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看全是立花的来电。
「该死……」低低咒骂了自己一声,转过身正好与睁开眼睛的彰秀四目相对。
他披着一条薄毯,没有穿上衣,我不禁对那肩膀肌肉的坚厚度吃了一惊。
还以为自己和一头穿西装的、平时会打橄榄球的熊之类的生物睡在一起。
「你好。」高个子先生仍是礼貌地打了招呼:「我是联谊时坐在你身边的彰秀。」
「怎么回事?」我感到头有些疼。
拉开棉被瞥了一眼,好险,他下面还有穿内裤。
「你,喝醉了。不知道你酒量不好。倒酒的我多少也该负上一些责任,所以,就擅自开了一间房,让你稍微休息一下。」彰秀
像是跟上司报告事情似地,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说明得很清楚:「那个,你身上有一点瘀伤。」
瘀伤?
我身上有瘀伤?
「已经涂了药,用OK绷将它们全部贴起来了,应该不用担心。」彰秀说。
低头一检查,我的脸腾地红了个透。什么瘀伤,那根本是立花留下的吻痕,那个性爱成瘾症的家伙总是把自己当园丁,在我身
上种下一个又一个的吻痕,并以此为乐。胸口也好,后颈也好,衣服遮得到的地方都被他种了个够……
床头柜上有三盒用光的OK绷。
我不禁开始估算,洗澡时得花多久时间来剥除这些黏在身上的东西。
「不知道药厂业务原来是那么危险的工作。」彰秀担忧地说:「安藤先生,如果被找麻烦,有什么委屈的地方,下一次别喝闷
酒,还是报警或就医比较好。」
我的头更痛了。
他明显误会得越来越严重。
「你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我尴尬地起身,从口袋掏出压得皱巴巴的烟盒。
「我知道自己不该干涉其他人的工作内容。」彰秀蓦地坐起,毯子滑溜溜地掉落,我对他那一身拱起的肌肉感到无言,明明是
药剂师,却搭着一身保全般的肌肉线条。
学生时代打起架来想必也从来没输过。难道是担心药局被抢吗……
抢匪光是看到他站起来,慢慢脱下外套,就会跪地求饶吧?
为了避免麻烦,我最好少说几句比较好。
「但是我看得出来,安藤先生,你内心正为着什么事情而非常烦恼。」彰秀说:「那不是一般的困扰,而是更深层、更接近忧
伤似的东西,那东西太过沉重。
已经压迫到你的根部了——这样下去会对健康造成很不良的影响的。」
「拜托,别再用敬语了。」我点燃了烟:「我们都姓安藤,老是称呼对方安藤先生,渐渐地连自己也会搞混了吧。不如我叫你
彰秀,你直接叫我律,更自在一些。」
「还有,对我来说根部就等同于老二,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模仿秋叶转移话题,我忍不住有点想笑:「性欲每天都有确实纾
解,甚至做到都会厌烦的地步。」
「我不是指那个。」彰秀一脸认真,拼命思考着该如何将资讯正确传达给我:「每个人都有,像树一样的东西。律的树已经是
深灰色了。叶子正拼命掉落着。」
「你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讲话这么失礼吗?」我脸色微变。
「开口就谈老二与性欲,难道就很有礼貌吗?」彰秀毫不犹豫地回击。
他的神情带有一种不容质疑的真诚。
我忽然觉得,刻意逗弄彰秀的自己有一点恶劣。
「抱歉,我是故意的。刚醒来有点不舒服。」我坦率地认了错。
「我知道。」彰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太过焦急了,没办法好好地考虑,说出更容易理解的话。你一定
觉得很奇怪吧。」
「有一点。」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头,从唇缝吐出缭绕的白烟。
「其实也不是经常能看见。比如刚才,就只有律身上的看得比较清楚。」
「……不会是有什么亡灵附在背后,然后要向你买很贵的药解决吧?」
「不是的。」彰秀被我逗笑了。
「那么,是指灵魂枝叶的颜色了。」
「嗯。深灰色的。」
「以前也有看过那样的东西?」
「在高中时代的好友身上看过。」
「他的是什么颜色呢?」
「已经变白了。」
「叶子也掉了吗?」
「在接近毕业的时候,一片也没有剩下。」
「原来如此。」
「所以我有点担心。」彰秀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你朋友,后来怎么了呢。」捻熄了烟蒂,我起身到镜子前将领带重新打好。
彰秀迟疑了一下,才下定决心开口,那言语中藏着悔恨似的情绪:「他搭车到青木原树海,什么也没带地走进去,就这样失踪
了。」
「啊啊,真是郁闷的话题。」我披上西装外套:「简单来说就是自杀了。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新工作上了轨道,也领了奖金,本来希望在联谊时开心度过,却喝得烂醉跟一个高得令
人自卑的男人开房间。
凌晨四点醒来,聊着灵魂的树叶颜色之类的阴沉话题,怎么想都有点悲哀啊。」
「搞砸了你的生日……」彰秀一怔,立刻从床上站起来。
毯子落在地上,露出他一身锻链精赤的健美曲线。
我有点受不了地转移视线,那太刺眼了。肉体无声地谴责别人——看着看着就会涌现:你怎么没有好好训练自己啊!太怠惰了
!
没有好好运动的话是不会有健康的!之类的话语。
「我,我会负责的。」他大声地拍胸膛保证:「会帮你补一个快乐的生日。」
「不需要。」我立刻拒绝,把住宿费用放在桌上:「谢谢你的照顾,再见。」
又不是被搞大肚子、不知所措默默哭泣的未成年少女,负什么责?
彰秀急急地套上衣物,一把抓住我手臂,将费用塞回西装口袋缝隙:「至少让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很醉,不是说不舒服吗?连
走路都还不稳!」
「我走得很稳!」气急败坏地挣了半天,就是甩不开眼前这人高马大的家伙。
额头血管一跳一跳的,再跟他争下去,恐怕会高血压。
「好想吐……」我捂着嘴,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彰秀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情急之下一把又将我扛在腰间,像勾着行李袋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我放在马桶前。
「可以了,」彰秀掀开马桶盖:「请用。」
什么请用……
又不是拿好餐具要吃龙虾大餐!
来不及吐槽,我埋在马桶里,嘴巴一张就将未消化完全的晚餐,通通吐个精光。
「不让我送你回去的话,你就只能留在这里休息了,知道吗?」彰秀趁机协商。
「恶……」
我一边抱着马桶呕吐,一边慢慢朝背后比了一个颤抖的中指。
「那就这么说定了。」彰秀对交涉结果相当满意。
在对方胁迫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车。
我疲倦地靠着窗玻璃,忍不住在副驾驶座开口抱怨。
「你酒喝得也不比我少,这不是酒驾吗?」
「一点酒不会醉的。」彰秀自信满满地转着方向盘,却差点撞到出口的栅栏!
「小心!」我被这么一吓,酒意一下子醒了大半。
「不好意思。」彰秀有点羞赧地道歉,重新打了档,慢慢开出停车场。
「别把我送到黄泉路上啊……」我渐渐觉得这高个子还挺有趣的。
「不会的。」彰秀全神贯注地开车。他沉默了一阵子,才补上想说的话:「绝对,绝对会还给律一个快乐的生日。让树叶的颜
色变得漂亮一些。请相信我。」
「其实你也不必那么介意……」我凝视大阪市区的夜景。
秋叶的话,彷佛又在耳边幽幽回荡:擅自把别人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
到头来变得越来越悲惨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倘若谬误与恶意能用一声道歉来修补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与痛苦了。
被喜欢得不得了的人,残酷地对待着,总会渐渐觉得绝望,觉得人生不值得活的。
人生不值得活的。
酒还没完全醒的样子。
我疲惫地抬起手,按摩眼周肌肉,眼泪慢慢渗出睫毛缝隙。
慢慢地,濡湿指尖。挡不住的泪珠滚下脸颊,从下巴滴落到西装裤上。
秋叶实在太任性了。
教我怎么办啊。
——目睹那一切的我,该怎么办啊。
「可恶……」
我缩紧肩膀,咬紧牙关发抖:「可恶……可恶……」
彰秀在路边停了车,担心地望着我,他把整盒面纸都放在我的眼前。
那率直的视线就像穿透了我的身体一样。
灵魂的枝叶究竟是怎么样的影像呢?
树叶正纷纷地憔悴,丧失血色,成灰,掉落吗?
——那景象是否比冬天的雪更美丽?
秋叶的树呢?
他的树,也枯萎过吗?
在没有任何人发觉的时候,静静乾枯?
我蜷缩成一团,哭得不能自己。
章十一:不贞的代价
回到银饰店时,天色已经发白。
二楼的灯仍是亮,一抬头,就见到立花的脸。
冷漠、死尸般的眼睛,霎也不霎地往下瞪,五官生满抑怒的阴影。
真与我面对面的时候,他又将脸上曾经浮现的情绪撕得干净,让我摸不透他的想法。
「等着给你庆生呢。」
立花唇上叼着烟,淡淡地说:「拨了电话给你,你没接。」
在浴室抹了抹脸,我回答:「实在是醉了。醉得连走路都难,在饭店睡了一晚。」
立花只是冷笑。
他熬了一夜,那笑里带着阴冷,带着黑气,让人看了背脊发凉。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一个人过,」立花语气发酸:「我都看见了,那高个子男人,在你离开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在车上巴望
着你回头看他一眼。」
是彰秀。
想到他,想到关于灵魂枝叶的话题,肚里就有了点笑意,真是古怪的男人。
彰秀死盯着背影,恐怕是在帮我点算头上的叶片吧!
深灰色的,灰烬似的叶片……
或许纷纷掉落下来的衰败景象,极为悲凉也说不定。
「昨晚是他照顾我没错,又如何?」我透过镜子,望着自己倦意苍白的脸,望着门口的立花,他无声地愤怒着,握拳的手微微
发颤。
我忽然就有了刺伤他的想法。
「至少不像你,弄完女的弄男的,来来去去没完没了。」
话说出口,我就知道要糟。
立花的脸色骤变,一下青一下白,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那张冷俊的脸,被痛苦与怨怼拉扯得不成人形!
难受吗……难过吗?
恨一个人又不能的滋味,想必如同火烧!但我母亲比这辛酸百倍千倍,最后选择结束生命,只为了一个试探般的爱情游戏!
没再搭理他,我自已脱了外套就去躺在沙发上休息。
「什么叫没完没了?」深吸了几口气,他慢慢挤出一抹难堪的笑容:「律,我已经把所有人都丢弃掉了,只剩你一个而已。难
道还不能看出我改过的决心?」
「倘若悔改的人是我。」我轻声回话:「如果我当真与那家伙开了房间,搞在一块,再回头请求你的宽恕呢?你会怎么做?」
挑衅地抬眼,我见到立花站在我跟前,一身烟味飘散在空气里——恐怕是昨晚焦虑地坐在桌前,吸了整晚的烟吧。
「你骗人。」立花空洞地凝视我,像凝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若是真的,怎么办呢。」我讽刺地笑了。笑得像不贞的恋人。
燃烧的烟卷,离开了立花的唇。我闻到焦糊的气味。锁骨上有热度在烧。
立花将烟头灭在我肌肤上,然后整个人压了过来,激动地吻我。
他的左手,铁箍般锁住我的喉头,右手则伸到底下解我裤档。我呼吸困难,仍是不住地冷笑,嘲笑他受煎熬的窝囊样——嘲笑
他放在生日蛋糕旁的戒指盒。
立花是当真的吗?这家伙后半辈子竟然想跟我一起过?
那可真他妈看走了眼!
他掐得越紧,我笑得越响,越得意。
强而有力的耳光赏在我脸上,一个,然后又一个,反覆贴上脸颊,整张脸都热红刺疼。
我的仇敌,正伏在我胸口,满脸湿透的泪,一边抬起手,狠狠地打我,想从我体内,刨出骨缝里每一份颤音。
最后一巴掌力道很重,尚有醉意的身体被打得差点昏去。
往后一倒,他就揪住了我后脑勺的头发,将我翻过了身,又拉又扯的将裤子褪下。
暴力与妒火,的确是春药。这次我们比往常都来得激烈,贴住枕头的脸抽搐,头晕得厉害,我忍着不吭声,任由立花抵着臀缝
,狠狠地往死里搞进去。
我爱你……律。
进入体内的一瞬间,他低语的呻吟彷佛魔咒。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你又不真正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去爱,去投注自己的热情……」
我嘶哑地质疑:「你爱的是我的双眼吗?是肉身,或者灵魂?将你所想要的掏给你,你就能满足离去了吗?仅仅是在绘里店里
的一眼,你凭着什么决定把我放在身边;凭什么拿一个戒指盒,就想套我的下半生?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是男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
立花几乎是呻吟地回答。
他没戴套,腰部激动而贪婪地抽顶着,像一条发情的狗,耗了很久的时间折磨我,如果我没有喝醉,肯定会把他踢下去。但我
现在浑身发软,连根手指头也难动。
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最后猛地射在里头——黏稠、滚烫的液体凶暴地灌满肠道。
立花总算缓过气,慢慢拉上裤子。他爱怜地抚摸我变长的黑发,并垂下头,亲吻我耳后那一道可怖的伤疤。他的爱像一条绞刑
台的绳圈,缩得极紧,让人窒息。
我艰难地闭上眼,有点反胃。
「没办法离开的啊。律将双眼挖出来放我手上,我就想得到更多。贪求你的唇,你的耳朵,你用以呼吸的肺叶,生命所在的心
脏。你的手指,你的骨骼,你的泪水,你血肉里的悲伤以及快乐,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梦。以前我从未对谁有这样的感觉!
我对爱是完全盲眼的一个人。爱你吗?肯定爱的吧。否则为什么看着你就……
就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或干脆发疯!理由、你要我给你一个理由,我没有什么能给,因为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我
谁也不要,就想跟你过!」
立花总算是掏肝掏肺地讲了心底话,这个平素神情冷峻得可怕的男人,在我面前,却像乞讨糖蜜的可怜虫。我一个冷笑,一个
散着寒气的眼神,他就要从骨里疼痛。
为什么我竟没有得胜的快乐?一个人在爱里受折磨会是什么样?
像一副刑具,每日不停歇的套在颈上。有时惧怕,会突然想紧紧抓住行刑者的手。
忘了自己长满孔洞的胸膛,忘了发青的天,忘了过去受过的苦,什么也没能想。
就只是仰头,像殉道者受命定的难;经受那种,被完全碾压的暴虐的快乐。
所以在震耳欲聋的寂静中受折磨的,究竟是谁?
是立花,或者……其实是我?
「哪一天我累了,腻了。不想跟你耗下去,你岂不是伤心。」我轻轻地说话。
「不会有那一天的。」立花眼神显得很不对劲。那完完全全是一个着了魔的眼神。
「把其他人都抛弃掉吧,你已经不需要了。律对我说过的。你让我靠着你,正正经经地说过:有我在这里。永远、永远不会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