煽情许久的蒙阿术见我始终无动于衷,终于还是开口对我说:“我看你对小趸很好,为什么不让他留在草原上呢?相信他会喜欢这里的自由,拔都拓会很疼爱他的,就像疼爱自己的弟弟那样。”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不会替小趸做任何决定。”
蒙阿术看起来很高兴,他大概以为我这么说就是不再干涉小趸和拔都拓之间交往的意思,算是一种变相的承诺。我对着天空中的白云轻轻冷笑,如果拔都拓真的留下了小趸,那他的结局也许会比那个早夭的弟弟更加凄惨。因为小趸和他的母亲是一类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挡在他们道路上的任何人都会被迅速无情地清除掉。而拔都拓在这一点上和他父亲却有些相似,都很容易被感情蒙蔽双眼。倒不是我对那位娴雅的清娴夫人抱有多少恶意的揣测,我只是不相信那对可怜的母子真是病死的,不然他们的死亡也实在太合清娴夫人的心意了,简直是有如神助。在这个医疗并不发达的世界里,要让人看似病死的方法很多,多得我都懒得费神去想。
蒙阿术满意地离开后,我半靠在颠簸的板车上,看了一眼身边躺着的小奴隶。刚才我和蒙阿术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珠一直在随着我们所说的内容而微微转动,几次提到列都的时候,他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似乎很紧张,并没有像看起来那样陷入了昏迷或是熟睡。我可以肯定他能听懂我们说的话。一般的也速平民,甚至连那些少年也速骑士都听不懂的南稷话,一个从被屠营的部族里找到的勐塔孩子竟然能听懂,这样的发现让我对这个小东西的兴趣一下子大了不少。
我低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紧闭双眼,不响不动。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不介意杀人,更不喜欢被欺骗。”我抬起手,把手指轻轻地扣在他颈部的气管和血管上,渐渐加力。
逐渐加重的窒息感逼迫他睁开了眼睛,在我的手指下努力地喘息着,目光里的凶狠却因为身体无法自主的软弱而显得有些飘浮。憋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你是个魔鬼。”他的南稷话咬字居然比拔都拓还好,听起来有些硬,但吐音很自然。
我松开了手指,但没有拿开搁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淡淡地问:“名字?”
小奴隶狠狠地别过头去,发出一声冷笑:“我是奴隶!奴隶是没有名字的!”
“也对。”我点点头,收回了手,“等到你有一天能洗掉今天的耻辱,再还给自己一个名字吧。”
他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像是吃不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嘴唇抿得紧紧的,身体紧绷,那副防备的样子就像一头受伤的小狼。我笑笑,躺下。别说是他,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救下他。想来也真是奇怪,我的身边又多了一个小家伙。到了这个世界以后,我好像跟小孩子特别有缘,而且碰到的这些孩子一个个的都不简单。
小趸回来的时候,对这样的变化不太高兴,对小奴隶甚至总带着种敌视的态度。我没有问他到哪里去了,他也没说。他不乐意替小奴隶包扎伤口,直到我要自己动手,他才很不情愿地拿了布条和伤药走过来。
给小奴隶擦洗过身上的血迹后,我发现除了被压断的腿,他身上倒没有多少伤痕。我让小趸找了两块木板替他夹住腿,用布条牢牢地扎了起来。对骨的时候应该疼得很厉害,小奴隶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但却没有哼出声。小趸不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不喜欢小趸。两个别扭小孩常常怒目相对,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较劲的。
因为腿伤,小奴隶跟我同样享受躺在板车上的待遇。小趸在的时候,小奴隶绝对一言不发,小趸走开时,我会跟他聊上两句。
我问他:“也速人屠营后,你为什么不跑?”
他言简意赅地回答:“没有马。”
我又问他:“你怎么会说南稷话?”
他说:“我阿妈是被勐塔人抢来的南稷女子,因为长得美,所以被只斤部的族长留了下来没有杀掉,后来就生下了我。我不知道我阿爸是谁,族里的男人都跟阿妈睡过,也包括族长,但谁也不愿意认我为子。我从小跟着阿妈长大,跟着阿妈说南稷话,在只斤部里也只是一个低贱的奴隶之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受伤的小狼般的眼神。我想我愿意相信他的话,看着他,我突然觉得像是在看很多很多年以前的自己。也许就是这种灵魂深处一丝相似的触动让我出手救了他。
小趸走开的时候越来越多,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坐在了拔都拓的马上。
蒙阿术正好经过,乐呵呵地笑着对我说:“阿拓从来不让别人骑他的火云,只有他弟弟除外,现在还有你的侍童。”
小奴隶对着蒙阿术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说:“笨蛋。”
然后他又对着小趸远去的背影也给了个评价:“骗子。”
我挑眉笑了起来。
这个小东西有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长着一颗能够包容那些丑恶的心。
第十四章:劝架
军校里教战场心理学的老师说过,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再血腥残酷的画面,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人的心会从惧怕到习惯到麻木,渐渐地对某些痛苦视而不见,甚至有些人还会变得闻不到血腥味或硝烟的味道就无法安然入睡。这就是从新兵到老兵最后变成老兵油子的过程。
用麻木来形容我第二次看到屠营现场时的感觉应该很确切。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冷酷的军人,再次面对被血洗的破烂营地和断臂残肢时,我既没有觉得震动,也没有感到兴奋,看着那些也速人飞奔过去在染着鲜血和人肉的营地里四处翻找,也不再觉得这些漠视生命的平民有什么可怕了。
小趸挤在我身侧,和我面对面地坐在板车的另一头,视若无睹地撕着手里的干馕。自从小奴隶躺到我的板车上,小趸也总是要挤到板车上来坐,坐上来以后身体还一直移来移去地不太平,看样子好像恨不得要把小奴隶从车上挤下去。再次来到一个被屠灭的营地前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小趸把撕下来的食物一块一块地丢进从拔都拓那里搞来的热汤里,眼前的景象显然对他的食欲没有任何影响。拔都拓对小趸的兴趣依然不减,所以我继续享受着能喝上热汤的待遇。那个傻小子时不时地会骑马跑过来跟小趸说上几句,而小趸除了在问他要东西的时候,说的话基本上都是“不去”、“不好”这样带着冷淡否定语气的简单回答。不过他越是这样,拔都拓反倒跑得越勤快。
小奴隶靠在板车的另一侧,离我远远的。小趸一边撕着干馕,一边晃着脚在板车上踢来踢去,小奴隶本来静静地躺着,结果身上挨了好几下,现在只能尽量缩起身体,瘦小的身体抱成一团,挤在板车边的一个角落里。
小趸撕完一个干馕,拍了拍手,抱着汤罐子半跪起来。
“阿达,喝汤了。”小趸笑眯眯地向我这头移来,经过小奴隶身边的时候,突然抬脚在他的伤腿上狠狠地踩了一下。小奴隶发出半声痛嚎,另半声却被他自己咬着嘴唇咽到了肚子里。疼痛让他的小脸涨得通红,脸颊边的水渍不知道是汗还是泪,两只乌亮的眼睛里简直能喷出火来,狠狠地盯着小趸不放,好像要用目光在小趸脸上烧出两个洞来一样。
小趸的脸色一下子阴冷下来,反手一个巴掌甩了过去:“看什么看!狼崽子!”
小奴隶一直瞪着小趸,就在耳光就要重重击在脸上时突然侧头一让,一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向小趸的手腕咬去。
“狼崽子,你敢咬我!”小趸随着小奴隶的动作尖叫起来,把汤罐一放,就合身扑上去想要去掰小奴隶的嘴。
我半闭着眼睛正在思索些事,突然从眼角边看到小趸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就伸手把他们两个都抓起来,一边一个地扔到了车下。小奴隶的腿不受力,直接坐到了地上,但是看见小趸只是一个滚翻就站了起来,他也不愿服输似的抓着板车的木档,颤抖着站了起来。
“要打架?那就在地上好好打!”我端起汤罐吹了吹,喝了一口,然后看向地下那两个正隔着板车用目光厮杀的小东西。小趸的嘴角边浮出一丝猎物就要到手的冷笑,手按在车板上,身体一动就要跨车向小奴隶冲过去。我从怀里摸出从他那里收来的那把短刀,伸到他眼前挡了一下,然后挥手抛到了小奴隶的脚前。
“拿起刀!不是要打架吗?不决出生死就不要停下!”我没有提高声音,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看了看小奴隶,又看了看小趸,发现他们都在我冷淡的目光下缩了一缩脖子,“活着的那个一会儿过来吃饭。”
小趸眨着眼睛,不一会儿就水雾氤然,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委屈声调对我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偏帮他?!”
“我偏帮他?”我转过头,静静地注视他。
“那是我的刀!为什么把我的刀给他?”小趸细长的小眼睛微微发红,不知道是不是被正午的阳光晃了眼,我好像看到里面有隐约的泪光。
“把你手指缝里夹着的东西收起来吧,太阳底下很容易看到反光的。”我对小趸莫名其妙的无理取闹感到有些不耐烦,声音也因而冷了几分,“给他刀是让他有自保的能力,要打架就痛痛快快地好好打。对一个赤手空拳的伤者动用这种歹毒的武器,那不是战斗,而是谋杀。”
“那又怎么样!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奴隶!”小趸指着小奴隶大叫。
“奴隶也是人。”
我皱起眉头,看着满脸不以为然的小趸,最后还是自己先泄了气。算了,这种争论没有任何意义。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把奴隶当人看,就连奴隶们自己大概也不会这么认为,我又何必枉费力气去为一些根本没有人能够接受的观念和理想争取什么哪?
“嗵”的一声,刚刚抛给小奴隶的那把短刀落到了我手边。我有些惊讶地回头去看那个小东西。他脸上的愤怒和眼睛里疯狂的野性都已经褪得干干净净,正用瘦骨嶙峋的手扒着车辕向车上爬来。上了夹板的腿用不上力气,很笨拙,总是牵扯着一点点移上来的身体又一下子滑了下去。光靠他手上的力气要自己跨过车轮爬上来似乎很艰难,但他还是在一点点地往上蹭着,那副执着的样子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这辆板车需要他来攀爬一样。
我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拉。
直到他满头大汗地全身扑倒在车板上,我才扔了块小趸撕剩下的干馕过去:“吃饭。”
小趸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我没有叫住他,只是对着他的背影说:“小心一点,感情是把双刃剑。利用感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到后来会伤人伤己。”
小趸没有回头,停住脚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有些低闷沙哑的声音:“反正像你这样永远冷淡地站在山顶上俯视战场的人,是没有感情可以被人利用的,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开始低头慢慢地喝汤。一罐汤喝尽的时候,我抬起头来,小趸早已不在那里了。身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看了看角落里的小奴隶,他正在用力地咀嚼着坚硬的干馕,一双清亮的眼睛正在看着我,对上我的眼神时目光也没有闪避。
“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不喜欢看到那个骗子不高兴,为什么还要那么说?”小奴隶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目光里带了种很直白的好奇。
我对他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我本来以为你看到被也速人屠营的景象会害怕。”
小奴隶顺着我的目光也向前面不远处的血腥残酷之地望了一眼,身体有些颤抖,很快就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睛。我想,这不会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恶梦,但也许会是最恐怖的一个恶梦。这个恶梦会一辈子纠缠着他,就像七连星的那场恶梦纠缠着我一样。陷入这样恶梦的人,要靠自己的意志从这个漩涡里走出来,如果走不出来,就会一生背负着无法驱散的痛苦和恐惧,就像背负着一丛鲜血淋漓的荆棘,无时无刻不在刺痛。
我不想让他过早地在这种情绪里陷得太深,望着他轻声问:“想报仇吗?”
“报仇?”小奴隶有些茫然地咬住了嘴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放下手里的汤罐,又拿了块干馕扔给他。
小奴隶机械地捡起了干馕捏在手里,掰下一块送到嘴里咀嚼,想了许久才看着我说:“我阿妈早两年就死了,族里也没有人管我,每天做活,但也没有什么东西吃,还有很多人打我。就算也速人不来屠营,再过一阵子我也许就会自己死掉了。也速人来的时候,平时打我的那些人都害怕得要死,看到他们被人砍死,我其实还是挺高兴的。也速人打我,族里人也打我,他们都是一样的。如果要报仇,我宁愿帮也速人去杀族里的人,因为那些人打我更多啊。”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捏在手里的一瓣干馕却在下意识里被骨节苍白的手指一点点地碾成了粉末,撒在了风里。
小奴隶的话让我想起了当年反帝联盟刚刚成立时的一些野史传言。
据说反帝联盟最初鼓动平民造反时曾经借用了一些外星系的力量,因而不仅被帝国方面宣布为逆贼,还被痛斥为整个银河系的叛徒。为了对抗帝国的这种负面宣传,当时反帝联盟提出的口号就有点像是小奴隶刚才所说的这些话——既然银河系里的贵族老爷压迫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帮着外星系的武力来打击银河系的帝国势力哪,最起码,外星系的那些国家还给了我们相当的尊严和承认。这是银河帝国历史上一个臭名昭着的诡辩,无论寻找怎样或凄惨或悲愤的借口,在我看来,一切借助外来力量来打击本民族利益的人都是这个民族和国家的最卑劣的叛徒。
尊严?用民族利益去换取自身利益的家伙也配谈尊严吗?何况看看联盟后来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的反抗究竟是为了推翻压迫者,还是为了让自己爬上那个高高的位置,成为一个压迫者,去享受美梦中压迫者所能享受的那些权利?虽然我从来都厌恶帝国的腐朽,但我更鄙视这些叫嚣着要推翻这种腐朽而实际上却紧紧抓住腐朽所带来的享受的家伙。比起帝国的贵族来,联盟的官僚更加叫人恶心,至少贵族们在某些时候还是优雅的,看重名誉超过生命。
可是面对小奴隶直白坦率的眼睛,所有这些我深信不疑的观念都变得有些苍白。
帮着较少欺辱我的人去杀那些更多欺辱我的人,哪怕他们是我的族人,那些不视我为族人的族人。一个小孩子用他最纯朴的想法这样告诉我,我竟然找不到可以用来反驳的话。想对他说民族的大义吗?可是那个民族除了带给他受饿挨冻的记忆,还曾带给他过别的什么吗?甚至于,他身上流淌的血都不完全是属于这个民族的,他的母亲只是这个民族侵略他人的证据和痕迹。这么想着,我自嘲地笑了起来。这些事,这些意义,与我又有什么相关呢?甚至与小奴隶他自己都是不相关的。他不需要对得起那个对他来说完全空洞的民族,他只要能够对得起他自己,成为一个能挺起胸膛活着的人,这就足够了。
“记住,每个人都有好好活下去的资格。”我望着小奴隶的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东西看着我,想了想,说:“就像你说的,奴隶也是人,所以奴隶也可以好好活着?”
我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奴隶扁了下嘴说:“可是除了你,没有人会这么想。你是个怪人。”
我摸着他的头,笑了笑,说:“现在没有,也许将来会有。没有人这么想,你就要造就出会这么想的人来。难道什么也不做,天下就会掉下牛肉馅饼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