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他一眼,然后移目望天,不再理睬他。
拔都拓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一只手飞快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了他那把带有神灵庇护的宝刀,架到我的颈上,冰冷的刀尖正对着咽喉。小趸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向我们这边望来,看到这个情景立刻发出一声尖叫,想要扑过来,却被蒙阿术拦住了。
“你这样翻来覆去地试探我,就是为了要杀我?”我收回看着天空的目光,直视着拔都拓的眼睛,语气平静,嘴角边浮起淡淡的冷笑。
拔都拓在审视我,我也在审视他。拔都拓的眼神清澈而坚定,身上的那股气势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恍乎中,似乎拔都拓尚显稚嫩的脸慢慢地变成了那个疯子张狂的笑脸。我几乎用尽心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翻滚的情绪,让脸色和眼神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无波。
“我觉得真该现在就杀掉你!”拔都拓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手里的刀却回到了刀鞘里。他转身大步向等待着他的也速骑士走去,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小趸一眼,这才呼啸一声,率众放马而去。
望着拔都拓离去的背影,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终于冲到我身边的小趸。小趸的脸上虽然带着点惊慌的神色,眼底的细芒却透露出些许神思不属的情绪,面对蒙阿术并不坚持的阻拦却被挡在那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得以脱身。
“刚才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你没有哭叫,不害怕了吗?”我望着小趸问。
小趸顺着我眼角的余光瞥了身旁面色略显犹疑的蒙阿术,微蹙起眉头,慢慢地倚到板车的车辕上,默默地低下了头。小家伙的双手抚上他自己的肩头,瘦削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靠在车辕上开始轻轻地颤抖,然后越抖越利害,连板车都因为他身体的抖动而发出了暗哑的吱嘎声。
“对不起,阿达,小趸,小趸还是害怕呀……”细细的童声发出压抑的呜咽,小趸突然抬起头来,脸庞上挂着淋漓的泪水,身体颤抖得更利害了。
当着蒙阿术的面,我把小趸的身体揽到了自己怀里。
我想,他明白我是在提醒他掩饰刚才的失神和失态,可是小家伙紧紧抓住我衣袖的双手和闷在我怀里的哭声却好像并不只是在亡羊补牢,反而有些假戏真做地痛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渐渐温热浸湿我胸口的泪水里多少带着点真诚的意味。
在这个残酷到麻木的世界里,我理解这些孩子早熟的原因。不论是小趸还是拔都拓,甚至蒙阿术,都背负着在他们这个年纪也许还不应该背负的东西,有些是责任,有些是野心,但他们毕竟都还是些小孩子,也有他们应该有的青涩、稚嫩和迷惘。
我不知道小趸有多少能像现在这样真心哭泣的时候,虽然他的眼泪好像带了开关一样可以随时流淌,但总有一些真正的情绪在里面,这样哭泣的小趸让我有一些心痛。我抬起手,轻轻地拍打着小家伙的后背,任由他的小手拉扯着我身上的衣物和绑带,牵动无法愈合的伤口,重又微微渗出血来。
安抚小趸的同时,我看了蒙阿术一眼,淡淡地说:“这是列都做的吧。从尸体的状况来看,这些人是前半夜死的。从距离来看,列都的队伍应该是一离开也速部的驻地直接就赶到这里来屠营了。是怕这里的人把你们的行踪泄露给脱脱人吗?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天亮以后,大队人马迁移的痕迹是掩藏不了的。如果列都没有事先为你们准备好隐藏的地点,一旦脱脱人追上来,拔都拓就只能死守着这些辎重,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这种时候,你不去帮拔都拓,就算能看守住我们两个,那还有意义吗?”
蒙阿术想了想,沉着脸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小趸从我怀里爬起来,看到我的肩头和胸前一片血红,惊叫起来。等他们重新包扎过之后,板车再度摇晃着上路了,我躺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也许确实是失血过多了,我觉得有些晕眩,意识在疼痛和昏沉之间来回飘荡。渐渐的,一些记忆像是涨潮时的海水,涌入了我的脑海,那个疯子的脸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我紧闭着的双眼前。
第二次见到这张脸,已经是在流放地。看到他身穿狱监制服的那一刻,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我的恶梦开始了。那一天,我正坐在流放地的矿场上无聊地望着天空,那个疯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慢悠悠地走过来,在我面前立定,然后一拳打向我的面颊。
我就地一滚,让开了他的拳头,扭身旋腿,一脚飞快地踢了出去。
受过刑的身体并没有遗忘自幼接受的搏击训练所形成的本能,就算我是囚犯,也不容别人轻易地以暴力折辱。那个疯子的拳法显然也曾下过苦功,招式纯熟,甚至狠辣,没有任何花哨多余的动作,很符合他原来的军人身份。
理论上来说,我未必会输给他。如果没有被两三支枪指着,我和他之间在肉搏上的胜负至少要在一百招以外才能见出分晓,而且到那时候,他身上的制服不会还能保持干净挺刮。但是看到能量枪瞄准仪的红点落在胸口,我只能收手站直,任他一拳砸到我的脸上,把我击倒在地。他看着我低头狞笑,我无所谓地躺在地上,揉了揉肿起来的脸,没有浪费精神去要求公平的待遇。
那个疯子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带到一个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家具的狭小房间里,命令我站在房间的中央。他找来一本几百页厚的精装版联盟宪章,让我双臂伸直捧在手里,然后叫我一字一句地朗读出来。只要念错一个字或是稍有停顿,他手里的胶棍就会立刻抽打到我的身上。那个疯子明显对人体的疼痛敏感区非常熟悉,胶棍总是落在腿根、腋下、腰侧这些薄弱畏痛的地方,几个小时下来,我的身上就布满了青紫的瘀伤。
我知道他不仅想要摧残我的肉体,更是要摧毁我的精神。
通过反复机械的诵读,那些与我生来所受教育完全相背的无聊的民主主义垃圾会像刻录存储媒介那样在我的脑中渐渐留下无法去除的痕迹。所以我故意地停顿,故意地错乱诵读的次序,常常在读完每条之后用联盟腐朽的现状来大声地冷嘲热讽。他在抽打我的时候下手很有分寸,虽然疼痛,却对身体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所以我选择用肉体的痛苦来换取神智上的清醒。
那个疯子就像能读懂我的目光一样,只是兴奋地笑笑,在我耳边说:“忘记告诉你了,在加入军部之前,我在特别监察部干了好几年。听说姓拜尼的都很顽强,我们慢慢玩,反正有的是时间。”
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谈话之一。联盟的特别监察部是一个针对内部的秘密警察部门,那里面出来的人都是用变态的刑讯手段来折磨人的高手,在能量武器时代,也只有这些人能令人对从冷兵器时代就已使用的简单器具产生巨大的恐惧。所以,我对我接下来的经历并不抱有太热切的期待。
我动了动已经被宪章压麻的手臂,问他:“你相信这些废话?”
他冷笑:“不需要相信。但我知道,这很有效。”
我又问:“为什么离开军方到这里来?”
他围着我转了几圈,说:“你比那些脑满肠肥又贪生怕死的老家伙们有趣多了。听说整个帝国舰队里只有你一个人看破了我在七连星的伏兵,我审讯过好几个军衔不低的俘虏,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应该不会错。”
这算是赞赏吗?我苦笑,闭嘴,然后折磨继续进行。
要是早知道这也会成为那个疯子注意到我的理由,我宁愿没有在战前会议上说过那些话。
那个疯子的花样层出不穷。在我快要站不住了的时候,他在我脖子上加了一个绳圈,绳子的一头固定在天花板上,让我自己选择是要被吊死还是继续坚持。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出现比较严重的脱水状况,他给我配上了输液,却没有让我停下来。到后来,我几乎已经没有自己的思维,虚弱、痛楚、近在眼前的死亡、墓板似沉重的宪章、机械的文字和动作都让我陷入昏沉的精神状态,但每次总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打击把我猛地拖回到半清醒。
开始的时候,我还寄希望于他会厌倦或者疲劳。我对自己说,我们都是人,他总要停下来的,那时我就可以休息了。可事实是我已经连转这样念头的精力和时间都不再有了,而那个疯子的耐力似乎比我更好,一直都兴奋地狼一样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一天一天过去,一点疲惫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我记得那一次,我好像撑了五天。第五天的时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被人叫走,换了一个看守进来,我就逃了。我把输液的针头扎到看守脖子后面的肌肉里,根据拜尼家家传的秘法,刺激这个部位可以致使人昏迷。那是我第一次逃亡,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一切的记忆甚至痛苦的感觉还是那么清晰,丝毫也没有随着时间淡褪。
就在我沉浸在并不美好的回忆之中时,身下的板车突然剧烈地一震,几乎把我的身体抛了起来。耳边响起一阵呼啸声,好像还有抽打肉体的闷响,我几乎想也没想,一伸手就抓住了一个正在挥舞着什么的手腕,手指一捏一扭,那人手里的东西就落到了我手中。
我睁开眼,先看到手里的马鞭,然后是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
他趴倒在我的车轮下,几乎是赤身露体的,身上挂着一些残破的布片,双手被绳子拴着,绳子的另一头吊在了一匹马后。那匹马上是一个也速族的少年骑士,正呆呆地盯着我的手。我把手里的马鞭扔还给他,都快要打到他脸上了,他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要去接,却没有接住,眼睁睁地看着鞭子落到了地上。
第十三章:小奴
我四下看看,周围都是惊讶的目光。小趸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并不在我身边,蒙阿术也不在。我只好一字一顿,尽可能缓慢清晰地用南稷话问那个被我夺了马鞭的也速少年这是怎么回事,他对我说了一些勐塔话,发现我听不懂,就指了指那个趴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身体,用很生涩的南稷话,对我说了两个字:“奴隶。”
我点点头,躺了回去,并没有插手的打算。
也速少年倒是对我很恭敬,也许是勐塔人本就习惯以强者为尊,也可能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比他们强大的男人都有一种惯于仰视的心理,他在跳下马去捡马鞭之前还对我行了一个扣胸礼。在那个也速少年走过去拉扯拴着那孩子双手的绳子的时候,我看到小奴隶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清亮的眼睛,目光里没有惧怕,充满了倔强和野性。小奴隶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一头撞在也速少年的肚子上,趁那也速少年拔刀的机会灵巧地把双手凑在刀刃上割断了绑在手腕上的绳子。也速少年被他撞得弯下了腰,满脸痛苦的表情,但还是拔出了刀向下砍去。那个小奴隶突然从他的腋下钻了出来,身体摇晃着,手上却毫不停顿地夺下了也速少年的刀。
我一直注视着他们之间的交锋。那个小奴隶的身体很灵活,也很柔软,这一点倒有些像小趸。但小趸的灵活是一种经过训练的泰然自若的灵活机敏,进退有据,动作冷静流畅,快而不乱,就像他自己的呼吸一样自如。而这个小奴隶则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才能在也速少年的刀和拳头落在他身上之前的一瞬几乎是擦着皮肤地躲闪过去。他的腿可能被车轮压到了,脚下鲜血淋漓,移动的时候在地上带过一条条血迹,身体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半边身体颤抖着靠到了板车的车辕旁,却还是嘶叫着用力地挥舞着手里的刀,想要迫开渐渐逼近的敌人,虽然刀势毫无章法。
被夺了刀的也速少年很快镇定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哨子,刚放到嘴边,却在目光望到我身后的时候放了下来,让到了一边。
我不知道身后是谁来了,能让前面的也速少年如此放心地停下了呼唤同伴求援的动作。在听到一声丝弦震动的轻颤时,我突然伸手抓住那个小奴隶的后颈,一把将他拉到了板车上。小东西的反应也真的很快,就在我抓到他的同时,他手里的刀也向后朝我撩来。我一仰头,刀锋从我的鼻尖上划过,差一点就要削到我的脸。他的身体随着我手上的力量向后腾起,飞跌到车板上,手里的刀也被我扭着关节卸掉了。
失去了武器的小奴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猛地张开嘴,对着我的肋下一口咬了下去。
我痛得一拧眉,松开了手。
然后,小奴隶被“噗”的一声飞插在车辕上的羽箭惊得一怔,渐渐地也松开了嘴。
“商……你……你要这个奴隶?”身后响起蒙阿术的声音。我捂着肋下,回头看了一眼,蒙阿术提着弓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蒙阿术瞪着我和那个小奴隶看了两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有些高兴起来,对我说:“这个小孩是在刚才那个营地里找到的。他躲在帐篷的角落里,不知怎么没有死,被族人抓住献给阿拓做奴隶了。如果你要他,可以去跟阿拓说,阿拓会很高兴拿他跟你换小趸的。”
我看看他,伸手又抓起小奴隶扔到板车下,说:“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眼前被杀。既然是拔都拓的奴隶,快把人带走吧。带得远点,随便你们怎么处置。”那个小东西似乎已经为刚才的拼死一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此时被我扔到地上,既不出声也不动弹,好像死了一样。我低头看了看,看到了他的眼睛。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清亮依旧,还带着种不死不休的倔强。
为了那样的眼神,我突然决定帮他一把。
我把车辕上的箭拔下来,反手扔还给蒙阿术,说:“他的腿断了,如果再那样拴在马后牵着跑,很快就会死掉的。拔都拓若是不想要了,那还不如就留给我吧。”
蒙阿术没有多想就同意了,马上招呼周围的也速人帮我在板车上空出位置来,把小奴隶抬到我身边。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要用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奴隶来换小趸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也没有再提要我跟拔都拓交换奴仆的事,只是坐到我身边来,慢慢地说起了拔都拓小时候的事。
蒙阿术在状似随意的闲聊中告诉我,拔都拓的母亲清娴夫人本来不是列都的正妻。
勐塔人的习俗中,男孩子成亲普遍都较早,列都也不例外,十多岁的时候就娶了母亲部族的一个姑娘为正妻。勐塔人的部族酋长可以娶多个妻子,但只有一位正妻,其余的都是别妻,地位要比正妻低。如果丈夫死去,正妻有分帐的权利,能够继承丈夫的牛羊和愿意追随她的部族勇士,而别妻则只能带着孩子自己生活,在离开时也只是领取一份母子生存下去所必须的财产。
清娴夫人十几年前到也速部来的时候,正是黑沙和白沙刚刚分裂、草原上一片大乱之时。据说她就是那位爱吃水果的宠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是在战乱中流落到也速部来的。当时列都还是个跟现在的拔都拓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却很早就显示出过人的勇敢,深受部族酋长和长老们的喜爱。清娴夫人比列都年龄大,正是豆蔻年华,那种出于宫廷的文雅气质和婉约风度是也速部里的男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美丽,就连当时还很稚嫩的列都对她一见倾心,而清娴夫人似乎也对列都特别青睐。在她离开也速部前,两人常常相伴在草原上并肩放马飞奔。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清娴夫人已经珠胎暗结,怀上了列都的孩子。
清娴夫人离开后,列都娶妻生子,逐渐成长为也速族最勇猛的骑士。直到五年前,他成为也速部的族长,带领全族退到神湖,在祈祷结束后,列都才带回了离开多年的清娴夫人和她的孩子,那就是拔都拓。没有人曾经怀疑过拔都拓不是列都的孩子,因为他们两父子确实长得很像,特别是眼底的勇猛之气。也速部的族人都为找回了失散妻儿的族长感到由衷的高兴,所有人都诚挚地祝福他们。碰巧列都的正妻不久之后就病死了,清娴夫人就成了列都的正妻,也速部新的女主人。
列都虽然对原来的正妻没有像对清娴夫人那样出自心底的柔情,但却很宠爱那个可怜女人所生的孩子。那也是个男孩子,比拔都拓小,是他的弟弟。蒙阿术有些隐晦地说起拔都拓的弟弟是个爱哭的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看上去有些瘦弱,也不会打架,但却很黏着他的哥哥,拔都拓也很喜欢这个弟弟。可惜那个孩子的身体终究太弱,在他母亲过去的两年后也得了一种怪病,不治而亡,就死在拔都拓的怀里。我笑了笑,知道他是在委婉地告诉我拔都拓会喜欢上小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