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丞远从一开始带海棠回来,便只告诉府里的下人这是贵客,要以礼相待,且不得外传此事。虽然之前发生了那样惊人的一幕,
但他很快在众人面前澄清这是误会,并警告所有人不得再议论此事。
大家对将军都是十分敬重又惧於其威严的,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安丞远这才叫人找来大夫,给海棠开了外敷的药膏和内服的药物
,又命人打扫了屋内狼藉。整个期间海棠继续装哑巴,安丞远也默契地配合。
此般折腾到後来已是深夜,虽然还有很多想说想问之事,但经历了这样一天,二人皆是累了,安丞远不愿再打扰海棠,便要离开
。已经躺下的海棠此时却忽然张口叫了一声:“安将军。”
安丞远正要拉门的手停在空中,转头看向屋内,一阵安静後,便听到海棠继续道:“谢谢你,没有把我没疯和装哑的事情告诉龙
亦卿。”
那声音比起之前要柔和得多,只是一个少年以清朗的声线在诚恳地说著自己的感谢。安丞远心头如一阵暖流拂过,便也出奇温和
地张口道:“没什麽,你……先好好休息。”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屋子。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安丞远却是毫无睡意,满脑子想的都是有关海棠的事情。只是短短一天,从他怀疑海棠而挑起事端,到从皇
帝那得知震惊的真相……一切都太过突然,教他措手不及。
尽管海棠让他不要带敬称,还要他继续帮自己保守住他没病的事实,但安丞远一时半会还是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听到他沙哑著嗓子大笑不止,嘲讽著他不明白的种种,甚至又想起之前痴痴傻傻的模样,这一切如今竟让他感到有些心疼。
明明年纪比自己小很多,却显得似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亦或是该不该问。
而且……安丞远忽然想到,他接下来似乎是要跟海棠一起欺瞒皇上?而且作为一个忠君尊君的好臣子,安丞远居然没有感到一丝
愧疚,反而心安理得?他仿佛是彻底偏向了海棠一方,明明不久前还在气愤於海棠欺骗自己的事实。
想到这里,安丞远脑海中又浮现起之前大夫为海棠上药的情景。将药膏轻轻涂抹在海棠的脸上,海棠虽然一言不发,更没有表现
出有任何不悦,但微皱的眉头还是让安丞远更加觉得歉疚。
向来是只在战场杀敌立功无数,居然破天荒头一回打了一个少年,且後来更被告知对方地位可比自己高出很多。
五皇子……龙亦棠……海棠……
第十一章
最後,安丞远还是一夜无眠,大清早顶著两个黑眼圈四处乱走,但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才让下人们不至於像昨天那般战战兢兢
。
叫来周管家,安丞远一脸正经道:“昨天大夫说了他这种病要静养,你吩咐下去,以後都不用一直守在他院子里了,平时不要太
打扰他。”
话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海棠,周管家一边听一边暗自纳闷,明明是将军您自己总像昨天那样去大闹一番……当然,这些话可是万万
不能说出口,听安丞远嘱咐完了,赶紧应声退了下去。
“唉,有好多事想问他。”安丞远想了一个晚上,非但不能抽丝剥茧理清思路,反而是一环接一环,疑问层出不穷。
去阅了几分军部急件,勉勉强强耗到约莫巳时,安丞远赶紧来到海棠居处,果然只见陆山陆远在院外守著,里面没有其他人而感
到满意,径直走到屋前抬手准备敲门时,才觉得似乎是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微微苦笑,作势敲了两下便进了屋。
进屋看到的画面,让安丞远熟悉得几乎不必再作其他反应了。只见坐在桌旁的海棠手中又抓著一块枣糕,吃起来的动作倒没有一
点可称之为品尝的雅致,令知道海棠本性的安丞远更加有些哭笑不得。
转身轻轻掩上房门,安丞远才开口,“你很喜欢吃这些东西吗?”
海棠抬头瞅了他一眼,原本还在张大著嘴夸张地咀嚼,也慢慢地收敛了些。
“我叫他们没事不要来打扰你,你也可以自在些,别勉强做什麽。”安丞远边说著边准备收走盛糕点的碟子,海棠却一把抓住并
夺回,小声说道:“不勉强,我本来就是喜欢吃这些的。”
安丞远一愣,随即笑了出来,“真像个小孩子!”
海棠的脸忽的阴沈下来,安丞远晃过神来,连忙拱手道:“抱歉,失礼了!”
但海棠的脸色很快就缓和了,恢复到不问世事的淡然模样,“没关系,我也确实比安将军小很多。”话说一半,似是想到了什麽
,径自喃喃著,“小孩子啊……呵……”
“五……海棠,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所以过来想问问。”安丞远赶紧转移话题,顺便也道出自己过来的目的。
海棠没有说话,只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看著他。安丞远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又整理了番思绪,想了想才试探性的问道:“七年
前到底发生了什麽?为何会说您……你重病早逝了呢?”
海棠挑了挑眉,没有多作思考便轻松道:“对呀,我生了重病,而且还出宫治病去了,他们索性说我死了呗。”
这般戏言的感觉,不禁让安丞远有点怀疑,“怎能如此?治病便治病,为何要宣称……”
“好啦,下一个问题。”海棠拍拍手,打断安丞远的疑惑。
安丞远无可奈何,只好道出下一个不解,“那,皇上为何要说你是辰王的……男宠?”
听完,海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什麽有趣的说法似的,但不知为何,安丞远觉得他的神色竟还比刚才冷了几分。海棠
回望向安丞远,依然这般面带笑意,“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大将军,难道还怀疑你主子的话?”
安丞远正要辩驳,便听见海棠继续道:“再说了,如果不是如你主子所言,你当初又如何能找到我的呢?”
闻言,安丞远这才略感认同,正要点头,但随即觉得不对劲,倏地瞪大双眼,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可你、你怎麽能是辰王的男
宠?!”
“嘘——”海棠手指放在嘴前作了个噤声的姿势,“将军你再这麽大声,就算是院子外的人也要听到了。”
安丞远赶紧压低声音,但还是有些急促道:“你、你是五皇子,辰王不应该是你的叔父吗?”脑中闪过无数想法,忽然如灵光一
现,“难道……是到辰王那里治病,所以才会住到辰王府?可即便如此,也不用谎称你去世,更不能大逆不道地说你是男宠——
”
看安丞远一副混乱模样,海棠倒是毫不介意,甚至还打了个哈欠,有些慵懒的样子,“不要猜那麽复杂了,我就是辰王的男宠海
棠,有什麽问题?”
“怎麽会没有问题?!”安丞远又忍不住抬高声音,但很快自己发觉而赶紧降低嗓门,“你们不是叔侄麽!可是所谓男宠不就是
……唔,莫非是我搞错男宠的意思了?”
听到这儿,海棠又笑了出来,看向安丞远的眼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光彩,“安将军,你真有趣,男宠还能有什麽意思?我跟辰王
,就是那麽回事啊。”说罢,伸出手竟要贴上安丞远的面颊,暧昧感不胜言说。
安丞远一个激灵,噌的站起身子,下意识地退後几步躲开了海棠的碰触,脸上则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他还没有傻到不明白海
棠言下之意,但正因如此才更加惊异,“这怎麽可能?堂堂皇子与王爷啊!这、这……”
“瞧把你吓的。”海棠若无其事地又拿过一块枣糕,“别忘了我可是个疯子,我的话也信?”
安丞远怔住,难道海棠刚才从头到尾都在胡说八道?怪不得听起来那样惊天骇地……如此想著,竟是反而有些安心,便又坐了下
来。
这次海棠倒是颇显文雅地品尝手中枣糕,大改往日的动作,径自沈声道:“安将军,其实你直接去问你那皇帝主子才对,我只不
过是禁足於这将军府的王爷男宠,既疯又哑——哦不,现在能说话了,那些事我都不明不白,又怎麽回答你呢?”
对面的安丞远不知该怎样接话,只觉得说了半天,自己空在这又是惊讶就是疑惑,对方一句“我的话也信?”就推翻了所有的话
。隐隐觉得头痛,安丞远感到万般无奈,沈思了一会才道:“你说的对,我还是改日直接去问皇上吧。”
而这边,海棠也不再看他,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这才对嘛,我相信龙亦卿一定会对大忠臣的安大将军你说的详之又详。”
不是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讽刺,但如今不好再生气,安丞远便也没有反驳,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又小行一礼,正要离开
时,海棠却又叫住了他。
“安将军。”
“……是。”安丞远转过身来。
“唔,告诉你个好事吧,”海棠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又张口,“我刚才回答你的那些,可是有真话的呢。所以不论你会从龙亦卿
那听来什麽,都记得对照一下,探个孰真孰假。哈哈哈——”
第十二章
说实话,安丞远不生气是假的,毕竟自己那样诚恳提出心中的疑问了,得到的却是不知真假的一堆戏言戏语,简直就像是被一个
顽劣的孩童给戏耍了一般。
虽然海棠最後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自己说了真话,但——无论之前那些话哪句是真的,都只能让安丞远心中的疑团不减反增。
可自己这会一时冲动,居然真的进了宫,直到见到了皇帝,安丞远发现自己心中所谓的那些怒气早就消失殆尽了。
“丞远,你来是有什麽事吗?”这会皇帝似乎有些忙碌,正在御书房批阅堆积起的奏折,纵然如此,却还是同意让安丞远来觐见
。
然而安丞远似是喉咙被什麽堵住一般,吐不出一个字来。的确,他是想要问皇上有关海棠的诸多不解之事,但真正见到人了,却
不知怎得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丞远?”皇帝察觉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才放下手中的折子正视向他。
安丞远想了又想,最後还是放弃那些询问,改口道:“臣……臣是想问问皇上,五殿下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该怎麽办呢?”
刚说出口,安丞远就想狠狠扇自己一嘴巴,怎麽随便搪塞出这麽一句!明知道海棠那样根本就是装的,现在还跟皇上提什麽病好
不了,不是摆明又要皇上掺和治病的事?
果然,皇帝闻言皱起眉头,眉宇间多了几分无奈与悲伤。一定是在担心海棠吧,安丞远想著,之前真是误解皇上了,那些对海棠
的关心原来是出於手足之情。二人应是分别许久,如今再度相遇却已是物是人非,皇上表面不说,其实也是甚为烦恼和伤感吧。
“皇上,您莫要担心,臣後来又听大夫说五殿下目前最好静养,对精神状态有好处……”安丞远赶紧补充道,但又觉得和刚才的
话简直是前後不搭。
皇帝倒是沈默著点点头,语气中隐隐透著伤感,“嗯,只能这样了。可是,朕真希望他能早些好起来,就算今後不能说话也无妨
,只要还能认得朕这个大哥,朕也已然满足了。上次见到他看朕时那样陌生的眼神,朕真的很难受,是朕没有护好他。”
一番话听得安丞远也有些感动,却又同时想起海棠对皇上似乎有很强烈的不满与排斥,便感到更加不解。
在他看来,不论从前发生过什麽,一定是海棠那边对皇上有所误会吧。就冲皇上这样的关心态度,连他都深深感受到这份亲情的
真挚。他觉得还是要跟海棠好好交谈一下,就算无法知道前尘往事,起码先让海棠对皇上不要那样厌恶才好。
“过几日,朕想再去你那看看棠儿。”皇上忽然道,“上次真是不巧,这次就当朕先与你说好了。”
自从告诉安丞远关於海棠的身份後,皇帝在他面前也改口称呼为棠儿。安丞远愈发感觉到多年前,二人定是感情很好吧,尽管皇
上是正宫皇後所生,而海棠只是侧妃之子,但见皇上如此这般为他的事情而挂心,可见兄弟感情深厚。
“是,臣知道了。”安丞远应道。
回到府中,安丞远正欲去找海棠,下人却告诉他海棠又离开府邸了。想也知道人一定是在辰王府,又见天色不早,安丞远赶紧前
去。行路间又想到皇上说过几天会来,还是决定先告诉海棠一声,让他不要出府比较好。
想到这里,安丞远忽然觉得不太对劲,海棠没疯没傻,跑去辰王府做什麽——刹那间,他忽然顿悟,自己怎麽把鸽子的事情忘得
一干二净!
真是被海棠是五皇子的真相弄昏了头,忘记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自己发现了海棠和信鸽的事,所以才会察觉海棠装疯卖傻,才
会大闹一场,才会进宫面圣,才会被告知海棠的真实身份……
那信鸽到底在传递些什麽,海棠又是在与谁通信,比起其他种种疑问,自己最该弄清楚的是这些才是!安丞远不禁有些懊悔,加
快了脚步奔往辰王别府。
径直绕过院外的陆山陆成,安丞远快步走入院落,映入眼帘的是海棠独自一人的背影。听见脚步声,他倏地转过身来。尽管天色
略显昏暗,安丞远却还是敏锐地看见他双手交握於身前,而那手中正攥著一张纸。
“你手里——”安丞远正要问出口,海棠却反应迅速地退後几步,如上次般快速撕碎纸片丢入池塘,那些碎屑浸入水中,顿时不
见踪影。
见状,安丞远又惊又急地冲上前去,但欲脱口而出的质问却硬生生地在下一刻卡住。
在夕阳的映照下,他才看见此时海棠那张白净的面容上竟布满泪水,天边的斜阳照去,还隐约反射出晶莹的光芒。
对安丞远来说,他生平接触最多皆是军政场面,率兵打仗纵然血光四起也不足为奇,却不得不说很少看见他人流泪的画面,更遑
论还是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平日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更有一种道不明的距离感,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料到,此时此刻见到
的却是这般双眸湿润,两颊挂泪的模样。
安丞远怔愣地看著海棠,大脑一片空白。那样一张被泪水冲刷而更显苍白的面容,不知为何竟令他胸口莫名地泛起了疼,心底深
处忽而升起一丝怜惜。
身为将军,他能够勇猛地率领千军万马毫不留情地攻城略池;作为臣子,他也会忠心耿耿尽好自己的职责。可偏偏见到这样一张
哭泣的年轻脸庞,令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更弄不明白心中那番柔软是从何而来。至於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质问更不知抛到哪
儿去了,只能沈默地盯著对方不放。
被看得久了,海棠也才反应过来,慌乱地用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同时想要躲避对方的视线般低下了头。
良久,只闻安丞远微微叹了一口气,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上,耳边响起较之平日温柔许多的低语,“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