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认可:“嗯,这是一个。”
拔都拓迎着我的目光,有些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破绽之二,就是这些东西。”我踢了一脚草地上丢弃着的染血刀箭,“如果曾有脱脱人在这里与人作战,看这一地的血迹,不会没有死伤。尸体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想说可能有人打扫了战场?那么,这些打扫了战场的对手是谁?除了也速族,现在的白沙草原上也没有其他部族敢跟脱脱人开战了吧。列都连屠营都没有打扫战利品,跑到这里跟脱脱人打了一场遭遇战后,怎么又打扫起战场来了?其实这出戏要演得完美,你就应该弄几具尸首在这里让我看看,不过可惜,你的队伍里好像没有可以假扮脱脱骑兵的也速壮丁。”
“就算有,我也不会那么做。我拔都拓绝不会用族人的鲜血来玩这种无聊的把戏。”拔都拓冷冷地一笑,笑得睥睨天下,让我不由得感到欣赏。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是啊,这种英雄角色确实很适合你。”
“假装被我们骗过去不是更好?你非要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到底想干什么?”拔都拓对我的赞扬无动于衷,盯着我的目光逐渐变冷。
“想杀我?”我含笑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轻飘飘地落到了拔都拓暗暗摸向刀柄的手。拔都拓的动作骤然凝止,因为他看到一把短刀在我的手指间纯熟地转动着,闪亮的刀光如水般流淌,忽然就闪到了他的眼前。感觉到刀锋冰凉的触感,拔都拓向后微微一仰,然后壮硕的身躯就静止如山岳般不动,精光闪烁的眼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惊讶和怒火。
“错过了上次的机会,再要杀我就比较困难了。”我收回刀,淡淡一笑。
拔都拓知道我说的是事实。刚才那一瞬间,他连拔出刀的机会都没有。如果我刚才真要杀他,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样的现实对向来自许勇武的拔都拓似乎打击不小,黝黑明亮的眼睛都有些黯淡下来。
要的就是这种震慑的效果!我站得笔直,脸上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暗地里却咬着牙,吞下一口直冲到喉腔里的血,缓缓地从牙缝里轻吐出一口气。一口血,换取拔都拓的戒惧,令他在关键时刻不至于对我和我要照顾的人轻举妄动,倒也算不得吃亏。
不论何时,我都不习惯把自己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上,哪怕下一刻就要去赴死,也必须是我自己的决定。
“既然也速部已经准备了那么久,那些马包蹄、人裹脚之类的琐事应该也不用我来插嘴了。不过,有些话还是现在就说开了比较好,这么多族人的性命就系在你一个人身上,需要三思而后行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说完了想说的话,我转过身,就看到蒙阿术牵着匹马呆滞地站在几步之外,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边,大概是被刚才的那一幕吓到了。
我过去牵了马慢步走开。刚才过分用力,此刻有一种虚脱般的晕眩感迎头袭来,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变得扭曲。本来那一刀若是真的砍了下去,或许还不会让我如此脱力,但在拔都拓眼前猛然收力的那一下反撞,却直冲得我气血翻涌,从心口到肩膀再到手指尖,到处都充满了悒闷无力的酸软。这会儿要是上马,被那两个勐塔小子看穿我只是一只纸老虎,我不敢确定是否还有机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既然话已说开,也就无需再乔饰遮掩,也速部的队伍很快集结完毕。十岁以上的孩子和壮年妇女排列在一起,身上背着从板车上卸下的食物给养。年龄再小的孩子都被留在了板车上,母亲们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朝着孩子方向望去。不少孩子都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就算是懵懂中的年龄,此时也能感觉到骨肉分离在即的凄伤,都嚎啕大哭起来。
赶车的是那些残疾的也速汉子,还有为数不多的老人。大部分老人都没能支撑到这么远的地方,倒在了半路上的人们,不知道还有几个能够保全自己的尸首。老人们坐在板车上,就好像是坐在自家的帐篷里那么安然,脸上带着含泪的笑容。他们的腿上放着自家压帐的神灵,写满了咒文的彩色飘带长长地拖在风里。
拔都拓走到车队前的时候,夕阳的光芒落在了他的脸上,黑里透红的脸庞显得如神子般庄严。他大步走到队列的前端,向着最前一辆板车上的老人单膝跪下,双手高高地举起一支皮质陈旧的黑色马鞭,恭敬地呈送到老人面前。跟在拔都拓身后的少年骑士全都随着他一起跪倒了,草原上的风吹起他们的头巾,烈烈作响。
老人在板车上站了起来,弯下腰从拔都拓手里接过了马鞭,指着天空发出了一声苍凉的呼喝。我记得这个勐塔语的音节,小趸说过,那是赞美勐塔神时用的敬语。同样的音节,此时此刻听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味,不再是欣喜的虔诚的,而是多了份义无反顾的坚决,以及诀别的悲伤。
老人手里的鞭子甩出一个漂亮的鞭花,“啪”的一声脆响,抽到拉车的牲畜臀上。
车队开始缓缓前行,向着浓烟冲天的方向而去。
直到板车的车队去得远了,拔都拓他们才站起身来,呼啸一声,跃上了马背。
马蹄上包裹着早就准备好的毡布,步行的女人和孩子脚上也裹上了乌草编成的草莆。
上马的时候,我在心底把蒙阿术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捱马背,我就险些被这匹据说性情温顺的也速骏马给颠到地上,还是坐在身后的小奴隶眼急手快地拉住了我的腰带才免于出丑。周围的也速少年们发出一阵哄笑,没有人想到是我伤势未复。大概是因为南稷人的骑术都远远不如勐塔人,所以也没有人觉得太过惊奇。
让小奴隶上马坐到我身后的时候,小东西的眼睛里明显露出了惊讶。他大概觉得就算我扔下他不管,或是让他跟着板车队去当吸引追兵注意的诱饵,都没什么奇怪的,倒是坚持带着他反而让他吃了一惊。和小趸一样,对小奴隶,我也不会要求多少信任。信任需要时间去培养,生死去熏陶,如果能活下来,总有机会慢慢再去考虑这些。
放马奔驰这样洒脱的事果然还不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所能承受的。没跑多久,我身上的伤口就迸裂开来,血流不止。幸好我跨下是一匹枣红马,滴落的血迹落在马身上,看起来就像是马的汗水。与我同乘一马的两个小家伙第一次表现得如此默契。小趸拉着我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装作害怕的样子死死地抓住我的双手,其实是一边替我操控着马匹,一边在用背脊支持住我向前伏倒的身体。小奴隶也死死地抓着我的腰带,努力让我保持直坐的姿势,免得在晃动之间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不是不会骑马,也知道在奔驰的时候不应该这样坐在马上,而是应该半蹲半立,让身体悬空起来,随着马蹄的节奏起伏,才能更好地控制策马的方向。可惜此刻的我实在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借助这两个孩子的帮助。无疑的,我们这样的组合当然快不到哪里去,很快就落在了队伍的后列。
霞光渐收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嘹亮的哨声从远方传来,我的心一沉。
那是脱脱人的哨音,追兵终于来了。
第十七章:夜隼
宽翼长羽的巨大黑影在夜空中掠过,本来如鬼域般寂静的旷野上突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戾啼,因为空旷而显得有些飘渺,仿佛能够直传到天边去。
夜隼如箭矢般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地面,在它的羽翼投射的阴影下,是一条干涸的古河床,蜿蜒的河岸边生长着一丛丛稀疏的矮红柳。月光淡淡地照射在没有生机的土地上,没有人烟,除了风以外,没有别的声音,似乎从亘古以来就是如此的空寂亦将持续到永久。有些不甘的夜隼再一次俯冲向地面,又高高地掠起,盘旋几圈后终于展翅向西飞去。
夜幕下的荒原恢复了最初的宁静,如水般的月光濯涤着寒冷的空气。
突然,河床边有一堆草皮动了一动,一只裹着有些臃肿的衣袖的小手从草皮下伸了出来,然后是一颗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的人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又四下巡视了一番,挪动着肩膀就要从草皮下爬起来,却被旁边伸出来的另一只手拉了回去。
“快回来趴好!脱脱人的夜隼性情狡诈,说不定很快就会转回来!”伸出手的那个人一边低声厉喝,一边用手指搓着嘴唇,吹出了一声又轻又短的口哨。随着口哨声,又有几块草皮动了起来,慢慢地移近,然后静了下来。
细小的身影闻言再次伏低,缩回到草皮底下,转头看了看身旁躺着的人,低声问:“阿达,你怎么样?”
我把身上覆盖着的布毯向头上拉了拉,盖住小趸的头,对他笑笑说:“我没事。”
毕竟是多年的宿敌,也速人这次的准备确实很充分。当那些女人孩子从背后的包袱里拿出这些一面粘满了草叶的布毯时,就连我都吃了一惊。布毯本身是土黄色的,接近泥土的颜色,再加上表面粘上了长短不一的草,如果静止不动地盖在身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些原野上普通的草窝子。想不到列都竟然能想到这种办法来应付脱脱人的侦禽。看小趸当时的脸色就知道这东西连他也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也速人的发明。当年,我在帝国军事博物馆里曾经看到过一些古老的迷彩伪装,最初的原形恐怕就是这个样子的。这种东西在能量武器时代虽然已经陈旧得只能被送进博物馆,但在这个世界里,或许该算是一项相当先进的设计了。这个世界里应该还没有特种勤务部队的概念,否则迷彩伪装的效用和意义将更为重大和深远。我突然在想,如果让我掌握一支军队,也许我能把他们训练成这个世界上所向披靡的铁军。
小趸向我身边靠了靠,我抬臂将他圈到了怀里。我们身上的布毯也不是太大,小心一点可以遮住三四个人,如果只有我和两个小东西的话那是绰绰有余,但拔都拓也非要和我们挤在一起,就显得挤了点,所以我让小趸和小奴隶都侧身躺在我的怀里。小趸移过来的时候,小奴隶突然拉住他的手按到了我腰侧的地面上。小趸摸到一片湿漉漉的草地,抬手看到掌上的暗红色,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喂,到底还要在这里藏多久?我阿达身上有伤,不能老是趴在这种到处都是露水的冷地上!”他踢了拔都拓一脚,压得很低的声音里满是危险的不耐烦。
“不知道。不想送死的就等着!”拔都拓闷闷地回答。虽然布毯下离得较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猜想他此刻的郁闷和愤懑,还在为小趸选择躺在我的怀里而闹脾气。如果不是在眼下的情形下不能高声大叫,我想他大概就快要发出狂狮般的怒吼了。
说实话,这么躺着确实不舒服。地面上泛起的潮气像是一把无刃的刀,慢条斯理地刮剥着人的每一寸肌肤。一缕缕的寒气像是一群闻到了猎物味道的赤环蛇,扭动滑腻的身体,见缝就钻,贴着皮肤肆意地游动,所到之处,仅存的一点热量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全部带走。被血黏连的衣服粘在身上,像是一层没有蜕干净的皮,尽量不动的时候还好些,动起来就会撕扯到皮肤,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不过,这点疼痛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与穿越空间时的撕裂扭曲相比,简直就像轻柔的挠痒一样。反倒是小奴隶贴在我旁边的身体一直在轻轻地发抖,连牙齿都有些打颤,就连小趸也是冷得有些受不住了才想爬起来活动活动的。我把这个沉默的小东西往怀里带了带,他却一声不发地移开了点。我没有再坚持,毕竟我的体温比这里的常人要低许多,靠得再近也不能给他们带去多少温暖。
“不要动!脱脱人的隼来了!”旁边又传来拔都拓低沉的语声。
我对黑暗里那个趴伏在地上的身影笑了笑,支起布毯的身体一动不动。
从这个也速小鬼命令大家把马赶走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一定有办法来对付脱脱人在天上的眼睛。毕竟,人要藏起来的办法很多,马就不那么容易了。
脱脱人饲养的夜隼在勐塔大漠上是一种很厉害的夜间侦禽,这种猛禽的目力特别敏锐,即使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也能追踪敌人。我曾问过拔都拓,为什么白天反而没有侦禽。那个勐塔小子告诉我,这是因为勐塔各部都有饲养猛禽的习俗,除了侦禽,还有专门用于攻击的猎禽。白天放侦禽上天多半起不到追踪侦察的作用,而是会引来他部猛禽升空,变成各部猛禽之间的空战,所以各部之间有不成文的约定,勐塔内部战争时不会动用这些禽鸟。在所有白沙部族中,只有脱脱人才会养夜隼,是夜空中独一无二的霸主。夜隼很难捕获,更难驯养,如何驯养夜隼一直是脱脱人的不传之秘。脱脱人武器上的鹰头标记,其实就是这种夜隼的头,这也是脱脱人能称王白沙的原因之一。
用来伪装的草叶布毯算是一个惊喜,可是我相信这还不是全部。如果也速人的办法只是这么被动地趴着,即使能暂时不被夜隼发现,但没有了马,一旦脱脱人追上来,带着一群妇孺的拔都拓就算再英勇也无法逃脱被人围歼的命运。
我很期待拔都拓即将带给我的下一个惊喜,这场布局深远的白沙之战正在一点一点地撩拨着我心底的军人血气。谁说战斗必须是刀兵相向的?到目前为止,虽然尚未见血,这还是一场很新鲜有趣、值得期待的战斗。
夜隼的翅影再次从上空掠过的时候,那几个刚才移到我们前面的草皮下突然传出了一种尖锐细碎的吱吱声,一群毛茸茸的东西从草皮底下钻了出来,一边转动着细小的头颅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一边吸着鼻子在空气中乱嗅,沿着河床向前跑去。
今夜月色如洗,特别明亮。月光下,我能从布毯的缝隙里清楚地看到那群一只一只从草皮下钻出来到处乱跑的东西。灰白色的皮毛,尖嘴长胡细爪,看起来像是老鼠,可耳朵却又大又长又软地垂在了窄小鼠头的两边,又有几分像是兔子,而且看那肥硕的身材,说是老鼠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空中传来夜隼的鸣叫声,听起来居然似乎带着点兴奋。
那群类鼠又类兔的古怪动物在河床边的红柳林间和草地上乱窜了一会儿,然后渐渐地汇聚在一起,顺着枯涸的河道,朝着我们来的方向跑去。空中的夜隼也不再盘旋,鸣叫着追随那群动物而去。远远的,我似乎看到有巨大的黑影从空中俯冲下来,再高飞而起的时候,利爪上抓着一个肉嘟嘟的不断挣扎痉挛地踢着腿的小动物。
“那……那是什么东西?”小趸在我怀里问出了我也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藿叶鼠。”拔都拓简单地回答,半点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天啊,拔都拓,那种很狡猾的怪鸟怎么会忽然追着这个什么什么鼠跑掉了?”小趸突然很亲热地贴到拔都拓身旁,眨着细小的眼睛,露出两只漂亮的小虎牙,满脸一副既好奇又崇拜的表情。我无奈地摇摇头,松开环着他的胳膊。这个小家伙从来都不介意被人用看白痴的眼光注视,对他来说,天真无知加上随需随到的眼泪是比草叶布毯更好的伪装。况且从他的立场而言,拔都拓和也速部的任何隐秘都是必须刺探清楚的。
不出所料,拔都拓的冷淡在小趸的娇俏攻势之下不堪一击地迅速瓦解,身体周围释放出来的强硬气势很快就被软化成能暖得开春花的温柔。拔都拓一把拉开罩在头上的布毯,托着小趸的手臂把他扶了起来,一面还仔细地借着月光替他摘掉粘在头发上的草屑,然后有些得意地笑着说:“你不知道藿叶鼠是草原上最难得的美味吧。那东西的肉里有一股天然的藿香味,做汤的话不用放一点佐料就能鲜美得叫人咬掉舌头,据说就是生吃,肉里头也股甜香的味道。这可是夜隼最喜爱的食物了,但却很少见,我们搜寻准备了那么久也才抓了这么十几只。再狡猾的鸟也只不过是一头畜牲,这样的美味当前,哪里还会记得要去追踪别的东西。”
“而且,就算刚才脱脱族的养隼人已经看到夜隼往我们这边飞来了,等那畜牲回去的时候,爪喙上都是藿叶鼠的血迹肉屑,也会以为夜隼是为了捕食才往这边飞的。”掀开布毯也跳了起来的蒙阿术在一旁笑呵呵地把话接了过去。我拉着小奴隶也站了起来。在我们身边,那些接二连三从草皮下跳起来的也速少年们也都是满脸高兴的样子,一个个神采飞扬,看来都在为自己能让脱脱人最出名的侦禽无功而返感到兴奋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