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看了我一眼,就低头继续吃东西去了。
我还以为他听了我的话至少会有些期待或是兴奋,没想到看上去一点该有的反应都没有,忍不住拍了他一下,问:“怎么了?”
小奴隶边吃边说:“我什么都不会,做那种梦,还不如多吃点东西哪。”
“你认真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看着小东西眼底隐藏的那一点点踊跃,我笑了起来。
第十五章:我心
太阳渐渐偏西的时候,前面传来一阵音调凄凉的胡角声,也速部的队伍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味道。我抓着车辕慢慢地移动双腿放到了地面上,然后挺腰用力,站了起来。常年的军旅生活给我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只要站着,就一定是挺胸吸腹的笔直站姿,这一动,前胸和肋下的伤口就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本来还在和我冷战的小趸惊呼一声,急忙跑过来扶住我,满脸关切。
我对他笑笑说:“躺太久了,走两步。”
小趸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看我身上再次隐现血迹的伤,然后乖巧地把我的手臂拉到了他的肩膀上,伸手扶住我的腰,用他的身体支撑了我大部分的重量。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笑着说:“我的情况没你想得那么糟,走几步都要人扶,还怎么骑马呀。”
听到我说要骑马,小趸抬起头,努力地瞪大了细小的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另一边,小奴隶好像也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不过马上就抱着腿沉下了脑袋。只要小趸在,这个小东西就永远是这么一副憋屈的样子,不声不响地把身子缩成一团,目光总是低垂在自己的脚面上,恨不得自己能变成板车上的一块木板。
“我们到那边去看看。”我拍了拍小趸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
小趸有些犹豫。那个山包看起来不陡,但要爬上去也还是要费些力气的,他紧贴着我的身体应该能感到我身上的筋肉一直都在发抖,胸膛里的气息也不沉稳,不由得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我轻轻一笑止住了。
“没事,走吧。”我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移动步伐,软绵绵地踉跄了两步以后,肌肉和关节渐渐调整过来,步子开始变得稳定。来到这个世界,这是我第一次站立起来,用自己的双脚在这片土地上行走。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过去这两天一夜的休整没有白费,习惯了这些伤痛之后,我的体力和机能已经开始复苏,不再像最初遇到小家伙时那样毫无自保之力了。
山包虽然矮小,但我还是攀爬得很不易,几次差点跌倒,都是靠了小趸的搀扶和支撑才一步步地移了上来。来到坡顶的时候,我粗喘着气,伸手擦掉脸上的汗水,手心里一片淡淡的血红。小趸应该比我更累,也有些气喘吁吁,小脸红彤彤的,额头和鬓角都是汗珠,那件不太合身的勐塔袍子在拉扯中松散开来,露出了掩藏在里面的纤秀身材。
这个小山包并不是附近最高的地方,前面还有连绵起伏的丘陵阻隔着我们的视线,但远远的,我们还是能够看到有一股黑色的浓烟像一条虬结的恶龙一样缓慢地升上了天空。山陵的另一边,有什么正在燃烧着,火势不小。
我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久久注视着天空中缠绕不去的烟雾。小趸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在我身边轻声说:“应该又是一个被屠戮的勐塔小部族营地。”
我依然看着天空,沉默了一会儿,问小趸:“列都为什么要连续这样屠营?”
小趸想了想,说:“是为了不让这些小部族向脱脱人泄露也速部的行踪吧。”
我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说:“殿下,你这样的回答让我很失望,这可不像我认识的商牧攸。”
小趸的目光轻扫四周,然后定定地落到我的脸上,没有说话。
“当初不杀察尔斤氏得来的仁德之名,就这么葬送了,没有特别的理由,一直觊觎着白沙汗位的列都怎么舍得放弃。要隐藏行踪,直接走偏静的荒原不是更好吗?我们这一路走来,好像有些绕路,走得又慢,也不像是要利用地形甩脱追踪者的样子。我记得脱脱人还有用来追踪的飞禽,只是简单地杀光这些途经的部落,也起不到避开脱脱族追兵的效果,更何况还放起了浓烟冲天的大火,这简直就是在为脱脱人指路嘛。我所认识的商牧攸不可能连这些都看不到。”我故意忽略小趸目光中隐约的回避,淡淡地说,“为什么不现在就离开哪,尊贵的殿下?趁你还没有陷得太深。”
小趸蹙眉反问:“列都屠营和我是否现在离开有什么关系?”
“拔都拓有没有给你讲他弟弟的故事?那个牵着兄长的手,痛到吐血却怎么也不愿离开的小弟……哀婉无望的故事是不是很凄美?清澈纯厚的亲情是不是很温馨?温柔就是这么容易让人沉醉,在你望向拔都拓的眼神里已经有挣扎了,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吗?”我扶着小趸的肩膀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远远地望着那些无法企及的柔情和温暖,是不是让人觉得特别迷离?”
听了我这些略带嘲讽的感叹,小趸没有动容,甚至几乎是没有表情地继续望着我,只是出奇冷静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笑了笑,然后很认真地说:“列都不会毫无准备地就跟脱脱人开战,更不会把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轻易地送到别人的刀下。也速人很快就会像隐鼠一样在这片草原上悄然消失,屠营的火光会把脱脱人这样暴露在明处的敌人引入歧途。至于对付暗处的敌人,这只白沙王廷的雄鹰会埋伏下什么样的手段,连我都猜不到。接下来的道路,可能会步步惊心。商牧攸的身份并不是没有破绽,这些你都想清楚了?”
臂膀下,小趸的肩轻轻抖了抖,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上见到的那种冷酷而狰狞的杀气渐渐在周围凝聚,山坡上的风越发显得冷了。我没有拿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半个身子仍然倚靠在他身侧,这种相互依托的温度让我有些舍不得放开。那股杀气也许是针对我的,也许不是,但我不在意。我相信小趸的聪明,小家伙不是头脑一热就会冲动的人。
小趸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勐塔人是稷人永世的仇敌,凡我南稷子孙都不会或忘。”
风把这句话吹送向远方。
我松开小趸的肩膀,自己站直了,一步深一步浅地往下走。
小趸的反应让我觉得失望。
也许因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也许他是我在那么长时间里试图交流的第一个人,也许……什么也不为,在我眼里,这个小家伙就是有点特别,特别到让我在意,特别到让我不想眼看着他陷入危险。
白沙部族之间的战争就要开始了,苍戊洲大陆的北方大漠战云密布,事态一触即发。我的本意是想劝说小趸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当然其中未尝没有我希望早日前往南稷的那点私心。从小趸告诉我靖宁王收买列都人头的宣言之时起,我就知道小家伙对这件事很热切。一个身份尊贵的世子,孤身深入白沙,还特地跑到也速族来犯险,我不信小家伙心里没有存着暗杀列都的打算。如果不是存心要让列都他们抓住,当初小趸完全可以凭借宝马“飞云”的神骏轻易脱身。
其实,我对小趸的关注比他察觉到的要多。我能看出他隐藏在眼底的不安和焦虑,那是一种想要把什么抓在手里却没有信心可以成功的不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却又无从证明的焦虑。有些什么东西正在给他巨大的压力,迫使他只能不顾一切地闭着双眼向前冲去,在不断碰壁的痛楚中依然踟蹰不去,像是一个陷入了沼泽的人,越是挣扎,就越是沉沦。这种情绪平时被他娇俏的外貌和朦胧的泪眼遮掩着,只在最深的不经意间才偶然会闪现。
有些事让我觉得很烦闷。
勐塔在南稷不会没有谍报人员,堂堂一个靖宁王世子,老对手所指定的继承人,难道列都会连商牧攸的真实年龄和相貌都不知道吗?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相片录影之类的东西,但以我和小趸之间巨大的差别,我仍然很难想象列都会被这样蒙蔽过去。可是事实上,似乎小趸的这一出李代桃僵就偏偏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这总该有个合理的解释。我一直在等待小趸给我解释,每次看到他的不安,我都会生出一种想要帮助他的冲动,可是他不说,我就不会去问。
或许是我的性格过于冷漠了,跟我那位后来成为帝妃的堂妹有些像。当年,皇帝在追求这位美人的时候曾花费了许多心思,过程浪漫得让帝都里的夫人小姐们常常会高声尖叫着晕倒,只有这幕爱情剧的女主角始终面色平静,举止娴雅得体,偶尔才会如冻河破冰般地露出一丝轻浅的微笑。即便皇帝突然有三个月不曾登门,流言蜚语已经满帝都乱飞,那位堂妹也没有丝毫动容,更没有因失宠而显露出任何哀怨之色,一直保持着最完美的仪容。据说拜尼家的人不少都是这样的脾气,大概和从小生长的家庭环境有关系。
我当然不愿无缘无故地让自己陷入一场与我无关的战争,但我还是走得很慢,慢到有些不自然。身后的那个声音终于响起,说的却不是我想要听他说的话。
“你要走?”小趸的声音很细很冷,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娇憨俏皮。
我背对着他叹了口气。
小趸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冷笑着说:“你走不掉的!没有我,你走不掉!你没有马,没有补给,根本走不出这片草原。连那个瘸腿的小狼崽子都知道,没有马,连逃都不用逃,他也帮不了你的。”
“我如果要走,就一定能走出去。”我转身看着他,扬眉笑了笑,故意笑得无比自信,“不走,难道留下来陪你去送死吗?”
小趸的脸色一白,抓住我的手开始轻轻地颤抖。突然他一松手,向后退了两步,仰起脸来不看我,哼了一声说:“好!你走!”
平日里泪包似的小家伙居然不愿意让我看到他流泪,小趸这种难得一见的倔强让我心里一软,叹息着轻斥了一声:“只会哭。”伸手把他拉到怀里,小家伙努力仰高的脸落在我低垂的眼里,眼角边分明已经有潮湿的痕迹了。我替他擦掉了眼泪,扭着他的小脸骂了声:“还是个男人吗,整天跟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小趸死死地闭着眼睛,一边在我怀里挣扎着大叫:“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我是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个看上去总是那么圆滑狡诈的小家伙倔起来脾气也是那么死硬。我越是拉住他,他越是挣扎踢踏,整个人在我怀里扭得像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你!你放开他!”一个愤怒的声音爆响起来,拔都拓的身影随着怒吼声飞快地从山包下冲了上来,对我怒目而视,几乎又要拔刀相向了。蒙阿术和另外几个少年骑士也跟着拔都拓跑了上来,看着我和小趸的眼神都有些古怪,尤其是蒙阿术的目光里还带了点鄙夷和恼怒。
我低头看看自己。我和小趸先是脚步不稳地攀上这个山包,后来又争吵推搡,身上衣服不整,互相扭扯着的姿势也有些奇怪,难怪他们会想歪了,大概都以为我在强拉着小趸求欢吧。小趸听到拔都拓的声音倒是静了下来,但姿势却更加尴尬,变得整个人都像只小猴子似的挂在了我身上,脑袋拼命地挤在我怀里,撞得我胸口一阵阵发闷。
我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轻声说:“送马的来了,你真的想好了?”
小趸不抬头,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
“那些虚名就这么重要?死不悔改的东西,”我无奈地笑笑,“行了,别抓了,我陪着你,就赌赌看你的运气吧。”
第十六章:分道
耳边的争吵声越来越大的时候,我正抱着双臂斜倚在一块石头上闭目养神,脑子在一遍一遍滤析着这两天来听到的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既然说了要陪着小家伙,当然不是真的要陪他去送死,所以我要在纷繁的事端中尽量地找到可以突破局面的出口。
感到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我睁开眼睛。最先入目的是小趸充满探究的眼神,自从那场小小的争执以后,小趸跟我几乎寸步不离。我知道,在他心底对我或许有一些依赖,更多的是冀望于我在这个时刻能够给予他的帮助,但却始终缺乏足够的信任。作为一个才认识两天的强势而神秘的陌生人,我倒也不指望他会给予我全部的信任,能让他亦步亦趋我就已经很满意了。
小趸见我看他,撇嘴指了指旁边正在大声争吵的人。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远处,拔都拓和蒙阿术正互相揪着领子,怒目相对,像是两只斗急了眼的鸡。拔都拓用南稷话大声叫嚷着混蛋之类骂人的粗话,还大口地把唾沫吐到了蒙阿术的脸上。我从没见过蒙阿术会对拔都拓那么不顺从,而且还很有唾面自干的修养,脸都不擦,只是直着眼不停地叫着:“就凭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抗得住脱脱骑兵的冲锋,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你是也速部未来的主人,你的性命比那些族人重要!巴特和夫人都关照过,就是我死也不会让你去冒险。”
在这个时候提及英勇的父母似乎让拔都拓更加恼火,怒气冲冲地给了蒙阿术狠狠一拳。蒙阿术被打得一个趔趄,随即又被拔都拓拽着衣领拉了回来。“你要我只顾自己逃走,把那些族人都丢给脱脱人吗?你想要我因为今天的怯懦,一辈子都看不起自己吗?”拔都拓指着远处的队伍大吼,“你看看那里!那里没有你的亲人姐妹吗?没有这些族人,也速部还配被称为雄鹰的部族吗?”
“可是……”蒙阿术还想争辩,就被拔都拓坚决的声音打断了。
“所有人一起走!”拔都拓猛地推开蒙阿术,指了指我和小趸说,“给他一匹马,也带上他们一起走。”
也许是站的时间久了,又或者是肌肉还没有完全适应,我觉得腿有些麻,于是挪动了一下身体,把重心换到了另一条腿上,又活动了一下身上的关节,然后对蒙阿术笑了笑,说:“找匹性情温和的马吧,我身上有伤。”
蒙阿术和拔都拓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得出,两人都有一丝好像有什么出乎了他们意料之外的惊疑,大概是觉得我的反应很奇怪吧。也许在他们的预计里,我会推托,或者询问改道的理由,又或是问问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却没想到我只是要求一匹不太烈性的马。
“小趸,既然要带上所有人,去把那个小奴隶也叫来吧。”我恍若没有看到两个勐塔小鬼脸上的异样,低头对小趸笑着说,“你一会儿是跟着我骑慢性子的牡马,还是去骑拔都拓的火云?”
“我当然要跟着阿达!”小趸清亮地回答一声,乖顺地走开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草地。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武器,还有战斗过的痕迹。血顺着草根渗入了泥土,不知道明年这里开出的野花会不会特别鲜艳,也带着鲜血的颜色。那些武器据说是脱脱人的,箭簇上印有脱脱人的鹰头标志,刀上好像也有。拔都拓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意外的东西,才去找我,然后把我和小趸领到了这片染血的草地上。
我招手让拔都拓靠近些,他倒是毫不迟疑地走过来,大睁着英气十足的乌亮圆眼审视般地瞪着我,像是想要把我看穿。我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兜圈子,直白地问他:“戏演得不错,知不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里?”
拔都拓先是挑眉,然后冷笑,接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跟蒙阿术争执这些的时候说南稷话是个大破绽,可惜我也知道,你确实只听得懂南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