严燕、齐芸、刘明凤走了。剩下白染、陈亭亭、袁翠影、苏姣,觉得没事去找支书怪尴尬的,要出去玩,也不知道能玩什么,走出村长家,正看到余锡裕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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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不知怎么的,想起余锡裕昨晚临走时说明天再来找自己玩,结果他真的大清早就来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怕来晚一点,自己跟别人出去了他就找不到了。这么一件本应该口头说说就算的小事,他却认真到了这个程度,让白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再想起昨天的昏暗暮色里,他一人离去的孤单背影,又觉得他有几分可怜的味道。思路一转,还是转回了那个圈子,觉得村支书把自己跟七个女孩子安排在一起住简直莫名其妙。
白染胡思乱想着,余锡裕已经走近了。正要招呼他,他却没看自己,径直对着陈亭亭说:“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有什么安排吗?”
陈亭亭摇了摇头说:“狗子妈说现在还没开始收割,让我们自己先去玩几天。”
余锡裕嘻嘻一笑,说:“本来就是这样呀。秋收是最忙的时候,收割开始之前有几天闲,大家就铆起劲儿玩玩,等到开始了之后再拼命。让你们这个时候过来,就是为了留出几天给你们休整适应一下。想好了去哪里玩吗?”
这句话的意味就很明确了。
陈亭亭无疑就是七个女孩子里面最漂亮的那一个。或者不如说,虽然有七个女孩子,但还绝凑不出七仙女,陈亭亭就是其中唯一漂亮的。白染对女孩子没什么兴趣,可也觉得,陈亭亭比他见过的很多女孩子都漂亮得多了,跟邹琴相比的话,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一张脸白晰圆润,一双眼睛明亮有神,身材苗条匀称,尤其是那柔和的笑容让人一眼就能产生好感。余锡裕比他们这一群人年纪都大,但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单身青年,会对陈亭亭有好感很自然,会争分夺秒地追求她也很自然。
陈亭亭心里很有些得意,过去对她表示好感的男孩子着实不少,但这毕竟是她第一天到这里,竟然这么快就有人接近她了,她之前就算再怎么自得,也是想不到的。不过在一群男男女女面前,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笑容里就带着一些腼腆,说:“我们才刚来,哪里知道什么地方好玩。”
余锡裕就等着她这一句话,说:“黄平乡虽然不富裕,但是四周的风光倒是好的,如果还没有呆到生厌的话,哪里都很好玩。现在天气还不算冷,我带你们去抓螃蟹吧。”
余锡裕说完就转身走了在前面带路,几个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觉得要是真跟去了好像有点傻,但是如果不去的话,陈亭亭也不可能一个人跟余锡裕,而且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余锡裕在前面走了一段,回过头来说:“怎么走得那么慢,快一点呀。”
四周是很高的山,刀劈斧削一样的,山坳里是绿地,几个人踩着石头小路向下走,很快到了小河滩边上,逆着水流的方向往上游走。河边生着一丛一丛的白芦苇,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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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女孩子头一次真正看到成片的芦花,很新奇。陈亭亭说:“《沙家滨》里的芦苇丛原来就是这样的呀,比人高得多了,怪不得可以成迷宫呢。”
余锡裕嘴角扯了一下。白染觉得这神情分明是说大惊小怪,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很和气:“咱们这里毕竟只是个小山沟,芦苇再怎么长也还是成不了迷宫的。”
芦花丛看上去非常轻柔,风轻轻一吹就像波浪一样起伏,站在其中却听不到声响,几个女孩子一时忘了要去抓螃蟹的事,各自去折芦花的小穗,说要拿回去插在屋里,折了这枝又觉得那一枝更好看。两个男孩子看就看了,对折花没有兴趣,站着也是无聊,就慢慢往前走。
余锡裕没话找话地跟白染闲聊,说:“你来这里感觉惯不惯?”
白染当然觉得哪里都不惯。现在才觉得,自己的家虽然凄凉,但毕竟还是属于自己的住了十多年的家,家里样样东西都是用熟看惯的;出门在外,环境陌生,生活也不方便,最烦的是,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也免不了看别人脸色;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这种牢骚讲出来也没有用,就说:“其实也还好,到底还是在一个市的辖区里,又不是远渡重洋了,再怎么也相差不到哪里去。”
余锡裕说:“别这么见外嘛。我自己也是下乡过来的,最开始的时候特别难受,虽然是个大男人,但是直想掉眼泪呢。”
白染说:“如果一定要说嘛,就是上厕所的时候最难受。”
余锡裕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说:“上厕所?要我说,乡下最方便的就是上厕所了,你只要想拉,幕天席地的到处都是厕所。”
他做势要拉裤子,白染被吓了一跳,拉住他说:“这怎么行?”
余锡裕“嗤”的一笑,说:“有什么不行?”
白染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时宭住,幸好突然想起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女孩子,说:“还有女孩子在场呢。”
他不自觉地回头一看,才发现三个女孩子竟然不在背后了。而且,他们已经出了芦苇地,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细山路。白染急得赶紧往回走,哪知道走到河滩边的时候,三个女孩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白染还要接着找,余锡裕却说:“干嘛这么着急?这么大三个人了,难道还会丢了?”
白染说:“她们初来乍到的,要是迷路该怎么办?”
余锡裕说:“你放心好了,这里的路看起来弯弯拐拐,其实很容易认的,有这条河沟嘛,顺着就是下,逆着就是上,她们肯定会知道的。”
白染还是眉头紧皱,余锡裕说:“别杞人忧天了,没事的,这时候一定要找她们也是白废时间。”
白染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说不定女孩子们是自己玩去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他跟着余锡裕在山路上闲逛,好一会儿才渐渐完全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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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接着逗他聊天,说:“你刚才说最怕上厕所,这有什么好怕的?”
白染说:“我们住的那个小院子本来是村里的会场,院里没有厕所。我们一来,狗子妈就很热情地跟我们说,他们的茅房就在我们的院子后面,过去很方便。我不太爱喝水,就不大容易上厕所,到昨天晚上半夜里才着急了。怕天黑踩到不该踩的地方,我特地带了一小截蜡烛。去了之后才发现,实在不应该带那截蜡烛。地上是一个黑漆漆的洞,但是下面的东西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棚子里一群一群的苍蝇直往我脸上扑,下面的东西上面一层白花花的,全都是满满的不停地蠕动的蛆。而且,里面非常非常臭,臭得我快要晕过去了。”
余锡裕说:“你还真老实,人家叫你去你就去了?”
白染有些不高兴,说:“这跟老实有什么关系?谁还能不上厕所?”
在安静的小山道上,四周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余锡裕看到他不高兴的时候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有轻轻撇起的嘴角,心里一阵麻痒。他是个很懂人事的男人了,单身一个人也已经有相当的时间,早听说会安排一个男孩子来黄平乡,无论如何都是窃喜的,昨天一见,果然让自己有十足的兴趣。但这事万万急不得,而且就算他不打草惊蛇,也很可能会有别的无聊之徒跟他嚼舌根,所以他要抢先跟白染熟悉起来,否则一旦有了不好的第一印象,后面就不那么容易了。
余锡裕强压下心头的魔鬼,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继续跟白染扯:“村里的人都是这样,不只是狗子妈,再怎么割资本主义尾巴也割不掉各人的私心。狗子妈管你们的伙食,也要接管你们的粪尿。村里的茅坑怎么可能有干净的?正经是跟牲口圈连在一块儿的。人拉的牲口拉的都存着,发了酵,拿去肥地,人家觉得,越臭越肥。要不是为了这点私心,谁会喜欢蹲自家那臭轰轰的茅坑?不过你根本用不着为狗子妈考虑,她拿了你们的口粮,就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着呢。你哪点粪尿要是想洒在别家的田里,也没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白染说:“洒在别家的田里?怎么洒?”
余锡裕说:“也不是一定要在田里,你随便找个地方往大天白日里一蹲就行了。”
白染迟疑了,这事他还真有点做不出来,而且,狗子妈挺热情体贴的,如果她有这个指望,他没理由不照做。
余锡裕说:“这就吓到了?也对,城里人嘛,有的时候迂腐的很。”
白染看他一样,心想你不也是城里来的吗,不过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余锡裕竟然立刻就明白他这一眼的意思,说:“我嘛,早就记不得城里是什么样子了,就好像已经过了七八辈子一样,其实稍微算一算,也没有多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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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心里一凛,这正是他最害怕的话题。才来一天就觉得诸事不便,如果将来永远被遗弃在这个小村子里又该怎么办呢?这个话题已经无法回避,于是说:“你是哪一届的。”
余锡裕说:“我是 68 届的高三。”
白染说:“你五年都没有回城?不是许请探亲假的吗?”
余锡裕歪着嘴角一笑,说:“跟家里闹翻了,我爸妈都不让我进门,请了探亲假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白染说:“什么严重的事情至于这样?”
余锡裕说:“你应该能想象那种情况吧?一没偷二没抢,但是别人就是不理解你,不理解就算了,还要来诋毁你排斥你。”
白染想起自己的父亲被游街之后,自己受同学排挤的事,别人当然会理直气壮地想怎么欺负自己就怎么欺负,但自己的父母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跟自己断绝关系?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没试过解释一下,争取他们的原谅吗?”
余锡裕说:“问题就在这里呀。我就是一意孤行,或者说,实际上我想改变自己也变不了。人和人如果有真正的矛盾,又怎么可能口头上说一说就化解。爸妈就是看不惯我这个人,光解释又有什么用?我只知道我自己,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
白染听得糊涂,说了半天也没说清到底是为了一件什么事,也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余锡裕说:“你是不是担心自己会像我一样被困在这里一辈子也出不去?不会的。”
白染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会不会?”
余锡裕说:“做一个普通的人,必然会走上一条普通的路。你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又怎么可能被单单挑出来呢?你也许会说,你有背景上的缺陷,条件不如别人,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染笑了一下说:“别说这种便宜话了,没什么意思。”
余锡裕说:“我毕竟比你多混了好几年,怎么会看不明白?只要你不变得跟我一样,就一定会有跟别人一样的出路。”
白染越听越绕,说:“什么跟你一样又跟别人一样?”
余锡裕说:“过不了几天,你肯定就会知道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而已。”
两个人没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而是说起其它的无关紧要的事,比如风景好不好拉天气凉不凉拉。白染觉得,这个人想问题实在有些偏激,但是并不古怪,也没有阴阳怪气的腔调,更不会乱摆前辈的架子,讲的话题虽然没什么大意思,但是闲聊起来很轻松自在,再者,白染已经很久很久没跟别人这么放松地聊天了,慢慢地觉得心情变好了很多。
白染没去留心脚下的路,只是盲目地跟着余锡裕走,哪知道绕了几个圈子就绕回到了来时的路上、那片长满了芦苇的河滩边。看看树影,马上就要到中午,是该回去吃午饭了。走到村边的一个小路口,余锡裕跟他摆了摆手,就要自己走了。白染问:“你要去哪里吃饭?”余锡裕说:“我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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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想起昨天问起他怎么吃晚饭时,他也是这种含含糊糊的推托,脑子里灵光一闪,说:“该不会你跟村长闹过什么矛盾吧?”
余锡裕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白染又拉住他的袖子,余锡裕说:“还有事?”
白染松开了手,又不说话了。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在余锡裕看来真是可爱到了极点,于是巴不得再多看一会儿,并不催他开口。
白染找不到更委婉的措辞,只好直接说:“你住在哪里?”
余锡裕头一个念头就是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了好感,要主动来找自己了,眉毛挑得高高的,说:“村子下边有个大草垛,旁边有个棚子,我就住在那里。”
(我自己的生活经验,住在江河边上的人形容方向的时候不用“南北东西”,而是用“上边”“下边”,上边代表上游的方向,反之代表下游的方向)
白染说:“能不能让我搬去住?”
大灰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羊羔竟然主动往他窝里钻,但这个时候还是急不得,故意做出万分为难的神情,说:“其实那天支书没有骗你,你们现在住的小院子已经可以算是村里最好的房子,而且还有狗子妈在旁边给你们做饭。我住的地方,很破烂的,什么条件都没有,你肯定住不惯的。”
白染说:“什么条件都无所谓了,我只是不想跟七个女孩子睡在一个屋里,太难受了。”
余锡裕说:“我相信你是真难受。”
白染眉头一皱,被他这句话弄得有些恼了。
余锡裕说:“这事急个什么,日子还长着呢。你先考虑几天,实在受不了了再跟我说。”
白染拿不准这话是不是婉拒,因为余锡裕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古怪的温柔神情。余锡裕在村外的小路上与他分手,再往前走了一阵就陆续看到了几个扛着锄头回家吃中饭的村民,都笑呵呵地跟他点头,他也笑着招呼。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原来是二狗。
二狗咧着嘴笑嘻嘻地说:“赶着吃饭呀,挺自觉的嘛。”
白染只好说:“吃饭不积极,脑筋有问题。”
二狗说:“我妈煮的饭其实太不怎么样了,每次叫她改善一下伙食,她就在那里骂骂咧咧的。”
白染想起昨天的饭,狗子妈肯费心准备单独的两桌,已经算是很用心了,说:“还不错吧,比我自己煮得好。”
二狗说:“你煮饭?真的假的?男人不能煮饭,不吉利。”
白染自己的妈离家出走才轮到他煮饭的,果然映证了二狗的歪理,但这事也不用讲出来,撇着嘴说:“什么年代了还有这封建思想,该让村长把你好好批斗一下。”
二狗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批斗的。你喜欢煮饭,那也是你跟你媳妇要讨论的事。”
白染说:“这么说还差不多。”
二狗说:“其实我认真想跟你讲的是另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为你好,可别以为我是喜欢嚼舌根子。村里谁不知道,我二狗可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那等喜欢说三道四的娘们儿。你问问去,犁地谁有我犁得快?担粪谁有我担得多?”
白染被他说的头昏脑涨,打断他:“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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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摇头晃脑地说:“我早上出去砍柴的时候在山上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