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他念啊?”夏子常低头轻笑:“果然如此,和预想得一模一样呢!只是,最后了,不说出来,总觉得不甘心的样子。”
李秀哉一惊:“什么最后……”
夏子常没有来得及回答他,鸡叫了第三遍,天亮了。
雨终于停了。
第一缕晨光射入的时候,夏子常的形影渐渐模糊了,他微微的笑着:“对不起,秀哉。虽然不想,但是最后还是给你带来困扰了罢?”
李秀哉已经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模糊的形象像水中的墨迹,渐渐浅淡,夏子常笑着,伸手,轻轻触了触李秀哉的额头:“忘了我罢!只记得棋就好……”
形象终于消失了,只余一瓣猩红色的花瓣在空中飘荡。
李秀哉,晕了过去。
李秀哉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作了一个长长的梦,很悲伤的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无奈的摇摇头,重新集中精神,看向棋盘。棋盘上落着一瓣不知何处吹来的红色花瓣。
他微笑了一下,拈起。突然觉得很怀念,却不知道自己怀念什么。
自己为什么会在十月初一在这山中的小筑呢?好像是要等人的,只是他已经有点想不起来等的是谁了。
此时,正是昭帝一统天下前一年。
各路诸侯纷纷扰扰,四处交战。
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南北棋王的一年一会,这一年定在了青城山。
夏子常,没有走到。
他在蜀道上,遇见了流匪。
天下大治后四十年的某个夜晚。
南棋王李秀哉终于在子孙和弟子的环绕下,微笑着吐出最后一口气。
黑白无常的牵引下,他悠悠荡荡的飘向地府。
冥河边,有着漫天席地的曼珠沙华,一如阴暗燃烧着的火。这是死者生前的执念。
李秀哉痴痴的看着这花,突然一滴泪落了下来。
冥府,十王殿
李秀哉平生多有善行而无恶迹,因潜心而向棋,而有仙缘。转轮王很和气的问他愿意去哪里修道。
秀哉摇摇头,他问起四十年前某个故人的下落。
十殿阎王面面相觑,最终秦广王开口:“夏子常,原本亦是有仙缘的,惜之……”
惜之执念过甚,抛弃了仙缘换了一夜还阳,如今,已入轮回。
李秀哉默默,终于问:“我若抛却仙缘,可否与他转生一处?”
转轮王答:“自然可以。只是二位名数相克,即使转生一处,或情浅缘深,或情深缘浅。势不能两全……”
李秀哉淡淡答:“可,我便选情深缘浅吧!前一世,终是负了他,也该还回去了……”
阎王叹息,让黑白无常引着他去了。
这一次,如何?可有情缘?殿上有人问。
难料难料,须知那一日……有人低声答。
那一日,有人在这殿上笑得忧伤:“我便选情浅缘深罢!若再有相聚日,我只求能和他日日相对,不再有别的奢念。再不以情之一字累他……”
番外:似是故人来
(上)
最新款的洋车,下来了两个年轻人。
两个人都穿着时下流行的中山装。衣服手工不坏,衬得两个人眉目英挺,颇为精神。尽管,其中的一位身材胖胖的,并不修长。
也许是这身行头起了作用,也许是两人的神态气质之类的东西打动了管家。总之,管家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去禀告另一位主人,只是直接把名片递给了两位要找的那一位。
十分钟后,他面无表情的回来,禀告:“少爷在花园里,他身体还是不太好,可以麻烦两位过去吗?”
“好!我们立刻过去!谢谢你,老林!”两个人中,瘦的那个,像装了弹簧一样,立刻蹦了起来。他原本浑身都崩得紧紧的,听到这一句,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胖的那个,却并不着急。他慢吞吞的站起来,仔细打量着老林。
“……这样,你没什么问题吧?”他问。
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瘦的那个少年止住了马上要冲进去的步伐,转头紧紧的盯着老林,表情有点担忧。
老林皱纹纵横石头一样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笑容,转瞬即逝,仍然一板一眼的回答:“我从老爷小的时候就在这所房子里了……”
他顿了顿:“两位少爷请随我来。”
这是一所很大的花园洋房。看得出,设计的人很费了一些心思。从房间的布置到花园的规划,处处别出心裁。中西合璧的恰到好处,雅致而洋气
花园里,花木扶疏,不时有亭台点缀其间。
在又一个转弯之后,树丛骤然退去,众人眼前一亮。一片水光粼粼之上,有小小的凉亭一座,压在水面上。
微风吹过,吹开亭子四面的纱帘,隐隐约约看见里边有人。
“少爷还是有点虚弱,怕见风……”看着两个人疑惑的表情,老林淡淡的解释。顿了顿,脸色还是不变,口气中又有了点难以形容的东西:“李少爷,你是留过洋的人,这是你本行,能不能……”
两个人中瘦的那个眉毛一挑,正准备说什么。
“诚熏,你东西都带了吧?西洋的玩意儿,有时候比国内的还是好一点儿的……”
李诚熏神色一紧,快走两步,抓住胖胖的那个人的手,紧紧的盯着他的脸:“卿郁……”
胖胖的那个一笑,神情还是如往常一样惫懒,拍拍他的肩膀:“好啦,在别人家里呢,成什么样子?”
李诚熏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的握住罗卿郁的手,一直到凉亭里,都没有放开。
亭子里坐着的,是一个苍白淡漠的青年。脸色白的像冰,几乎有些透明了,可以看见皮肤下蓝色的血管。
他看起来有点虚弱,披着衣服,不时轻轻的咳嗽着,眼睛紧紧的盯着眼前的棋盘。
棋盘中,黑白纵横,已经杀到了难解难分,是十分复杂的局面。
听见有人进来,他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低头。
那眼睛黑白分明,极其清澈,因为冷淡,眼神显得有些锐利。当那眼光落在身上时,罗卿郁和李诚熏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于是,四个人就这样静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两分钟后,还是老林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少爷,有人来看你……”
那位有些茫然的抬头,看着另两位:“……来看我?我以为又是绯月请的医生呢?每次都开一堆难吃的药,吃了又不见什么效,除了精神好一点……”
听着他这样说,李诚熏忽然一惊,马上要冲上来,背后却一紧。他回头,罗卿郁拉住了他的衣襟,轻轻的笑:“诚熏,你真失礼。还没自我介绍呢,哪有这样自来熟的,就往人家身前凑……”
“可是……”李诚熏嚷了出来。
没等他话说完,罗卿郁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没有可是!这是礼数。”
说着,他走上前两步,伸手向那位少爷:“李秀哉先生?我是罗卿郁,家里也在上海做生意的,幸会!”
李秀哉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握住摇了摇。出于某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他并不讨厌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像讨厌往日绯月的那些客人一样。
所以,他微笑着说:“初次见面,幸会!不过,家里的生意,一般是老林在替我打理,我自己都没怎么管。”
他说到一半,突然皱着眉头,转向一边,细细的想些什么。
老林连忙走上前来,替他轻轻揉着太阳穴:“又头疼了?”
一边,李诚熏紧紧的盯着他们。
李秀哉歉然一笑:“实在不好意思,见笑了。老毛病了,一直不见好。”
一旁的李诚熏突然插嘴:“啊,我学过一点医术,介意我看一下吗?”
“这位是?”
李诚熏忍了忍,终于开口:“敝姓李,李诚熏。初次见面,幸会!”
他说的很慢,一字一顿,眼睛紧紧的盯着李秀哉。
李秀哉微笑:“幸会!真巧,同姓呢!李先生要是不介意,拜托帮我看看吧。每天好多人来来往往的。今天这个说,是弱症,要补。明天那个说,这是内火太胜,万不可补。就没一个说的是一样的,听得都头疼。”
李诚熏于是笑笑,走上前来,从提包里拿出听诊器。
“李先生原来学的是西医?”李秀哉有些惊奇的看着。
“您叫我诚熏就可以了。”李诚熏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我家也是中医世家,但我觉得,西医也有其可取之处。所以,也学了点”
李秀哉笑了起来:“越发巧了,家里也涉及药材生意的。”
“那以后可要请李先生多多关照了。”
“啊,叫我秀哉就可以了。”
说话间,李诚熏已经收起了听诊器,他看了看李秀哉舌苔,又替他摸了摸脉。
最后,抬起头来。
看着老林期待的眼神,他摇了摇头,叹气一样回答:“身体是有些弱,但这是这种情况下正常的状况。恢复的很好了,补药什么的,没必要。”
“但是……”老林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着急。
李诚熏难言的摇摇头,于是他没有继续说话。
李秀哉正在好奇的看着这两人,一旁的罗卿郁突然笑了起来:“瞧我,尽说废话了。李秀哉先生,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想向你请教棋艺的。”
“哦?”李秀哉淡淡一笑:“想不到,罗先生竟是此道中人?”
罗卿郁笑着坐下:“此道中人不敢当,只是略有涉猎罢了。”
言语间,两人已经开始了棋盘上快捷无伦的拆招。
李秀哉的棋风厚重,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偏偏又滴水不漏。
反观罗卿郁,机巧灵动,倏忽来去,如鬼怪般飘渺。
棋局,就这样进行下去。
直到——
乱军丛中,罗卿郁突然出手,凌空一“夹”,锐不可挡!
李秀哉一惊,手中的云子“啪嗒”落地。
是谁呢?
记忆中,曾经有的这一手,是谁下出的呢?
云雾中,他看不清对面执棋的人。他只能看见那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慢慢的慢慢的伸出……
然后,凌空一“夹”。
于是,他的棋,顿成愚形。
云雾中,坐着的,是谁呢?
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只是,为什么看不清想不起抓不住呢?
头疼了起来,越来越厉害,如针扎一般。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失去知觉前,他听见了李诚熏惊恐的叫声:“秀哉哥哥……”
真是好心的青年,他想。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自己的卧室里了。
绯月在床头坐着,焦急的看着他。
见他醒过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还好你醒过来了。吓死我了!”
看着新婚的夫人,他心下有着微微的歉然:他不爱她。然而不可否认,因为他的体弱多病,给这个在家里娇生惯养的世家之女,添了太多的麻烦。
所以,当绯月微笑着说:“醒来了?来,吃药吧!”的时候,他虽然对着那黑色的药汁皱了皱眉头,却没如往日一样拒绝。
刚刚把药拿到手里,门口突然一阵骚动。
胡管家带着两个年轻人冲了进来。
绯月脸色一冷,站了起来:“现在少爷成这个样子,胡管家,你还不满意?还要找人来捣乱?少爷要是有个三长……”
她没有说下去,胡管家铁一般的手握住了她的脖子。他脸色却还是不动:“少奶奶,老林奉了老爷的命来照顾少爷。谁敢咒他,别怪老林不客气。”
绯月吓得脸色惨白,上下牙直打颤。
李秀哉轻轻叹了一口气:“林叔叔,你别这样。我这一病,绯月也很辛苦的。”
老林于是收了手,默默鞠了一躬:“是,少爷。您的客人……?”
秀哉的眼光落到他身后的两个人身上,歉然一笑:“身体不好,见笑了。初次见面,请问两位是?”
李诚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眼圈一红,冲了出去。
秀哉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背影。
罗卿郁笑笑:“是关于生意上的,也没什么大事,既然李先生身体不好的话。我们和夫人聊一聊也是一样的。光老林一个,他做不了主啊!”
李秀哉疑惑的看着他,然而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上头来。他不得不把药放到一边,躺倒:“那么,我失礼了!”
绯月替他盖好被子,转身,追另两个人出去了。
(中)
一走出房间的门,绯月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她看着在门口,独自毕恭毕敬等待着的管家,尖刻的笑了:“老林,你还真是不死心!你不要忘了,这个家,有一半是我的!过两天,等少爷身体好了,看我怎么赶你出去!”
老林冷淡的回答:“只要少爷身体好了。不用少奶奶赶,老林自己会识趣!”
“你……”
说话间,客厅已经到了。
她于是重新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做出一副大家太太闲雅的模样,走了进去。
“罗少爷,真是稀客。自打秀哉生病,好像就没见你上过门啊!今儿这一出,又算什么呢?”
李诚熏几乎要跳起来,然而罗卿郁死死的拉住他。
罗卿郁站起来,低低的开口:“对不起,嫂夫人。的确是我们不够礼数。但是,我表兄也病了,实在是抽不出身。”
绯月眯着眼睛,很享受的听着那句“嫂夫人”,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
“好说好说。令表兄啊,怎么就突然也病了?这么巧?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啊!”
罗卿郁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直冒,他竭力在平息自己的情绪,以便开口。
于是李诚熏叫了出来:“你这恶毒的女人,你少装!不是你在表哥的车子上搞鬼,表哥和夏大哥怎么可能在那么平的路上出车祸?”
绯月脸色一冷,扭头看着站在墙角的人:“林管家,你就这么当的家?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往自己家客厅领?”
“你!”李诚熏气结。
林管家则不卑不亢的鞠了一躬:“少奶奶,李家没有规矩说,不能让表少爷进门……”
绯月冷笑:“表少爷?自甘下贱,和个男人私奔,把李家的脸面都丢光了的表少爷?我真好奇他怎么还有脸进这个门!”
李诚熏脸涨得通红,耻辱、愤怒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如果多呆一刻,愤怒也许会让他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然而,罗卿郁站到了他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于是,心里一下子安定了。他看着他,眼里几乎有了泪水。
一旁的绯月看着,一脸的厌恶:“两个男人,真恶心……”
罗卿郁冷冷的抬头:“周小姐,凡事不可太过。”
他的眼光并没有多么锐利,周绯月却生生打了个寒颤。然而,她逼着自己不移开眼睛,冷冷的和眼前的人对视。
她从小就怕他,然而,这一次,连老天都帮着她!
是他有求于她!她一定会连本带利的捞回来的!
果然,就听罗卿郁慢慢的开口:“这次来,本来是想你高抬贵手,放秀哉哥去看看我表哥的。你也知道,他也就这两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