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冰冷而锋利的东西抵在我的腹部,借着月光,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小鼻子小眼的,居然真的是一个孩子。稚嫩的脸庞在草地里滚上了草屑和泥黑,只能大概看出清秀的轮廓,鼻子下面搭拉着两条鼻涕,大把大把的眼泪正从那双闪着狡猾光芒的小眼睛里汹涌而出,竟然是真的在哭。
也许是看到我近乎赤裸的身体,感到有些意外,小家伙的哭声稍微停了一拍,马上又扯着惊天动地的调子嚎叫了起来。他扑到我身上的时候,双手蹭到了我的血,也只是抬手看了一眼,就满不在乎地在他自己的衣服上抹了两下。抵在腹部的利刃消失了,估计是他觉得我伤得很重,身体冰冷,怕是离死不远,也就不再对他有威胁了吧。下一刻,一件柔软的袍子顺着他的怀抱披到了我的身上,如果不是那个孩子的手一直在暗中不断地撕扯着袍子的线角,而且还不停地从我身上蹭血往袍子上抹,那份难得的温暖感觉让我快要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真奇怪,梦寐以求的宁静居然只需要一个带有热度的怀抱就可以了,甚至可以不问这个怀抱属于谁,也可以不管这份热度的到来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有些混乱而自嘲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痛楚的马嘶声闯入了我的耳鼓。
侧头望去,有四五匹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以我在其他空间中曾被捕为马奴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出这几匹马虽然不如刚才飞驰而过的白马那样神骏,但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好马,更难得的是训练有素,奔跑时的姿态很舒展,看来这些骑士的身份也不一般。当前的一匹马疯了般地踢踏着前蹄,正在哀鸣,恐怕是踏到那个孩子刚才撒在草地里的东西。马背上的骑士大声呼喝着,心痛地抱住马颈轻轻地拍打。其余的骑士都纷纷勒转了马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小心翼翼地扫视着地面,向我们走来。
那个孩子哭得越发起劲,听起来还真有些悲切的感觉。
走拢来的骑士冲这边大声嚷了句什么,说的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
在语言不通的异世流浪得久了,我变得对他人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极为敏感。看那个发话的骑士的举动和神态颇不客气,我猜他是在喝问我和这个孩子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趴在我身上哭泣的孩子显得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因为这个动作而带走的微薄温暖让我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听到我吐气的声音,孩子的身体僵了一下,那个冰冷的利器又顶在了我的腹部。当他转头望向面色不善的那几个骑士时,月光下露出的那张小脸上,满面都是害怕的表情。
“大叔,快救救我阿达吧,求你们了,救救我阿达吧!”凄切的童音在风中颤抖着响起。
我眯起了眼睛,身体轻震了一下。在这个世界,竟然有我能够听懂的语言!那个孩子的发音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确确实实是一种我能够听懂的语言啊!难道,这里距离我的故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遥远?我紧紧地咬住牙齿,才勉强忍住了拉着这个孩子马上问个清楚的冲动。
骑士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没有出声,依旧神情戒备地将我和那个孩子半围在中间,压在腰刀上的手却都微微松弛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口齿虽然有些含糊,语调也有些僵硬,说的却是孩子刚才所说的那种我能够听懂的语言。听到问话声,围住我们的骑士一起抚胸弯腰,向牵着一瘸一拐的坐骑慢慢走近的那个骑士深躬敬礼。
“我们,我们是南稷人,在这里,这里惊了马……大叔,求求你,救救我阿达吧……”那个孩子抹着泪眼,一边抖抖缩缩地回答着,一边借着扑在我身上的姿势,用刀背在我的腹部顶了两下,然后伸出一双满是鲜血的小手抱住了我的头,似乎在用尽力气想要让我坐起来,却因为人小力衰而终于跌坐回地上。
我的身体随着他的摆弄震动了一下,钻心的痛让我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袍子散落开来,露出满是伤痕的躯体。我微闭着的眼睁开一线,发现那个说话的骑士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腰部。靠在我身后的那个孩子似乎也顺着骑士的目光向我的腰部看过去,然后发出惊慌的叫声,突然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替我把袍子拉紧,一面笨拙地从地上捡起了样什么东西,拼命地往我的怀里塞来。月光下,有一条五彩宝石镶金绦的腰带在他的手里散发着淡淡的光。
“南稷人?不是普通的南稷人吧?”那个骑士突然弯下腰,把孩子手中的腰带夺了过去,捏在掌中细细地把玩着,脸上露出种玩味的神情,“听说黑沙王廷的王女下嫁南稷靖宁王世子,嫁妆里头有一匹号称天马的‘飞云’,刚才好像就从这个山谷里跑过了,你们有没有见到?”
“没有!没有……我们不是……”孩子惊慌地叫了起来,像是要遮掩什么似地,慌慌张张站到了我的身前。我带着看戏的心情,没有出声,静静地躺在地上扮演近似尸体的角色。
“没看见吗?那就算了。”骑士有些淡漠地笑了笑,随手把腰带收了起来,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把他们带回去。”
“你,你们要干什么?”孩子状似害怕地退了一步,后脚跟却很隐蔽地踢到了我的头侧。我微微侧头没有让他踢实,但也没有闪避得太远,所以脑子里还是“嗡”的一声响,好像有一面巨锣就凑在耳朵边被人大力敲响,震耳欲聋,一下子连视线都模糊了,再也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恍乎中,我的身体似乎被人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架在了什么东西上。
那个孩子跟在我身边喑喑地哭着,不停地抹着眼泪,小脸蛋上一片红一片黑,脏得不成样子。那些骑士们自顾自地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在说着什么,语气轻松,大概是在闲聊,没有人在注意这个泪包一样兀自哭泣的小孩子。
好像只有我看到了他眼睛里隐藏着的冷冷的笑。
既冷漠,又狡猾,看上去像是一只雪原上的狐狸。
第三章:回营
我闭着双眼躺在一张粗糙的毡毯上,任凭身体随着耳边的马蹄声不断摇晃。毡毯的四角被马背上的骑士提在手里,虽然是在飞奔,四匹马之间的距离依旧保持得很完美,躺在毡毯上的我竟然只是感到一些自然的颠簸而已,可见这些骑士的骑术高明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刚离开山谷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上马,而是很稳当地提着毡毯快步而行。是一声哨音打断了这种悠闲的月下漫步,四个骑士飞身上马的动作整齐划一,一颠一放,地面就一下子离得很远了。身边的那个孩子被一个骑士拦腰抄起,横放在马鞍前,垂下的头就在我的微开了一条细缝的眼帘前。他做出惊慌挣扎的样子,但在被人用刀背狠狠地抽打了两下屁股之后,很快就乖乖的不动了。
马上的骑士回头望向他们的首领。
那个会说南稷话的骑士正牵着他的坐骑走在最后。他受伤的坐骑是一匹本来应该很神骏的红马,有一身火焰般的皮毛,即便在夜色下也显得很耀眼。它一瘸一拐地跟着骑士走了几步,突然发出一声哀鸣。我身边的那四匹马听到这声嘶哑的鸣叫,都不安地踢踏着马蹄。
骑士的一只手抚上了红马的脖颈,一面低声地说着什么,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坐骑。他的另一只手很轻但很沉静地一挥,我身边的骑士们就开始控马跑动起来。就在我以为他也要翻身上马跟上来的时候,那个骑士猛地拔出腰刀,一刀斩下了红马的马头。鲜血一下子喷得老远,热烘烘的血腥气扑到了我的脸上。
这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一丝激越。
也许是那种带着不甘和不舍但又毫不犹豫的惨烈决绝让我有一点回到了战场的感觉,很久没有感觉到跳动的心脏竟然在胸膛里有力地撞击了几下。骑士的脸上沾满了浓稠的马血,衣襟上也满是斑驳,但他却没有擦拭,只是很冷静地回刀入鞘,快跑几步,向前伸出了粗壮的手臂。
马背上的孩子慢了几拍后开始发出惊慌的尖叫,控马的骑士在骑行中伸手将首领拉上另一匹马的马背,然后开始放缰飞奔。一个断断续续的哨声一直隐约地追在我们身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哨声,听上去有些像是鹰哨,但我从来不知道探路的猎鹰在夜里也可以飞出来侦察。
不想让人察觉到我的惊讶,我放松身体,闭着眼睛,继续扮演着濒死的准尸体。但也还是能感觉到所经之地的地形在不断地变化,时而是坡地,时而是沟壑,有一阵甚至有幼嫩的树枝轻轻地抽打在我的脸旁,显然这些骑士在利用各种熟悉的地形来摆脱身后的追兵。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只是间或有人发出一两个短小的语音,不知道是不是还配有手势,但无论如何,这几个骑士之间的默契都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
骑术、冷兵器、肢体的力量……看起来,要在这个世界上存活,这些似乎都是并不可少的要素。这样的认知和判断让我只能无奈地对自己默默苦笑两声,熟知能量武器和空间飞行技巧的我,对于这样的世界来说,未免太过形而上了。
存活!是的,不知不觉间,我对自己的要求和期望已经从逃亡变成生存了,但我一点也不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改变。在看到那个孩子的面貌的瞬间,我的心底就开始萌发一种隐约的希望,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相貌与我可算得上接近,这种接近让我有了藏身于万民之中的可能,而我能听懂南稷的语言更让这种可能性一下子趋于完美。
那个疯子的能力就算再强大,也不可能轻易地在无数普通人当中找到刻意隐藏自己的我。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但从他们的对话中已知的就有南稷和黑沙王廷,这些骑士的势力似乎还属于不知名的第三方,应该不会太小,所以我决定好好利用这个世界的优厚条件,而第一步,就是去南稷。如果能够躲过他的追踪,我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安定下来。只要不再继续受伤,时间对于我来说就是无限的。也许总有一天,我能找到返回故星的方法。拜尼家的子孙,怎么可能永远只是逃亡。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骑士在挥刀斩马的瞬间所流露出来的骄傲刺激了我,但不可否认,在那一刻,身体里有一种因为恐惧和岁月蹉跎的东西好像复活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决定将眼下这个南稷伤患的角色好好地扮演下去,所以在我们终于到达一片营地的时候,我微微扭动身体,闭着眼睛发出了几声细微的闷哼,希望能够既不让人觉察到我的清醒,但也不至于真的被当作尸体处理掉。
眼皮上有正对着光线的刺痛,我猜天色已经亮了,因此不敢再像夜里那样偷偷地睁开一线来观察周围。但从四周传来的说笑声中,我能听出这些骑士在营地里深受欢迎和爱戴,虽然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却还是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语声中真诚的崇敬和信赖。所有的笑语中,有一个爽朗的声音最突出,听上去应该就是带我们回来的那个骑士。
骑士们下了马,我仍旧躺在毡毯上被人抬着前行。
远远的,有人蹦蹦跳跳跑近的脚步声,然后有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大笑着叫道:“阿爸!你回来啦!”那个骑士答应了一声,把孩子抱到手里,高高地抛到空中又接住。在孩子欣喜的尖叫声中,周围的人们都笑了起来,气氛似乎很亲昵。我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个孩子说的居然是南稷话,只是口音跟骑士一样,听起来有些含糊。
玩了一会儿,孩子突然笑着问:“赤焰哪?阿爸,你说过,回来要带拓儿去放马的。拓儿给赤焰准备了最好的草料。”
骑士沉默着,许久才说:“赤焰走了,它已经回到了吉母天的怀抱。阿爸以后会给拓儿挑一匹更好的马。”
周围静了下来,孩子的笑声也一下子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声音问:“是脱脱人吗?”那个突然没有了撒娇意味的声音变得有些森然,虽然只是一种稚嫩的森然,但还是让我觉得心头一紧,隐约有一种危险接近的压迫感,甚至比他的父亲带给我的感觉更为强烈。说实话,恐怕是因为那个骑士的马轻易就被南稷孩子的简单陷阱所伤,我的心底对他一直有些轻视,直到斩马的那一刻,我才给了他一个壮士的评价。
这个孩子却不同。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势,虽然我还没有看到他的面貌,但这股气势就足以在我心里勾画出他的样子,甚为雄壮,是烈日下风破长空的英雄气概。我甚至有些无聊地在想,接下来的几天应该会很热闹吧,那个南稷孩子和这个骑士的儿子不可避免地将要碰面,一个阴柔似月,一个刚烈如日,却又彼此旗鼓相当,如果闹起来,会是一场很好看的戏啊。
就在周围陷入一种有些尴尬的静默之时,一个柔美的女子声音像清泉一样划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列都,你回来了。拓儿,不要缠着你阿爸,让赤兀塔叔叔他们都去休息一下。”
她的南稷话口音很纯正,软软的有种蜜糖般的触感,甜美的声音把人们从尴尬中唤醒,喧闹的人群里又开始响起笑声。骑士的声音迎上去说:“清娴,我回来了。”听起来虽然只是一句淡淡的回答,却充满了让我无法想象的温柔。
“有客人吗?”女子柔柔地问。
托着我的毡毯向下沉了沉,我身边的骑士们大概是在向那个女子弯腰施礼。
“我们的客人看来伤得很重哪。赤兀塔,把客人抬到我的帐篷里,就交给馨儿吧。”
一个骑士答应了一声,毡毯又开始移动。
“放开我!我要跟着阿达。”身后有一个声音突然在叫,是那个南稷孩子。
“喂,你是什么人?”那是骑士的儿子。
“阿达,阿达……”感觉有人在靠近,然后一个小小的身体扑到我身上,又开始哭了。
“我们的客人是南稷人吗?”女子的声音柔美中带着点惊喜。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听到里面有一种冰冷肃杀的意味。
第四章:震慑
帐篷里有三四个女人,那个声音甜美的女人随在我们身后进来,就开始指挥这些女人给我清理身体,包扎伤口。南稷孩子一直跟在我身边抽抽搭搭地哭泣着,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寸步不离。另一个会说南稷话的女子想用茶点把他哄到一边去换衣服,他却使劲地哭了起来,死也不肯松手。
“随他去吧,馨儿,这倒是一个忠心的孩子。”女子的声音在柔媚地轻轻叹息。
“是啊,夫人,想不到会在也速族这里碰到南稷人。”正在哄小孩子的馨儿停了下来,顺着女子的意思也叹息了起来。
处理好伤口,看我还是昏迷不醒,两个女人就拉着南稷孩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家常,先问是从哪条路到这里来的,又问家在哪里,家里是什么身份,再细细地问了些风土人情,最后终于兜兜转转地问到了我的伤。
我的伤势在她们看来显然很奇怪,既不是锐器的割伤,也不是坠马之类的擦伤挫伤,而是一种面积很大很严重的表皮撕裂伤,还带有明显的骨折。这些伤都是在穿越空间时由巨大的空间扭曲造成的,但这个世界上的人显然对此没有任何概念,也就难怪她们会起疑。想来,在这些部族民的眼里,我更像是个从某种力量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型怪兽爪下余生的幸运儿,以至于一个为我料理伤口的女人在看到这些伤痕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擦拭清洗,而是跪到地上喃喃自语地不断向天叩首,大概是以为碰到了神泽或是魔迹。
问了半天,我身边的孩子只是翻来复去地说着“求你救救阿达”、“惊了马”、“我不知道”,然后便是哭,一副受了惊怕的样子,两个女人也只能陪着掉了几滴眼泪,让人把我们安置在旁边的一个空帐篷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