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说不说?”拔都拓的拳头重重地落到了小趸的脸上。
我惊讶地看着没有闪避的小趸。那张漂亮的小脸上一片青紫,估计是被拳头砸到了鼻子上的泪腺,小趸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泪水,连小眼睛都眯得睁不太开了。被拔都拓的拳头击中,小趸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好像惊吓得连哭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我跟小趸短暂地交过手,虽然不知道拔都拓的拳法如何,但以小趸的灵活,绝不至于连闪避都做不到,应该是他看出了什么,或是想到了什么。我清楚小趸的敏锐,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拔都拓的一举一动。小趸倒地后,拔都拓怒气冲冲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又很快被看似狂暴的粗鲁掩盖了,只不过他眼底闪过的微光泄露了他其实正在思考。
陷入狂怒,任意出手打人的人会露出那种思考的眼神吗?
列都的儿子果然也不简单。
我暗暗笑了笑,然后抬起头,面对拔都拓再次转向我的怒眼。
“他不说,那么就你来说!”拔都拓大踏步地向我走来,拳头捏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
那个叫蒙阿术的孩子此刻只是一脸淡漠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帐顶,一会儿看看脚下的地面,好像就是没有看到帐篷里的人已经有一个被打倒在地,还有一个重伤员即将面对拔都拓愤怒的拳头,刚才劝人时那股急切劲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以我现在的状态来说,其实并不想承受拔都拓明显做作的怒火。
硬挨上几拳头也许不算什么,伤上加伤却不是我愿意陷入的处境。我要去南稷,当然首先需要离开也速族。逃亡需要充足的体力,没有人比我这个逃亡专家更清楚,此时此刻必须努力积蓄力量杜绝浪费,把好不容易休养出来的一点力气用在这种无聊的闹剧里简直就是犯罪。所以我简单地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学小趸那样,硬挺一下。
就在我带着两分自嘲,三分无奈,看着拔都拓越走越近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发出“呀”的一声尖叫,一头冲向拔都拓。小趸的头发披散开来,脸上高高地肿起了一大块,一边尖叫一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像一个完全不懂搏击术的人那样向拔都拓身上用力拍打,状似疯癫,就连拔都拓也一下子愣住了。
“不许伤害阿达……阿达是好人……不许你碰他……”小趸拍打得累了,只能拉着拔都拓的衣服,小小的身体一直挡在我面前,语无伦次地一面尖叫一面哭喊,终于惊动了外面的人。
列都走进来的时候,皱了皱眉,却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是冷冷地对他儿子说:“拓儿,出去!”拔都拓倔强地抬起头,站在那里不走。无论何时何地都显得柔媚温婉的清娴夫人走过来,把他的脑袋拥在了自己的怀里,轻声地说了几句。拔都拓的身体松弛下来,从他父亲的面前走开,靠到了帐篷的角落,不过却始终没有离开。
其他人倒是都出去了,帐篷里只剩下列都夫妇父子,以及小趸和我。
列都在帐篷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转身望着我。
我知道由于那件袍子尺寸的关系,他们始终有些怀疑小趸的身份,所以才会有刚才的这番试探。直到小趸为了保护我而冲到拔都拓面前时,他们才最终确定我确实是两人当中身份较高的那个。
看样子列都打算要跟我说些什么了,我淡淡地笑了笑,迎上了他的目光。
第八章:小趸
小趸站在羊毛地毡前,一边抽泣,一边借着抹泪偷眼盯着面前的人。
帐篷里的人不多,气氛却很逼遏。列都踩着熊一样沉重的步子在帐篷中间走来走去,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拔都拓倚在角落里的柱子上,双手袖在勐塔棉袍的袖子里,两条胳膊环抱在腹前,眼睛一直向着帐外,不知在看什么。那三个人里,只有清娴夫人依然带着温柔的微笑,坐在帐篷里唯一的凳子上,仪态保持着一贯的优雅。
此刻,草原上最可怕的人就在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小趸不禁有些紧张,心底还有一丝兴奋,一只手忍不住偷偷地向后缩了缩,摸到了藏在衣袖上的一根钢针。那是一根针尖的小孔里藏有剧毒的毒针,只要刺入人体,瞬间就能夺取性命。
杀了他!不仅能得到那被觊觎的王爵,更是除掉了一个最危险的敌人!
有一个声音在小趸的心里叫嚣着,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小小的身体也不禁有些摇晃。
就在钢针落到他的指间,弹指一甩就能射出的时候,身后有一只手轻轻地拉了拉小趸的衣服。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随着这个动作传来,刺激着小趸敏感的鼻翼,也让他的心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列都突然抬起头,向这边望来。小趸的心惊跳了一下。但列都的目光并没有在小趸身上稍作停留,而是很快掠向了他的身后。
身后传来艰难移动的声音,小趸转过身,扶住了那个人。
那人的脸上带着点淡淡的微笑,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帐篷里压抑气氛的影响。他动了动身体,肩上和胸前的布帛立刻渗出了更多的血迹。小趸皱着眉头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却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努力地坐了起来,靠在了小趸的身上。
列都望向那人的目光中有些惊讶。小趸知道列都在惊讶什么,他自己也曾对那人的微笑感到惊奇。那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笑容,犀利,明澈,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看透人的肺腑。但那同时又是一种漠然的笑容,好像他只是站在云端俯视这个世界的神明,这些人,这些事,甚至是这些恐怖的伤口,对他来说都只是一瞬间的过眼烟云。不过,小趸觉得那个人并不是真的如此冷漠,这种平静无波的淡然,也许只是因为他把一切都看得太过明白。
其实,也不光只是列都一个人在惊讶。除了一直望着门外的拔都拓之外,帐篷里所有的视线此刻都汇聚在那人的身上。没有华服广厦的衬托,本该看起来相当凄惨的那个人身上却散发出一种高贵中带着坚强的气质,整个人像是一把古剑,无锋而利,大拙而雅,就连一直静静安坐在侧的清娴夫人都忍不住以袖掩口,发出了一声轻叹。
列都眼里的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大踏步地走到那人面前,低下头来望着那人的眼睛,说:“脱脱人快要来了,也速族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你有两种选择。”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列都。
列都从怀里掏出那条五宝镶金的腰带扔到他面前,说:“如果你承认自己靖宁王世子的身份,那就是我也速族的客人。”
那人还是没有说话,在他身后的小趸看不到那人的表情,却能看到列都和清娴夫人的脸色都在这种沉默渐渐地沉了下来,夫妻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列都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里挤了出来:“背信弃义的南稷人,在我这里只配作奴隶!”
小趸吃惊地抬头偷偷瞥了列都一眼。从那句充满怨恨的话里,小趸直觉地感到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小趸的手轻轻地抖了起来。身前的那人察觉到他的异样,侧头看了他一眼。
“我要那个小孩做我的奴隶。”拔都拓略带稚嫩的声音突然在帐篷里响起。
那人似是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开口问:“族长阁下,这算是什么选择,做奴隶和做客人的待遇有什么不同吗?”
拔都拓掉头看向那人时眼睛一亮,走过来大笑着说:“当然不同!客人可以坐在板车上休养身体,奴隶要被拴着手跟在马屁股后面跑,跌倒了就会被拖在地上,还会挨鞭子。不过我不会打他的,我要他做我的侍童。”
听到这些话,小趸向后缩了缩身体,做出害怕的样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渗出了冷汗。那人安慰地拍了拍小趸的手,轻轻地笑了起来,摇头说:“躺在板车上的客人又何尝不是被拴住了手,说不定一样也会挨鞭子。‘背信弃义’这四个字,是族长阁下手里最熟悉的玩具,谁也不想落得跟察尔斤人一个下场。”
列都的脸上再度泛起惊疑之色,回头看了妻子一眼。
清娴夫人拉住了正要愤然开口的拔都拓,疑惑的目光在那人脸上徘徊不去,许久才轻轻地站起来,款步向前施了一礼,向那人微笑着问:“公子来自南稷,为何言语奇特,似与南稷之语颇有不同?”
“是吗?”那人愣了一愣,好一会儿才说,“那是因为我曾在远方游学吧。”
清娴夫人浅笑着追问:“公子游学何处?妾身幼时也曾游历各国,却是从没有听到过像公子这样奇特的语言哪。”
那人想了想,淡淡回答:“不是南稷,也不是北漠。”
“是西南蛮人的地方吗?”说起游历四方,还是孩子的拔都拓忍不住好奇地插进来问。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
“难道是柯兰山以西?!”清娴夫人垂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掩着口发出一声柔柔的惊呼,望向那人的目光从疑虑变得有些崇敬。
那人不置可否,似乎有些倦怠,身子又向小趸身上靠了靠。
因为事关那人来历,小趸一直都很认真地在聆听他们的对话。这时看到那人淡淡的侧脸,小趸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感悟——那人的沉默只是不愿说谎。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曾游学的地方肯定是南稷、北漠、西南,甚至柯兰山西麓以外的地方。可这个世界上,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地方吗?想到这里,小趸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柯兰山以西真的还有另一片天地?”站在妻子身边的列都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却又充满憧憬的表情,目光穿过帐篷的天穹,似乎在想象远方广袤草原的模样。
清娴夫人点了点头,有些唏嘘地轻声说:“妾幼时曾听云妃娘娘的老师说起过,柯兰山以西有一个与我们习性风俗迥异的民族,也有许多国家。”
“靖宁王的目光已经望到那么远了吗?”列都有些失神,嘴里喃喃自语的叹息像留不住形迹的牛粪烟一样飘散在帐篷里。在他身侧,他的妻儿闻言各自露出古怪的神色。
小趸惊讶地偷眼看着列都。易怒,情绪激烈,精神似乎很容易分散,甚至缺乏强大的信心,凡此种种让眼前的这个列都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是个能让那人都有些赞叹的阴谋家。小趸又忍不住用眼角瞄了瞄那人,发现那人正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目光却长时间地停留在帐篷中唯一的女人身上。
清娴夫人的注意力也一直在那人身上,迎着他的目光,始终保持着轻柔地微笑,彬彬有礼地问:“请问公子是怎么到白沙来的?一路上似乎遇到了些艰险。”她的目光在那人浑身的伤口上轻轻流转,连那人身后的小趸都感觉到一阵温暖,好像有一只柔软的小手在身上轻轻抚摸着。
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还是那么淡淡地反问:“如果我说我是撕裂虚空直接掉到这里来的,夫人相信吗?”
“公子真是爱开玩笑。”清娴夫人掩嘴而笑。
小趸的眉头却动了动,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那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夫人为什么不劝族长阁下跟牧攸合作呢?白沙王廷如果换了主人,黑沙一定会趁乱攻击。像牧攸这样敏感的身份,留下来对也速没有好处,也不可能要胁到黑沙。为什么不让我们离开哪?这样对大家都有利些。”
听到“牧攸”这个名字从那人嘴里吐出,小趸再次确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想。那人果然是不愿说谎,他话语中的牧攸说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身边的某个人。只是不知道,那人,究竟是执着于他自己的诚实,还是根本不屑于对眼前的这些人使用谎言?想到这里,小趸的嘴角微微的勾了起来,思绪变得有些飘移不定。
“商……牧攸……公子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吗?”清娴夫人悠悠点头,回身走到帐篷里唯一的凳子前扶膝坐下,再度展现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公子真的要跟也速部合作?对于也速部的列都,公子离开南稷时,令尊大人不会没有交代过吧。”
那人没有做声。小趸心头一动,从那人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插嘴说:“这个呀,天下人都知道啊。王爷说过,谁能除掉列都,他愿以王爵相赠。”
“哟,这是公子的侍童吧,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清娴夫人呵呵笑了起来。
“闭嘴!想除掉我阿爸,就凭你们这些南稷人?哼!”拔都拓瞪着眼睛喊了起来。
反倒是列都自己没有任何反应。
小趸红着小脸吐了吐舌头,做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凑到那人脸旁问:“阿达,阿达,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们虽然离开家那么久,可这样的大事还是知道的呀。上次大王子来接我们的时候,他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目光相对,小趸从那双深邃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了然。
第九章:首途
那天傍晚,也速族的营地里没有像往常那样飘起食物的香气,没吃晚饭就拔营了。
帐篷里的短暂会晤没有什么结果,不过,我还是得到了躺在板车上休养的待遇。
对我来说,倒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我对那位清娴夫人的认识深入了许多。其实到后来,列都和拔都拓都几乎不再开口,只有这位美丽的夫人在与我不着边际的周旋,她旁敲侧击地似乎想从我嘴里打探些关于靖宁王的事情,而我也在兜兜转转地试探她是否愿意放我离开,或是送我去南稷。彼此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也都为对方的滴水不漏感到惊讶和慨叹。我能看出清娴夫人眼中的赞赏,她的态度也越发温柔亲切,直到有人来报说已经做了拔营的准备,清娴夫人才和列都起身离去,走之前还殷切地让我安心养伤,嘱咐小趸如果有什么匮乏就去找那位馨儿女士。
我只在上路的时候又远远地看到了列都和清娴夫人。他们并肩骑在骏马之上,清娴夫人换了一身利落的骑装,蓝衣白马,整个人的气质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下子显得英姿勃发起来。馨儿和另外几个勐塔女人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身利落的骑装,看她们在马上的身姿就知道都是很有经验的骑手。
小趸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清娴夫人的背影有些发愣,或许是因为南稷的贵妇人们很少以戎装形象出现吧。说起来,我对这种满身英气的女人倒不陌生。过去在帝国舰队中,就有不少女军官,我的座舰上还有几个驾驶单人战斗机的女战斗人员,在战场上拼起命来,彪悍程度毫不逊色于男人。这样的女军人是大多数男兵都不敢招惹的。
据说在我曾生活的那个帝国时代的三百年之前,军队中是没有女人的。
最早的一位女将军是当时某位贵族的女儿。那时候,银河帝国的国都里发生了政变,前任皇帝在骚乱中丧身,他的儿子由一些近卫和朝臣们保护着,一直逃到了这位贵族的领地,一颗带有四枚卫星的中型行星。王子的座舰在进入行星大气层时几乎坠毁,勉强着陆后已经没有再继续飞行的可能。就在所有人绝望地坐等追兵的屠杀时,一支行星卫戍舰队突然升空而来,为他们抵挡了追兵的侵袭。那支舰队的指挥官利用四颗卫星不同的飞行轨道和位置,巧妙地分兵,从几个方向同时偷袭尾随王子而来的叛军,将其趁乱分割消灭,己方几乎毫无损失地就轻易全歼了对手。这场战役后来成为每个帝国军校学生都必须研习的经典战例。
战斗结束后,为了表示感谢和尊荣,王子登上指挥舰要向舰队的指挥官亲自致谢。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刚才那个以神奇的攻势挽救了他和部属性命的恩人,其实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感激、惊讶、赞叹和绝处逢生的喜悦,让王子理所当然地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大眼睛少女的时候就深深地爱上了她。等肃清叛乱,王子回朝登基成了帝国的皇帝,他的第一道皇令就是敕封这位少女为将军,后来这个姑娘还成了帝国的皇后,也是帝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对帝国军队拥有绝对指挥权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