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自称是你的情人。但我们逮到他用木条钉死你的家门,还从厨房闯入。」
「你们之间有什么纠纷吗?感情纠纷?金钱纠纷?那些殴打与强暴的痕迹……」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是,我从头发到脚趾都在颤抖,因为忽然想笑。
立花已经知道我是为了替母亲出气,才接近他,诱惑他,整整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从学生到出社会,都将他当猴子耍——生
气也是必然的吧。但他仍然跟警方说,我们是情侣!他不怕我一口否认?立花这家伙不会笨到这个地步吧。
「道雪,」我平静地问他:「我们是情侣吗?」立花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了。
「至少对我来说,是的,我们仍是情侣。」立花喃喃补充:「争吵总会过去。」
我看得出来,警察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们希望听到我指认这个家伙是个疯子,而不是男同志之间丑陋的感情争执。他们再问
了一次,为什么要用木条钉门?
为什么闯入民宅?为什么身上有那么多受伤的痕迹?如果受害者没有抵抗的话,脸上为什么会有长长一道刀痕,还有无数的爪
痕。我烧伤被紧急送到医院时,指甲里可满满都是立花的肌肤碎屑!
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追问这些事情,我觉得很累。
而且我甚么都不在乎了。
「就是玩过了头而已。」我疲惫地回答。员警们互相看了一眼,拿这回答没辙。
立花被释放了。他看起来憔悴得不行,一点都没有之前游走众情人间,神情倨傲,意气风发的花花公子模样。才被释放他就扑
到我床边,握着我插满管线的手。
我虚弱地笑了。我说我很想吃苹果。
「我去买,立刻去买。」立花双眼恢复了生气,像两粒清澈的棕色水晶。
立花带了顶级的青森蜜苹果回来,坐在床头帮我削成小块。他一片一片地喂我吃。
不认识的人经过,一定会觉得是年纪相差不少的兄长,在照顾住院的弟弟吧。
那充满香气的苹果既甜又多汁,吃完以后,觉得身体舒服一点了。
我又说,我需要镜子。可以借一个镜子来吗?想看看伤口。
立花说好。
在他离开的时候,我取了削苹果的刀子,一刀往左腕切下去。刀刃没有想像中锋利,四肢刚从麻醉恢复过来,力道也软绵绵的
,意外地难割。横的切不成,改用刺的,我挪动刀锋,直直对着手腕扎了进去——立花回来看到满床的血,镜子登时跌到地上
摔个粉碎。我再一次被推出了病房。
脑袋昏昏沉沉的,景象不断地快速移动。立花又被我耍了。这次他会不会生气呢?
在那之后我从开放病房被转移到陌生的大楼,穿白袍的人说:这是精神复健中心。
啊我原以为外面的世界已经够疯狂,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地方。
我住的是双人房,隔壁床睡着一个大家称做「神父」的年轻男人。他不停不停祷告,抄写圣经,在他写字的时候会神经质地咬
着下嘴唇,直到血珠一滴一滴落到纸上。
为了防止我再次伤害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一条一条宽带子绑在床上,我只好一直听室友的祷文。他会用日文念过一次
,然后再用英文念,发音相当标准。
一天半夜我发现神父坐在我床边,他问我想不想告解。不想,我回答。
不想?神父从上往下盯着我,眼角湿湿的,手指则神经质地撕着唇上伤口的皮。
他的语气让我觉得,要是我再不说几句,他就要冲上来揍我了。
等他们为我松绑,或许就会想了。我说。神父笑得很开心,接着笑容有些扭曲。
很好,他说,那很好。隔天我发觉他在跟这里的医护人员滔滔不绝地说我的好话。
我拥有了一次与医师面谈的机会。室友让我有点害怕,我忍不住跟医师反应。
金框眼镜的医师埋着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他虽然待很久了,但没有危险性。」
医师说。然后医师问我,有没有什么话想要说。我说我一直做梦,梦到死去的亲友。
我本来只想跟他谈谈萤火虫。然而一开口却停不住,我什么都说了,说了很久。
最后我提到了堇,提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而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也提到那场火,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只是
回过神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医师专注地听着,偶尔点头。我感激他,感激他一句话也没有打断,耐心地聆听。
说着那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嚎啕大哭了,所以我停了下来,手按着垂下的眼皮。
医师给了我一包面纸。他说:你一直以来都太勉强自己了,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住院生活感觉很制式化,用餐、服药、会谈,一切都被严格规定。被动而且单调。
神父看我回到房间,神情显得很高兴,你想告解了吗?他问。
不是现在,我说。
吃了药,我躺下去就睡了。
半夜昏昏沉沉地醒过一次,神父拖了椅子坐在我床边。
他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眼睛闭着低声祈祷:我们的天父,愿的名受显扬,愿的国来临,愿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
……求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们。
「阿们。」我重复他的话语,虽然我一点信仰也没有。
神父静静地望着我的脸。
「跟亲人打电话报平安了吗?」他问。
「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么,有朋友能跟你说说话吗?」神父又问。
我想了一会,忽然彰秀与立花的脸就浮现在眼前:「也许有。」
「既然已经不用被绑着了,你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报平安。」神父说。
他大方地塞了一张电话卡到我手里——那是一张没办法使用的玩具电话卡。
神父看起来很正常,他的眼神就像是个虔诚的教徒,有时候我会忘了,他和我一样,都是住在精神复健中心,为恢复健康而过
日子的、灵魂内部有哪个地方坏掉了的人。
我渐渐不再怕他了。
每天都有到中庭放风的休息时间,在那里我老是坐在角落,听着广播的轻音乐。
吃了药以后,说话与思考变成一件耗费体力、令人疲惫的事情。
我注视牵着一只红气球的男人不断绕着中庭,直视前方往后走,他要走上三十趟,才有办法停下来稍作休息。有些人双眼呆滞
地坐着,有些人喋喋不休,偶尔也会有,争执或歇斯底里的吼叫,但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关心,在处理后重新恢复平静。
神父常常都会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经常有人来找他告解,告解内容光怪陆离。
但他从来都不会嘲笑对方,在听完告解后,他会一脸认真地为那些告解的人祈福。
我问他,神父,你自己也有告解过吗?他说有。他曾经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被选中,当过助祭,只要他想告解,随时都有人愿
意倾听。外籍神父有一头白花花的头发,总是叫他坐在大腿上。「我的小天使。」老神父会赞美他的一切,并叫他好好回想,
今天有什么需要反省的事情。在他忏悔的时候,短裤会被褪到膝盖,神父会对他,揉揉捏捏说是祝福。有时候他不愿意,就会
回答他想不出来,神父往往因此生气,罚他抄写经文。抄写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坚硬潮湿的东西,抵着后脑勺,最后弄
脏了他的领子与后颈。他总是不敢回头。他每次回家都想告诉父母,然而看到为了外遇问题大吵大闹的双亲,想说的话又全部
吞了回去。
某一天上帝终于对他说话了,他听从指示,拿了一把园艺用的大剪刀,把老神父的下面剪得乱七八糟——经过几次审判,就搬
进了这里。
医生告诉他,上帝的声音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他说他会继续等待下去。等待上帝的指示。神父这么说的时候显得神采奕奕。
我却觉得有些悲伤。
立花每个礼拜都会抽空来探望我,过得还好吗?他说。
还好,我回答,然后沉默。
就这么不说话立花似乎又要露出难受的神情,我就开始讲,复健中心里面的故事。
许许多多的人们,各自有各自的问题,大家都认真地,真的是相当认真地烦恼着。
我说我好像生病了。住在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例外,都病得相当严重呢。
然后我问立花,脸上的伤还会痛吗?
那一道长长的伤几乎把他英俊的外貌都破坏了。
他就算面无表情,看起来也像歪歪斜斜的笑着一样,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会痛吗?立花喃喃自问。
他绝望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开始放声哭泣。
他哭得好大声,哭得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这是怎么了啊,真的这么痛吗?我问。
我摸着立花的肩,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所以到底是会痛,还是不会痛啊?
他怎么也不肯挪开遮住脸的手。别哭了,对不起嘛。
我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啊,道雪。
住了一个多月后,彰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跑来探望我了。
他还给我带来一条烧烫伤可以用的去疤凝胶。我说奇怪,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彰秀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脸微微红了。他衬衫仍是一点皱摺也没有,烫得笔挺。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很干
净。看起来很舒服。
他一开口也是问,你过得好不好。怎么每个人都这样问。
还不错,我回答,每天都要吃药。以后干脆向你订整卡车的药好了,药剂师先生。
很高兴看到你恢复元气。彰秀认真地叮咛,等状况稳定一点以后,就可以出去了,要乖乖吃药噢!
我交叠着手臂,微微笑着:彰秀。你帮我看一看好了。
我的叶子,灵魂的灰色枝叶,变得怎样了呢?是不是落得一片也不剩了?
彰秀静静望着我,忽然间他好像我的医生。因为医生也是用这种目光看着我。
他说似乎已经不要紧了。
我放声大笑,笑完了又笑:「说真的我不太相信你。」
听我这么说,彰秀不在乎的耸耸肩:「不信也没关系,我会继续来看你的。」
「你来看我也得不到什么,」我说:「这是个鸟地方,我被困在这里了。你懂吗?
我是个脑筋坏掉的神经病,没办法给你什么正常的回应,陪你约会、甚至上床。」
「没关系。」彰秀耿直地回应。他握紧了双膝上的拳头。
「更可怕的是,另一个破损得很惨的家伙,就算我到地狱,他也会死命地跟上噢。
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倒霉到极点的人吗?我想我会给你带来坏运的。」我继续嚷嚷。
但彰秀好像听不进去。他胀红了一张脸,蓦地起身。
「我会再过来。」他真的好像一头熊,穿西装的,又高又精壮又老实的熊。
你是不是也有哪里不对劲啊?
我真想冲着他大喊,但是我没有这么做,也没有笑。
彰秀是很难激怒的一个人。
他和立花不一样。
「知道了。」我垂下眼帘,小声回答。
彰秀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摸了摸。
「自己保重。」他说。
我没有回应。
彰秀的脚步渐渐远去。交谊厅的门开了又关了。
我低着头,静静坐在斜斜洒进来的落日下。
孤独地坐着,很久。
章十五:火源
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忧郁的。只觉得衰惫得浑身没一点气力,我躺着,将躯壳置放在晨曦与斜阳交替转换的房间里,抽
乾鲜血似地享受枯寂,连梳洗也变成一种倦怠。十日过去,二十日,才从石板灰的时光里渐渐苏醒。
慢慢地,开始确实吃食,梳整,让筋骨动起来;我接受个别谘询,团体治疗,每日半小时放风也顺从地待在阳光下。医师告诉
我,忧郁症只是灵魂的小感冒。
医院能给予的只是协助,真正还是要靠自己解开缠了结的那一块——至于个中滋味,只有怀着不同地狱入眠的患者真正明白。
固定吃药,固定面谈,固定的生活作息,简化到极致的生活。浑噩的思绪,彷佛也跟着明晰。渐渐我发现自己没那么可怜,是
了,或许有一些疯狂,但跟真正狂态外放的人比起来,我算是比较平稳的——我想了解自己的疮疤,与它和平共存、共生。面
对医师时,我没有办法说出那场自己引燃的火,真正改变了什么,更说不出天桥下那段秽暗难堪的经验。倚着椅背,发抖,汗
流浃背,心脏怦怦直跳,面部表情与声带都绞紧成一团。这简直是一场内部斗争,在镜面的迷障堡垒中,拿着剑的人是我,拿
着盾的人也是我,眼睛着火似地,彼此瞪视,挥砍,出口只一人得过,非得有一方躺下去不可,至死方休。
标示着安藤家的那一栋小小的建筑物,我想我回去也只是,守着那满屋子回荡的幽灵般的阴惨记忆。像个心如槁木的守墓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振作起来了。即使如此。
室友却没有那么幸运。
神父从复健中心毕业了,大家都很为他高兴。通常病人出院后要再入院,必须间隔两个星期以上,三天后,他又从急诊转回到
了复健中心,破纪录的快。
手掌深深嵌了九寸钉,凄声嚎哭,流血,他问:主啊,你为什么要遗弃我?为什么?
神父不能忍受自己的康复,他要那些寂幻的影像与声音永远与他待在一起。
纵使那不是真的。全世界都告诉他那不是真的。可对他来说,那是他唯一的信仰。
我静静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望他,他眼底的坏损是那么深重,那么不堪。
忽然地,室内空调的温度,显得更凉了。
我吞下几粒药丸,拉紧了领口。
出院那天我没料到立花会来接我。他代我结清了费用,颀长阴暗的身影靠墙等着。
看到我的时候,立花灭了烟头,眼珠泛出光采,眼窝深陷的阴影变得比较不憔悴了。
嘴唇动了动,我没出声。我想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露骨的高兴?
你是不是希望我宽恕你?
你是不是已经愿意原谅我了?
我也能够原谅你吗?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互相折磨?
轻易就能想出一百个,一千个问句,然而在立花握住我手掌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像是线路烧坏的机器,失去了运作的能力。
他体温凉凉的,外头入冬。
下雪前的那种温度,他大概苦等了一段时间了。这么想着我就几乎要茫茫地掉泪。
这个世上要找到比立花更在乎我的人,恐怕没有了。
倘若我立即死去,在坟前切切痛痛哀哭的那一个,肯定也只有他了。
某些时候,当人们格外相爱。他们也特别擅长彼此毁伤。
这不是很荒谬吗?
非得恨过痛过疯魔过跌撞过,才发觉原来那缝隙中渗出的是淌血的爱。
「回安藤家吗?」立花发动车子时,天空缓缓降下了美丽的细雪。
糖粉似的雪,无边无际地漫天散落,落在窗玻璃、行道树枝头,以及柏油路上。
安藤家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巨大而愁沮的棺木,承载了双亲与妹妹的幽灵。
如果再走进那个地方,我想我会没办法回来的。
回到这个充满艰辛、痛苦,却美如幻梦的真实世界。所以我摇了摇头。
「那么,到店里?」立花小心翼翼地问着。
立花有一双形状美好的手。长时间室内工作的缘故,显得日晒不足、妖白如洋瓷。
就是这双手,将贫穷无依的、遭遇抢劫的、伤痕累累的我,从街上拾回,建立连结。
杂揉着温柔与残忍,使我耽溺麻痹在拥抱里,受碾压,凹折,短暂性地忘却一切。
忘却那一个个从我生命中抽离的幽魂,忘却天桥下命运恶戏般的遭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