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能全权令兵的皇后,但帝国军队中的女军人却渐渐地多了起来。时间久了,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不知道清娴夫人是不是也速部的第一位女将军,但很明显,周围的也速族人对她带着几个女人在部族勇士的队列里奔驰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曲线玲珑的蓝色身影所过之处,马背上的勇士都纷纷低头敬礼,那种尊敬之色,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
拔营的时候,我才知道也速族的规模。几千匹骏马背负着马上矫健的骑士一齐放蹄疾奔,只是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就足以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了,耳鼓被撞击得一阵阵发麻,大概只有重型战舰在急速转向时发出的引擎轰鸣声可以与之媲美。列都夫妇带领着手握闪亮马刀的也速骑士狂风一般呼啸而去,跟在他们后面起程的是由拔都拓率领的少年骑士和由他们护卫的大量妇孺老人和辎重物品。
我躺在板车上,身下垫着羊毛毡毯和一张小趸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全羊皮,身上盖着厚重的勐塔棉袍。棉袍的尺寸不算太小,但对我来说还是局促了些,把我的小腿和脚都露在了外面。小趸跟在我身边,但没有坐在板车上。板车不大,我躺下后已经占掉了大半地方,旁边的空间也被人放上了些杂物。小趸当时很气愤地拦住他们,想要找人交涉,那些也速人却好像听不懂他的南稷话,嘻嘻哈哈的倒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不停手地就把东西放了上来,气得小趸直跺脚。小家伙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铁青着脸回来,身后还带了个也是满脸不乐意的蒙阿术。
蒙阿术说他是拔都拓派来帮着小趸照顾我的,因为小趸和我都不会说勐塔话,而旁边这些带着辎重的也速平民却不懂南稷话,所以彼此之间的沟通交流就交给蒙阿术了。
蒙阿术对这个任命的不满都已经写在脸上了,跟着我们,他不仅要照管伤员,负责繁碎的琐事,而且也不能骑马,只能跟着小趸步行,料想他也不会愿意挤到我的板车上来。至于小趸,我猜他其实懂得勐塔话,会听也能说,只是因为之前一直装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现在也不能改口,身边突然多了一双带有敌意和监视意味的眼睛,又离得那么近,亦步亦趋的,他的心里一定也很憋屈。两个别扭孩子的脸色都不好看,我看看蒙阿术,又看看小趸,然后掉转目光,继续仰望星空。
我很喜欢这个世界的星空,深沉的夜色像是一片墨蓝色的海洋,又或者是一块巨大的剔透的烟色水晶,上面镶嵌着无数晶莹璀璨的星辰。周围的空旷让星空看起来显得更宽更远,远得像是一个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梦。
我不知道我的故星在哪里,没有坐标和方位,我无法确定它的位置。但我知道,她就在那片星空中的某个地方,在那些墨蓝色的深处,在那些钻石般闪亮的星辰背后。我默默地注视着美丽的天穹,目光渐渐失去焦点,变得模糊,那些亮闪闪的星光跳跃着合在了一起,一颗一颗地从天穹顶端坠落,像泪珠一样。
一只小手伸过来摸到我的脸侧,擦掉了一点湿漉漉的东西。
小趸把沾湿的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会儿,突然脱下他身上的棉袍,盖到了我的身上,大半个身子也缩到了板车上的空隙里。带着体温的袍子被小趸用双臂环抱着,紧紧地裹在我身上。我眨了眨眼睛,小趸把下巴搁在我胸前,半伏在那里冲我笑了笑,问:“还冷吗?”
我摇头说:“我不冷。”
小家伙吸了吸狐狸般微翘的小鼻子,满脸不信地说:“你的脸那么冷,脚一定都冻僵了,怎么可能不冷?”
我垂下眼帘来看着他。小家伙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布衫,被草原上的夜风一吹,薄薄的布料就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更瘦削了。我没有冷的感觉,不代表他就可以忽略初冬的天气,何况现在还是晚上,草原上的气候应该是夜越深气温就越低的。
我没出声,小趸就伏着不动,不一会儿就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我不冷,习惯了。你快把衣服穿起来,会生病的。”我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突然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小家伙。他的小眼睛里泛着泪光,鼻子通红,身体在轻轻颤抖。以他的机灵劲,会看不出现在到底是谁比较需要那件棉袍?
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突然跳下板车跟在我身边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笑着说:“我跑跑就热了,没事的。”
蒙阿术在一边凑过来看了看,冷冰冰地插了一句:“本来就没人会睡板车,半夜里睡在板车上一定会冻成冰人的。”
小趸瞪了他一眼,说:“拔都拓说的,客人可以坐在板车上休养身体,只有奴隶才会跟在马屁股后面跑。”
蒙阿术马上冷冷地瞪了回来:“阿拓也没说让你们在板车上睡觉。”
小趸咬牙看了看周围,果然就连女人和很小的小孩子都没有一个坐在或是躺在板车上,全都跟在板车后面跑着,跑不动的也在走着。小家伙又低头看了看我身上的伤,估计实在看不出我有起来跑动的可能性,回头抓住蒙阿术的衣袖拽着就走。
“你干什么?!”蒙阿术叫了起来。
“找拔都拓去!”小趸恨恨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不是还有羊毛毡子吗,不是还有羊皮吗,不是还有翻毛褥子吗?全叫他给我拿出来!”
蒙阿术很不以为然地还在叫嚷着什么,但是他被小趸拉拉扯扯地走远了,又是背风的方向,所以我没有听清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不光小趸手里捧着大堆的羊毛制品,就连蒙阿术手里都不情不愿地抓着两张巨大的动物皮毛,而这些东西很快就都堆到了我的身体上。
蒙阿术一边抓着皮毛往我身下垫着,一边很是愤然地说:“阿拓帐篷里的东西都给你弄来了,这可是去年围猎的时候可汗赏的整熊皮,只有勇士才配用,凭什么让这个不死不活的家伙睡。”
小趸不屑地哼了一声:“蒙阿术,你不过是拔都拓的跟班,我阿达是不是勇士,可轮不到你来说。拔都拓乐意给了,我们就乐得用。他今晚又不宿营,反正也用不着。”
蒙阿术顿时就火了起来,指着小趸的鼻子大叫:“我是跟班,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侍童而已,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侍童是干什么的!”
什么意思?侍童是干什么的?我暗自皱眉。
一直无聊地在听他们拌嘴的我突然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冷了一冷。小趸的眼睛里有一线寒光飞快地闪过,随后又恢复如初,只是面色冷淡地点了点头,平静地说:“没错,我就是阿达的侍童。”
蒙阿术瞪着小趸那张清秀的小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丢下手里的毛皮阴沉着脸转身走掉了。
我看着走过来捡起熊皮重新替我在身下塞好的小家伙,想了想,皱着眉头问:“小趸,侍童需要承担什么特殊的职责吗?”
小趸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我眯着眼睛,露出了一个很天真很甜美的笑容:“特殊的职责吗?啊,是了。阿达,身为侍童,小趸需要陪主人睡觉。”
我几乎一下子坐了起来,对这个世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第十章:侍童
自从发现关于侍童的注释让我大惊失色之后,小趸好像找到了我的软肋,现在动不动就把“我是阿达的侍童呀”这句话挂在嘴边,让我哭笑不得。
我很诚恳地向他请教了关于侍童身份的问题,这才知道,在南稷贵族中间多有这种半仆人半性伴侣性质的人跟在身边,而且大部分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男孩子就叫侍童,女孩子就叫侍女,当然也有成年人充当这种角色,男子称为侍从,女子则为侍婢,升一级可以成为侍妾,据说是从这一级开始生的孩子才有被冠以族姓的权利。这种叫法跟我本来以为“侍”就是“服侍”之意的臆测大相径庭。基本上,在南稷的贵族之家,带“侍”字的称呼都带有性服务的意义和责任,如果只是普通的仆人就会被称为“仆从”、“仆童”、“婢女”、“家婢”什么的。
小趸说,“侍”字辈在贵族家庭里的待遇要比普通的仆人好,吃穿用度都比较高级,每个月开支的工钱也高一点,但他们都是真正的奴隶,没有自由的身份,从这一点来说反而不如普通仆人。
普通的仆人如果想要离开主家,只要交付一定的钱财就可以获得自由,如果碰到主家有喜事,或是遇到比较慈善的主人时,甚至连这部分钱财都常有免去的。而称呼里带有“侍”字的那些人就没有这种幸运了,他们不可能自主地离开现在的主人。除非现在的主人把他们送给别人,否则他们就要终老在主人身边。据说在南稷贵族中,互相赠送侍从侍女的情况很常见,有时甚至用人来交换其他的东西,比如珠宝或骏马。女子成为侍女或侍婢之后,还可以期望升级为侍妾,成为主人传宗接代的工具。南稷贵族家庭很看重男孩,所以如果侍妾能为主人诞下男孩,她在家族中就会获得相应的稳定地位。最悲惨的是那些男侍,除了被送人或是老死、病死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结局可言。
我问小趸:“如果‘侍’们的主人死了呢?”
小趸看了我一眼,回答说:“家族还有其他人就被当作财产分掉,家族里的人都死光了就发到市场上去卖,实在卖不掉的就给原来的主人殉葬。”
我久久无言。
以前我所知的那些银河帝国贵族中也有许多都是荒淫无度,常有领地的领民不堪贵族的压迫而奋起反抗的事情发生,我也执行过不少剿灭平民暴乱的任务。不过现在看来,他们至少要比南稷的贵族们文明多了,至少不会把一个为主人付出了辛苦和身体的人先分后卖,最后再以死殉葬。这样的男人,真还不如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当拔都拓骑着他的枣红马跑来跟我说“我要这个小孩做我的侍童”的时候,我的脸色有多难看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小趸正拿着食物走过来,听到拔都拓的话,小脸一下子就红了。
“拔都拓,你混蛋!”小趸把手里的馕和干牛肉用力朝拔都拓的脸上扔了过去。
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很佩服小趸的忍耐力了。他居然没有气愤得拔刀扑上,而只是丢了点吃的东西出去,完全符合一个又气又羞、不懂打架又软弱爱哭的小孩形象。我不得不说,在装假这方面,小趸的敬业程度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
拔都拓没有看他,只是闪身躲过暂时被人当作暗器的食物,两眼一直盯着我不放,嘴里还在重复着他的要求:“我要这个小孩做我的侍童!你要用什么东西换?那两张整熊皮好不好?这可是可汗赏赐给我的宝贝。”
我摇头,努力从身下抽出那张摸上去像是熊皮的东西扔到地上。
“那你要什么东西?”拔都拓侧着头打量我,突然把他腰上那把缀满宝石的弯刀抛到我面前,“这把刀是阿爸从神湖的大师那里求来的,刀口锋利无比,还带有神明的庇护,我连刀带熊皮一起都给你,换他!”
我看了一眼被拔都拓指着的小趸,再次摇头:“不换!”
“为什么?南稷人不是都这么换侍童的吗?”拔都拓满脸不解地望着我。
我仰面躺下,保持沉默。
我不会无聊到想要教育拔都拓改变以物易人的观念。毕竟,我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没有任何立场来鄙夷这种习俗,更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它。在目前而言,它除了让我觉得不太高兴以外,并没有对我产生任何的影响,我也不打算让自己为这种陋习伤太多脑筋。
我也不会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高叫一声:“谁说南稷人都是这样,我就不是!”
小趸不是我的侍童,他不是我的任何人,我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为他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他喜欢假扮成侍童,就要自己去面对这种身份可能带来的结果,我没有理由去阻止他,但也不会为他解围圆谎。拒绝拔都拓,是我能为他所做的极限,除此以外,我不会再做任何事,说任何无聊的话。
我的沉默好像让小趸有些紧张,而拔都拓则完全陷入了困惑之中。
他甚至挠着头去问小趸:“你说他到底要什么东西才肯跟我换你?”
“拔都拓!你混蛋!你给我滚!”
小趸硬挤出来的叫声又尖又利,我甚至能够听到他牙齿狠狠磨擦的声音。
拔都拓看着小趸,突然牵缰带马走到他面前,俯身向他伸出了手,沉声说:“跟我走!”
小趸后退几步,瞪着拔都拓,绝然摇头说:“少说废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拔都拓依旧保持着俯身伸手的姿势,望着小趸缓慢而用力地说:“跟我走吧,你在我这里,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跟着他有什么好,早晚会被送掉。阿妈说,南稷侍童的下场都是这样的。跟我走,你在草原上就永远都是自由的人。”
我没想到拔都拓想要用东西换小趸的原意竟然是这样的。难道他喜欢小趸?可他和小趸相遇到现在才不过一天时间,见面总共只有那么几次,而且看拔都拓崇拜他那个壮士阿爸的样子,他也不像是会喜欢上小趸扮演的那个爱哭包的人啊。我被拔都拓的异样勾起了一点兴致,微微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两个孩子。
拔都拓骑在马上,本来高高扬起的头现在低垂着,眼神专注地追随着小趸的一举一动,身子俯低,手就一直那么伸着,无言中带着一份倔强的坚持,看上去真诚得可爱。小趸又后退了一步,身子靠到了板车的车辕上,好像就此找到了什么支撑似的,不再退缩,反而瞪起那双小眼睛,仰面迎向了拔都拓的目光。在拔都拓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小趸沉吟了一会儿,才用一种温和而又平静的语调对他说:“我要照顾阿达,不会跟你走的。拔都拓,你还是回去吧。”
拔都拓僵了一僵,收手勒马回头就走。走不出几步,他突然回头对我说:“如果我能护送你去南稷,你肯不肯把他让给我?”
我笑了笑。拔都拓确实很聪明,无论是他对小趸说的话,还是对我说的话,针对的都是我们心里最薄弱的地方。当然,这是在如果我们确实是我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人的情况下。如果小趸真的是一个小侍童,真正的自由就会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很难想象会有人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而对我来说,没有比马上到南稷去更具诱惑力的事情了。我猜,是在我和清娴夫人彼此试探时被拔都拓察觉到这种期望的。可惜,如果这个捷径需要以小趸为代价,我还是只能惋惜地拒绝,因为小趸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用他去换取任何东西。
看到我还是摇头,拔都拓终于满身挫败地打马而去。
小趸走到我身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开去。没过多久他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伤药和包扎过的布帛。掀开掩盖着伤口的亚麻布,小趸对着我的伤口深深皱起了眉头。
“怎么还在流血呢?一点都不见好。”小趸轻手轻脚地替我揭掉已经被血濡湿的亚麻布,抹上伤药,又裹上了干净的布帛。他的手指细长,动作很轻柔,一看就是个经常进行精密操作的人,对细节有很深刻而精到的关注。
我淡淡地笑了笑:“没事的,习惯了。”
我在想拔都拓对小趸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以及这份感情会给我们离开也速部的计划带来哪些不确定因素和影响,所以没有注意到小趸听到我这句话后变得有些阴郁的脸色。
同性之间的恋情对我来说并不是新鲜事——哦,还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同性恋哪。关键是我不知道拔都拓对小趸怀有的是爱意,还仅仅是同情或者怜悯。当初在帝国舰队时,我曾经目睹过几场轰轰烈烈的同性恋情,当然更多的还是细水长流的平静感情。帝国舰队中大多数是男人,常年在宇宙间执行勤务,又身处相对狭小的舰艇之内,再莫名其妙、胆大包天、匪夷所思的排遣方式我都见过,同性恋得算是其中比较温和而有秩序的一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