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昊放下手中的书,跺到完颜真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今天似乎不大一样,”说着伸手抚了抚完颜真的肩,“这是去年从朗国送来的羊毛布匹吧,你做出来的衣物果然是与丝绸大不一般。”
完颜真笑道:“是人大不一般,若是宁国人,穿起来必定是怪模怪样。”说着顺手放下茶杯:“就算你贵为天子,此布料也只能由我于楚凰才能穿出朗国的韵味。”
薛昊听出他贬低宁国天子,只是微微一笑,道:“如今,你可是我宁国人。”
完颜真回头盯着薛昊看了好一阵子:“薛昊,你很好,可惜是我不够好,我不配你的宁国人。”
薛昊低头苦笑,摇着头:“真儿,在你心中宁国人是上是下我清楚得很,”顿了顿,“我方才想起你我初见时,那时你可是让我受尽了苦头。”
完颜真双眼直视:“你让我用这二十三年来还?”
“二十三年,对你来说太长吗?”
“你认为二十三年受尽相思之苦很短吗?”
薛昊摇摇头:“二十三年,你受尽相思之苦我又何尝不是?真儿,我怀念你二十三年前的模样。”
完颜真,这二十三年你难道还是二十三年前的完颜真吗?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我还是原本满心满意给你的薛昊,你却不再是那个嬉笑嗔怒的完颜真,谁好谁不好?你说得太对,二十三年太长,对于受尽相思之苦的人来说,你和我,都太长太长。
纵使梦回百度,千言万语,千方百计,千年万载,我薛昊,还是留不住你吗?
从二十三年前狼虎山一役,你就慢慢消逝得无影无踪。
完颜真,你太狠,对我,你把什么藏起来了?
完颜真牵强的笑笑:“你可记得我与你许下的临州之约?”
薛昊满眼的向往之情,笑着点点头。
“你可知我为何对你许下临州之约?”完颜真副手站起来,跺到雅窗边,眼中显现向往之色,“二十三年前,你可知我有多向往宁国灵境雅致的境地,秀山绿水。”
他双眼盯着窗台上开得正艳的海棠花,红艳艳,死活一般的燃烧了双眼。
“如今,每当你带我游历山川,我便觉得此景此情怎能入眼,我朗国江山不也是浩大无边,风驰云涌。”
双手细细的抚摸着海棠花脆弱的花沿,白似冠玉的手指衬着血红,染上一丝粉色霞红。
薛昊看得不竟痴了。
“宁国太大,我再也无藏身之地,宁国太深,我再也出不去。”伸手拂袖,那盆海棠花直直的摔下窗台。
一盆香花瞬时散了满地的红斑,花损枝头。
完颜真转过身,满脸的慈善微笑:“薛昊,我恨你,你让我负了我自己。”
薛昊看看地上血红色的花瓣,走过完颜真,轻轻走到窗边,蹲下慢慢抚摸着花身,道:“真儿,二十三年拉,你究竟还是不让我进你的心。”
完颜真双手悄悄按住胸口,道:“薛昊,你得了天下,你喜吗?”
薛昊摇摇头:“我想跟你去临州。”
临州之约,二十三年了,太幸福,太甜蜜,太心悸,太心痛,太远太渺茫,不敢去,连想也不敢想,如今却似逼到尽头似的痛楚。
完颜真望着门口,笑了笑,双手向胸口用力摁了摁,不再说话。
背离了自己,我害怕那不再是我心中的临州,我已经再也不能去了。
薛昊双手捧着泥土,轻轻拍在花身上,似是如此能够使花重活一般。
完颜真唇边溢出一丝血滴,身体摇摇晃晃,脸色却还还是如清风吹拂。
薛昊站起身来,背对着完颜真笑道:“真儿,我锁了你二十三年,你是否想飞出丛丛宫闱,见完颜冲,从此也海阔天空,鸟飞鱼跃?”
完颜真顿时脸色惨白。
“真儿,二十三年拉,我终于还是明白,关不住的终究是关不住,强留也好,挽留也罢,你就像草原上的鹰一般,二十三年前,我亲手斩断了你的翅膀,今日,我能否重新让你展翅翱翔呢?”
“可你心如此,我太想念你,我可是有多想念你呀,真儿,你懂我不懂?”
“你的心在哪里呢?我一直认为你可以到我身边,我是一国之君,我可以威胁,可是我还是不忍心,一见你清浅的眼眸,我就心虚,明明知道你就是一匹狼,得不到了就会反咬一口,我还是强留你,你说我是不是奸恶之人,你是不是真的恨透了我?”
“我太想念你了,所以,你还是走吧,带着楚凰和萍乡。”
薛昊啊薛昊,纵然你是一国之君,掌千万人性命,却终究,还是敌不过一个情字。
完颜真口中溢出越来越多的的鲜血,不知为何,心中苦楚不堪,双眼模糊不堪,他伸手抹了把,全是泪水。
离开便是心忍,忍不住也强忍,别离本是世间常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堪不透,又如何,满心满意的念想,怀念那狱中坚韧少年,便许下那临州之约,二十三年朝夕相对,却见不着他,如今,看他多恨啊,竟然赶他出宁国,多恨啊……
一次次的言不由衷,是忍着万念俱灰,却仍然心灰意冷的一簇簇决裂。
越抹越多的泪水。
薛昊转身见颜楚凰肩头颤抖,双手紧捂了心口,心中一惊,快速走上前去,道:“真儿,你……”
仔细一看颜楚凰早已脸色惨白,口中鲜血尽然已经把衣衫前襟湿了个透。
薛昊抬首正想叫御医,完颜真嘿嘿一笑,顿时瘫倒在薛昊怀中:“没用,这是千秋岁。”
薛昊满脸的不信,无人可解。
天下唯一最毒的药,千秋岁,最毒的不是药性,却最是它产生的最毒的幻像,最是醉人最是迷幻,将死之时,极痛之时,便能看见心中最爱之人,那时也便是最绚丽之时,千秋之岁,千年不见得能遇见心中人,却在此时能与他相会,亦是一刻,亦是千秋。
所以名为,千秋岁。
完颜真,你对自己太狠,对我也太狠。
完颜真双眼迷糊道:“真是对不住啊,我太想念他啦,我终究还是想见他一面。”
万念俱灰之后便是绝望的救赎,完颜真太狠心,历几番纠葛,终究是一个死占了前头。
薛昊紧紧抱住完颜真,这世上最阴毒,最狡诈,最美好,最繁华的一缕月光。日光明明,月光凄凄,难料月色并不如日景一般,太阳一直滚圆如盘,月有弯圆缺损,完颜真便是弯圆缺损的月,变幻无穷尽,留在身边时时被他烫伤,留不得,他对他情深切切,二十三年情谊灿灿如山花,放开必定是一身寂寥,一心的强留,舍不得,思来想去,前前后后的斟酌。
近日便合了他得意。
上天太欺人,明明想了个通透,决定放他走……
完颜真静静躺在薛昊怀中,忽然双眼漫过浓浓甜蜜,眼波流转,软软唤道:“啊,你来啦。”
薛昊猛地抬头望向完颜真的双眼,见他双眼已然涣散无神,定是幻觉产生,见着了他最爱之人。
究竟那二十三年抵不过那日狱中诉情,缠绵幽幽。
完颜真伸手缓缓挽住薛昊的脖子,俏皮一笑:“你如何还是这幅破模样,你看你,一定是这几天操劳了吧,你我都是上了年纪了,你却还是一般,虽说龟老福相,你是那乌龟王八蛋吗?”
薛昊看着完颜真露出了这二十三年之中未见过的俏皮可爱之色,心中不禁似大锤钉在了心口一般,痛得活来死去。
完颜真深情款款的望向薛昊双眼:“你来看我我是很高兴的,你以后一定要天天来看我呀。”
说着便脸漏羞涩:“二十三年啦我还是见了你,你可知我真是太高兴啦,近日临州的竹笋冒头啦,回头我就炖了它吃,哈哈。”
“天池水太冷,我听说临州之水暖温如春,最是讨人欢喜。”
“你说你想去临州,我也很是想去,可如今天下快乱了,你身为一国之君,万民性命握于你手中,你可以随我去临州吗,舍下你名利皇权?二十三年前,你与我许下的临州之约,明日我们就启程可好?”
薛昊听此一惊,忽然心中湿了个通透,又隐隐喜悦,伤感,癫狂,绝望,一并涌上,他望向完颜真抹上红霞一般的眼皮,苦痛深入骨髓一般,薛昊啊薛昊,万里江山尽在你手,完颜真也曾在你手,你以为你二十三年就可以轻易得到他的心么,他的心早已给了那狱中坚毅少年,薛昊啊薛昊。
忽地,完颜真面露凶光,伸手狠狠推开薛昊,口中大吼道:“薛昊,你给我滚!”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了。
薛昊忙抱起完颜真一探脉搏,顿时全身冰冷绵柔,喉头腥甜,丝丝涌上口中。
本想放开胸怀,让他翱翔与天空,他却夭折了结在自己怀中。
薛昊眼中慢慢的盯着完颜真未闭上的双眼,那双眼中尽是温柔缠绵,缠得薛昊心死紧,此时,心似乎早已千疮百孔,完颜真呼吸气味死丝丝香气,无孔不入。
几番纠葛,几番留,几番率性而为,几番不舍,几番情谊绵长,究竟敌不过人生百变,相思别离,苦痛纠缠,天人相隔,心中以为,他从未走进他心中,却是他从不肯做回他走进他心中,如何,这又如何,当日之情,今日断裂,缠绵如藕丝,今日一死斩断,丝丝不留情面,生如此长,细水仍长流,月依旧盈缺亏损,长虹碧空,高山阔海。
从此偏偏少了完颜真。
你看完颜真多狠啊,狠到直戳心窝窝。
你用感情算计我,你用性命算计我,你说你我年岁已高,经不得豪浪阔波,你却倒过来一诉二十三年来感情苦楚,再一死谢之。你说你不够好,讽刺我的不是?我放不下,步步紧逼,你才一死了之的不是?
你我二人心心相惜,虽处处算计,今日看来却也是算得上情深意合,今日,我是喜还是悲,你叫我生还是随你死,天下之大,宫闱之深,我却再找不到栖身之地,你死啦就解脱啦,身世地位,家仇国恨,你就不必再理,我对你处处如履薄冰,今日,冰还是破了,花叶还是散了,不求你相濡以沫,但求相忘于江湖,你可是这样想的不是?
完颜真,我竟然不知,你是如此恨我入骨!
第十四章
完颜真死,薛昊病。
颜楚凰身着九尺素白孝服,跪于朗坤殿前整整一天。
薛昊幽幽醒转过来,王子义便端起汤药,一只黄金翡翠汤匙,盈盈发亮。
“圣上,大理寺卿已跪在殿前整整一天了,”王子义见薛昊醒来,心中便念起颜楚凰来,“如今,天也黑了……”
薛昊放下翠玉的药碗,有气无力道:“叫他进来罢。”
颜楚凰进殿,跪拜。
薛昊卧于床榻上,一手撑住下巴,一手轻抚心头,一双眼如柔情之水一般,拂过颜楚凰,已然悠悠荡荡的想开了去。
故人已辞。
孤子还在。
烛光闪烁摇曳,似是一声叹息,颜楚凰眼角朱砂红痣闪闪烨烨,明灭有声,如完颜真欢笑谈吐,举手投足。
遥想当年,初见完颜真时,他也是颜楚凰般的年纪,锋芒毕露,风姿摇倒,一双含情眼,不笑似笑,真真是美到骨子之中的风韵。
转眼间,短短长长的二十三年就如此过了,那人,也如此烟消云散。
如今,冷暖寒热,再无你,我若何得知,山水再深,我也无心悠游,心乡浩大无边,如今更是空荡无依,原本那里满满当当的住过你……
薛昊重重咳嗽咳嗽起来,颜楚凰抬头望向薛昊,眼中透出杀伐之意:“皇上,臣来是为了要回我父亲。”
薛昊见他鹰隼般的眼眸,心虚一般移开视线,道:“王子义,赐坐。”
颜楚凰听毕,又俯首深深一磕头,朗朗道:“皇上,朗国有火葬之传统,请皇上恩准!”
薛昊咳出一口血。
“父亲一生操劳,远离故土二十三年,如今身虽死心却不死,不敢忘却朗国传统,父亲曾对臣言,朗国信奉火神,生从火来,死为火去,虽颜面不在了,心却奉给了天神,永世为天神庇护!”
薛昊一阵怒火烧上心尖,如今按颜楚凰来说,不予火葬便是使完颜真生生世世不可翻身,罪过就在于他薛昊了。
薛昊双眼盯着颜楚凰。
究竟还是舍不得。
颜楚凰大睁着双眼,眼眸漆黑,深不可测,且能从其中感到浓浓恨意,一双眼,望到了薛昊心中。
如此久违的眼神,像极了你呀。
薛昊轻叹了气,道:“准。”
认输了,二十三年,一场空,最后可以留下的,就只有一具尸身,一场恨意浓淡的记忆,风吹后,雨打后,尸身化为尘土,记忆化为斑驳。
如今,留下他,就如当初留一般,挽留强留,再看他,也不再反抗言语,他魂灵已去,留他又有何意思。到头来还是只是繁华一场。他要的还是二十年前那个肆意大笑,不为名利皇权所不折手段的少年,如今,又何不做回他呢?
完颜真,你最后想要的还是我这样的抉择吧,你看看,我是多有诚意,我百年归土后,黄泉之下,你是否愿意一展你春风般的笑容,你是否愿意再说出临州之约那般的温言暖语?
你可知,如今的我,是有多么的渴望死去。
这一遭来,教我坠入红尘受那七情之伤,你满意至极了吧,原谅也就原谅了吧。
真儿,你那顽皮性子,究竟还是改不了,到头来还拿自己皮囊受气,那又是何苦来哉。
薛昊眼中露出宠溺情深之色,道:“临州四季如春,花开鸟栖,楚凰,火葬后,骨灰就撒在临州盼秋湖吧,真儿定是欢喜的很。”
颜楚凰沉默无声。
“朝中兵部侍郎项皓生武艺卓群,你二人从小便是相识,就做了伴前去吧。”
即便是你如此恩宠,今日,家仇国恨,占得齐齐整整,在无半点虚假借口措辞推脱。
薛昊,你的假仁假义,我早已领了个通透了。
你说,你要千刀万剐还是刀山油锅,地狱惨状堪堪,便是到你头上也是过不了头,薛昊,你要如何死才会让我心满意足,如何死才会让酒泉下的完颜真心满意足!
你如何才能填满怒意浓浓的天坑。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颜楚凰叩头谢恩,出了皇宫。
远远望见对面柳树下站有一人,身姿挺拔,伟岸皎皎。
正是项皓生。
颜楚凰幽幽走去,站在项皓生面前,忽然觉得疲惫不堪。
“走罢。”
项皓生也不作声,默默于颜楚凰并排走着。
初夏的夜,夹杂浓浓血腥气。
颜楚凰沉默了一大阵子,终于开口道:“我从早晨跪倒晚上,膝盖疼得厉害,你帮我揉揉。”当下便坐到风亭之中,不再走了。
项皓生一手抚上颜楚凰膝盖,轻轻揉了起来,边揉边看向颜楚凰的双眼:“楚凰,你……”
颜楚凰细细一笑:“薛昊这回可是痛过头了。”
项皓生见他笑,心中一阵钻心之痛:“你伤心不伤心?”
“他必定封了消息,全靖安城百姓不知永平王已死,你说他还是好心,让他家人得知,如今,永平王夫人晕厥过去,现在都还没有醒来。”
“薛昊真是奸恶之人呢,皓生,你说是还是不是,如今朗国不得消息,完颜冲必定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稍有差迟,便会送了他四弟的性命,永平王性命是黄金翡翠蛋,无价之宝呀!”
“如今他居然让你我二人去临州,你说怪是不怪,他真真不怕走漏风声,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颜楚凰口中滔滔不绝,眼睛越说越亮,脸上竟然浮现出讥诮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