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是浅青色,带着微微的讽刺。
但那笑容稍纵即逝。
楚岑那毫无血色到发青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楚……岑……”
夜玄征一时间看着面前这个人,竟然带着一丝错愕与颤音的呼唤了一声。
——好似一个心心念念想要橱窗里摆放着的精美玩具的孩子,但当真正得到了,反而又不知所措了。
闻落羽没有动,他只是站在原地,淡漠地看着眼前一幕。
夜玄征颤抖的脊背,毫无防范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只是在袖子里紧握了一下手指,却没有动,看着夜玄征虔诚的抱住楚岑,放开,再抱住,脸色凄惶,淡淡地、绝望的笑了笑。
——果然,我终究不是可以站在你身边的人……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也许,此刻,一切话语都是不需要的,都是苍白无力的。
“你”,夜玄征看着怀中的人,“感觉怎么样?你渴不渴?喝水么?我去给你拿……”
他说着,抽身而起,但衣角却被楚岑攥住了。
那动作虽然微弱,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拒绝的手势。
“怎么?”
“夜玄征……”楚岑慢慢开口,虚弱的以几近耳语的唤了他一句。
夜玄征闻言,赶忙俯下身,一时间二人贴的极近,彼此呼吸可闻。
“我现在说的话,你听不听?”
“我听。”
“你信不信?”
夜玄征猛然一震,他深吸一口气。
连气息都是颤抖的,带着无法抑制的将要崩溃的情感,直直刺入他的身体。
“我信!”他说,“我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我都信你!”
——我信你,只有你!哪怕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与谎言,我夜玄征也只信你——我再也不敢也不能不信你!
“夜玄征”楚岑一字字地,努力将这几个字挤出喉咙,“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你!”
那一瞬,满室寂静,但谁都可闻,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撕裂了,再也不复反了——那是灵魂的伤口,巨大、疼痛如斯……
只有立在原地、仿若被抽去了魂灵一般的闻落羽,在看着这一幕,以无悲无喜到死寂空落的眼神,一眨不眨的看着,哪怕就这么风化了,枯萎了,飘散了,还是会以盘石之姿的,目不转睛的看着,看着……
苍青色的落寞表情,死去的蓝黑色眼眸,又有谁见?又有谁怜?
风静楼空人去也,回首往事何堪嗟
拂袖一地杨花雪,相思何年何月绝
少给我一点希望——希望就不会变成绝望
第廿六章:惟愿君安(上)
冬日里柔和的日光透过窗隙,一点一滴,挤入迷迭香熏缭绕的风月楼内——
床榻上那人,微微动了一下,静静睁开了,那双毫无波澜的琥珀色眸子。
而后,他侧头,看向跪在自己床前,倚着床侧沉沉睡去的那人——
素来锋芒毕露,无情绝情的黑衣王者,在卸去一切防备,就这么安心睡在自己面前之时,竟是这般疲惫与不堪一击的脆弱。
楚岑就那么侧头看着,看着夜玄征那长眉紧锁的精绝容颜,目光一改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与拒人千里,带着连他自己也无法觉察的,温柔与深情。
继而,楚岑抬手,伸了伸,像是想去触碰,沉沉睡去那人的眉眼一般。
但,在离夜玄征还有一寸的距离之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他停住了,骨节修长的手,在半空中一顿,五指攥在了一起。
——毕竟,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吧……
夜玄征从本就睡得不太沉的梦中惊醒时,正好看见,楚岑僵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还未等楚岑做出下一班动作,夜玄征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出乎意料的,楚岑并没有挣扎,他只是垂了眸,无言。
一时,满室寂静。
须臾,夜玄征微怔的看着面前之人,扬了扬眉,面色闪过一丝暗淡,便放开了那微凉的手,帮他整了整被子。
“你醒了……你”他顿了一下,像是把什么话,硬生生吞了回去,“我去把药给你端过来。”
夜玄征说完,起身。
在站起来的一刻,因一宿的跪地而睡而有点僵硬的腿,不由自主的一抖。
但他无暇去顾及这些,稳住身形之后,自行朝外室走去,自然,也就没看见——
身后之人,那一瞬间慌乱紧张的眸子,以及那又伸出来想要扶他一把的手。
不久,夜玄征端着一元青花瓷碗走到床边,座下。
他把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然后俯下身,几近半抱着的,把楚岑扶了起来,末了还用一个莲花金丝靠枕垫在他背后,好让对方感到舒服些。
这些动作他做的极轻极柔,好像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比自己生命还要珍贵的无价之宝。
这一套服侍人的动作做下来,毫无一丝违和感与不适感,好像这些动作,早就做过千千万万遍,早已烂熟在心。
这一切全部做完后,夜玄征才把那瓷碗重新端起来,拿青玉汤匙舀了一小勺浓墨般的汤药,自己微微试试了温度,递到对方色泽浅淡的嘴唇边。
一边说:“不烫的,可能有点苦。”
但楚岑没有动,他侧了侧头,避过了那汤药。
“你”,夜玄征看着他的动作,眉目低垂,黯然了一瞬,忽的扬了扬眉,笑问:“不愿让我喂你?”
楚岑微微点头。
夜玄征却不像以前那样依了楚岑的意,他忽地倾身上前,一手轻柔地迭到楚岑的脑后,将他轻轻拉向自己一些。
一时间,2人呼吸可闻,距离近到夜玄征都快要碰上楚岑那毫无血色双唇。
“我偏不!”夜玄征抿了抿红润的薄唇,邪气的一笑,“我偏要喂你,这次,无论怎样,你都再阻止不了我”
他笑的时候,眉眼之间,有一种出奇的妖冶神情。
那本该属于美艳女子的神情出现在那深黑色的细长眼角,却带着些微的萧煞与亢奋,仿佛优雅的兽遇到新鲜的血,正微微翕张了利爪,低伏了腰身。
楚岑脸上,瞬间闪过一种苍白的神色。
那就像是有什么在迅速地冷却下来。
接着,他紧闭双眼,再不言语。
夜玄征看着楚岑的反应,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低低笑了。
“不愿意就算了,我逗你的。”
楚岑猛然睁眼,愕然地看了他一眼。
“我……以前无论我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是毫无反应,也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淡漠与客气疏离,让我觉得你……”夜玄征微顿,慢悠悠地说:“而我,只是忍不住想看看你的另一面,比如你生气的样子,开心的样子,害怕的样子……”
他再次一笑如轻风过。
“那些,你从未在人前表现过的表情。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激怒你,其实也只是看看你情绪失控的样子。这至少……让我感觉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楚岑默然。
夜玄征继续柔声说:“我……其实……求之于你的,不过如此而已。难道,你已经对我厌恶到,连一点情绪都不愿展现给我?
良久,楚岑轻轻叹息一声。
“不,我,我并不是……”他困难地开口,窒了一窒,才继续说,“我并不讨厌你……我只是……。”
“你只是讨厌你自己?讨厌你自己的身世,进而不愿意接受你自己,对么?”
夜玄征极快的界面道。
楚岑闻言微怔。
短暂的安静——2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你的过往也算了解,我知道……知道你一直恨着这里,这不怪你,任谁背负着那般经历,都不可能不恨。”
夜玄征直视楚岑那通透的琥珀色眸子,徐徐说道。
“但那已成过往,无论怎样,还有我在。忘了吧,忘了那一切,楚岑,我早已接纳你,我早已……”
夜玄征没有再说下去,他把汤药放在小几上,俯身把面前之人,紧紧抱在怀里。
在他耳边轻声说:“楚岑,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而后,他不等怀中人的反应,略一侧头,深情地吻上了楚岑那淡色的唇。
在感受到怀中人那微微的颤抖之后,夜玄征施了施力,一手托起岑的头,深深地亲吻下去。
那吻如此深情绵长,如此痴缠缱绻,唇齿间的触碰纠缠与抵死缠绵,竟带着一种令人泫然欲泣的错觉。
这一刻——
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都可以黯然失色,都可以不复存在,什么王位权力,纲常伦理,都可以不管不顾,只要,只要还有彼此——
彼此相拥,便可万年。
久久的无声,唯一可闻,只有那灵魂深处的呼唤与呐喊。
不知过了多久,夜玄征放开了楚岑。
他抬手,抹掉了对方被自己吻咬的通红的唇边的,一缕缕淫靡的银丝。
“你看,这并不可怕。”他看着楚岑因为长久的亲吻而带着情欲,而潮红的脸色,柔柔笑笑。
再度俯下身——顺着楚岑的嘴角一路吻向下,吻过脖颈直至外露的锁骨。
他的吻轻柔而频繁地落在楚岑的锁骨上,带着一丝啃咬,虔诚而细密,那柔软与温暖让楚岑产生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
“玄……征……”
情至深处,楚岑不由抬手,抱住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不知不觉间呼唤对方的名字。
“嘘……安静……”
夜玄征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又埋首在他颈项间,用心的亲吻。
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好似用着生命在亲吻。
……
香屏半掩,醉影凌乱;颠倒痴缠,情浓千般
一晌贪欢,忘却人间……
只为一人,终其一生,天涯海角,唯愿君安
第廿七章:惟愿君安(下)
清风相送,竹影重,枝头夜色浓;
鸣虫金钟,声声起,一浪激千重。
佳人笑,竹春好,享风赏月桂香飘;
金风爽,玉露凉,莫负今宵好韶光。
“教主”。
风月楼外,躬身而跪的段寒之的一声唤,打破了屋内片刻的宁静。
夜玄征闻声,低头看了看又在自己怀中沉沉睡过去的楚岑,目光放柔,起身。
当他转身离去的一刹那,忽闻身后那人,梦呓一般,喃喃说着什么。
夜玄征忙俯下身,仔细聆听——
那声音很轻很低,要不是凑近了根本不可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然则,当夜玄征贴近楚岑时,他突然不再言语了。
夜玄征等了一会,见楚岑呼吸又平稳之后,宠溺的笑笑。
他倾身,在沉沉而眠的人的额头上落下蜻蜓点水般深情地一吻,又抬手,宠爱的揉了揉楚岑那,顺着锦枕流泻而下,一直垂落及地的如瀑墨发。
“玄……征……”
那声音一改往日的清冷与淡漠,带着浓浓的依恋与稚气,就像孩子依赖肩膀,眼泪依赖脸庞那般,满满得爱意与缱绻。
“睡吧,宝贝,睡吧……”
夜玄征又亲了亲他的侧脸,才恋恋不舍的走出了门。
“何事”
夜玄征看着单膝跪地的段寒之,方才在风月楼内满目的柔情转瞬收掩的滴水不漏。
“回禀教主,风雅主人到访。”
“嗯?!”
夜玄征闻言极为震惊——
世人皆知的神龙见尾不见首的风雅主人,这次居然这么光明正大的现身了?!出现在——与之不共戴天的紫宸教?!
这真是,正合我夜玄征的意啊——
逸倾城啊逸倾城,咱们的旧账可要好好算算了……
“她人在哪里?”
“回教主,紫澜殿内等候。”
夜玄征看了看一直垂首跪着的段寒之,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微不可见的戾气一闪而过。
但是就是那么一丝,转瞬即逝。
“教主。”
就在夜玄征转身准备离去时,身后的段寒之再度开口,但他在微顿了一下,直到夜玄征转过身看向他,才继续说下去。
“教主,司芸无迹她……”
夜玄征抬了下手,波澜不惊淡淡道——
“我知道,寒之你看着处理一下……记住,此事要做得漂亮,莫要让他知晓。”
“属下遵命。”
待夜玄征的身影消失了很久,段寒之还保持着躬身而跪的姿势,没有站起来。
接着——白光一闪间——
垂首跪地那人不见了影踪。
风月楼内
立在床前,手执折扇那人,死死盯住沉沉而眠的楚岑。
他看着毫无知觉的面前人,那双与之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眸子中,满目疯狂与杀意,瞬间倾泻而出。
接着,他出手,一手死死卡住楚岑的脖颈,一手反握折扇——发泄一般,朝楚岑心口方向,挥手猛刺——
一寸,在距心口处只一寸距离之时,他突然收了手。
而握着楚岑脖颈的那只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力——
楚岑!楚岑!楚岑!——你怎么还没有死?!
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好?!
夜玄征也好,无迹也罢……凭什么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你——
我段寒之可以忍受夜玄征不爱我,可以忍受被他当成你的替代品这么些年,甚至可以忍受黑白两道的一切唾骂之声!
但是,我不能忍受你——你这个肮脏的!下贱的!夺走我全部的你!
我真的!真的恨不得剁了你下酒!
“咳咳咳,咳咳……”
段寒之看着越发呼吸不畅的而微微挣扎的楚岑,嗤笑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
段寒之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开——
“夜……夜……玄征……”
碰——
段寒之一手,把化身利器的折扇,精准但又极其用力的插在了距楚岑耳侧仅仅一分处。
而他周身的气压,骤然变低。戾气化为冷风,卷起楚岑那丝丝被斩断的如瀑墨发,一根一根的飘到了地上。
——楚岑!我真应该,就这么剁了你!
而后他一挥折扇,消失了影踪。
自然而然,也就没看见,身后一直紧闭双眼,沉眠许久那人,在那么一瞬,浓长的睫微微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了那双通透的双目。
琉璃般耀眼的琥珀色眸子静静地开阖着,没有一丝一毫初醒人应该有的迷茫和朦胧,清醒如此,深沉如此。
他抬手,抚上自己方才被段寒之抓到发红的脖颈,挑了挑嘴角,算是笑了一笑——
那笑容在他那苍白色的容颜上,竟是如此的苦涩与悲哀。
寒之……
原来你,真的,这么恨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