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瑕。”他还是走了过去,轻声叫出的声音有些颤抖。
弥子瑕回头,看见是他,立刻回之一笑。
蒯聩却有些拘谨,怔怔的站在那儿,没有了以往的纠缠。
“易秋,这是太子。”弥子瑕向易秋介绍。
易秋大惊的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一时也不知道该行什么礼,就怔怔的站在那儿,张合着嘴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蒯聩瞟了一眼她,有些不豫的皱眉,却是转过头看着弥子瑕:“子瑕,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弥子瑕笑道。
蒯聩问完这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杵着,弥子瑕望了望他,转头对着易秋道:“易秋,我有点冷。”
“啊?”易秋呆滞之色一下醒过来,赶忙道了,“我去帮你拿件衣服。”
易秋走远了,弥子瑕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下,透着哀伤:“太子,公子朝什么时候实行他的计划?”
“我也不知道。”蒯聩道。
“公子朝没有和你说过吗?”
“没有。”简单的两字。
弥子瑕沉默,公子朝没有说,蒯聩也没有问吗?
蒯聩一直不说话,弥子瑕不知为何突地觉得两人之间有了一种隔阂,他又感到一阵悲哀,加上他身体的残疾隐痛,压在他的心头,仿佛要沉重的透不过气。
一直到易秋拿着一件裘衣走来,凉亭都只有呼呼的北风。
“易秋,我们回去吧。”弥子瑕道。
“嗯。”易秋将裘衣披在那人肩上,又帮他系好带坠,然后对着蒯聩恭敬的行礼道:“草民退下。”
她在路中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又遇到几个宫女,赶忙就问了。
弥子瑕走的有些远了,蒯聩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然后又猛然追了过去,扶住“轮椅”两侧,阻止弥子瑕的前进。
“子瑕,我会去问。”蒯聩在弥子瑕耳边道。
弥子瑕听懂他的意思,笑看着他,蒯聩一把从易秋手中夺过“轮椅”,送着弥子瑕向卫宫走。
40、橘子~~
蒯聩在偏殿呆了一会就走了,隔天弥子瑕想要再出去时,门口已经站了两人,侍卫打扮,长剑佩腰,他们拦住了弥子瑕。
“你们做什么?”易秋在后面没好气的道,早上她就发现门口有守卫了。
“大王交代弥子瑕不能出去。”一个守卫冷冷道。
“为什么?!”易秋蹙起柳眉。
守卫绷着一张脸,没有回话。
“喂!你们说话啊!”
“……”
“我和你们说话,你们有没有听到?!”
“……”
“你们……”易秋怒道。
“易秋,算了。”弥子瑕冷声道。
“哼!”易秋转头,重重的阖上门,将“轮椅”又推回了屋中。
弥子瑕凝神思索。
“大人,我们过几天再出去吧。”易秋以为弥子瑕是伤感,赶忙宽慰道。
弥子瑕回之一笑,点了点头,却暗忖:昨天他刚遇到蒯聩,今天就被软禁了。姬元在派人监视他,只要他有任何异动,随时都有可能回到那暗无天地的牢中,今天这只是小小警戒!
弥子瑕一想到那牢中,整个身体本能的起了抗拒的反应,那种痛楚仿佛又回到了身体内,他握紧了两侧的手把,紧紧抿着了薄唇,内心翻涌出滔天的怨恨!
这种怨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增加,随着身体的不便越来越深入。
有多爱,爱的过时间,爱的过自己的身体吗?再多、再深的爱也终究会有死心的一天。同样……
若是姬元对他尚存那么一点的怜悯之爱,时间一长,爱的过他的国家吗?爱的过他的民心吗?弥子瑕在深深担忧中。
而时间一晃就是一年。易秋以为门外的守卫只是一天两天的,她没有想到门外的守卫竟也整整站了一年,风雨无阻,简直可以颁发最佳敬业员工了。
这一年时间,易秋经常会从外面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回来,门外的守卫一开始还细心检查,可每次看都是一些平常的东西,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这一次易秋还未进门,就嚷嚷着嗓子开心的道:“大人,大人,家父从番外带了一些果子……”
门外的守外一天要见这场情形好多遍,易秋没有学习宫里的宫规,父亲常年在外,母亲早逝,也没有人教她女人家的矜持淑女,所以门外的守卫虽然每次都是一本正经的拦下她,但是内心早已无数次揣度叫嚣:这样的女子哪能嫁的出去?
易秋被拦下来,嘟着小嘴望着守卫翻看着篮子的果子。
“你们轻点,这些果子可贵了!你们都翻坏了!你们赔我的果子!!”易秋不满那些男人大老粗的动作,嚷嚷道,尖刻的声音直直要刺破那些守卫的耳膜。
两个守卫面色难得变得难看了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酷酷的道了一句:“你可以进去了。”
易秋闪身进了屋中,对着守卫的背影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才转身进了内室,看到弥子瑕对着窗户又在发呆,她已经一连好多次看到他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什么都不干,仿佛死了般,让她没来由的感到恐慌。
其实这么长的时间,易秋怎么可能还不知道弥子瑕以往的事,可是她还是想要呆在他身边。父亲有劝过她,说这样呆在一个声名狼藉的男子身边对她的名声也不利,可是她只要一看到他,就像着了魔般,再也想不了其他的了。
“大人,这些果子是家父从番外带回来的,可甜了!”小女孩面对喜欢的人,声音自动变成了软软蠕蠕的语调,全然没有刚才门外的泼妇形象。
弥子瑕眼睛有了一点焦距,他渐渐的转过头看向了易秋,又低头望了望篮子中的果子,一个个鲜艳欲滴,黄灿灿的,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果子。
弥子瑕略微苍白的手拿起一个果子,面不改色,就要咬下去,易秋赶忙呼声道:“大人,不是那么吃的。”却已来不及。
黄嫩嫩的橘子就这样连皮带着肉进了弥子瑕的嘴中,他咀嚼着,迷茫的转头望着易秋,易秋望着他没有一点异样的面色,奇怪的眨了眨眼。
“大人,好吃吗?”易秋好奇的问道,父亲不是告诉她这么吃的啊。
弥子瑕淡然点了点头,又转头望向了窗外。
易秋蹲在他身旁,望着篮中的橘子,迷茫了眨了眨眼,拿起一个果子,也像弥子瑕那样放进嘴中,立刻酸涩的味道几乎要麻掉她整个舌头,她苦着脸,赶忙将口中的橘子吐掉。抬头看见弥子瑕那样,突地眼眶红了,心中多了心疼。
而此时的公子朝躺在自家府邸的软席上,扇着薄扇、翘着二郎腿,一脸悠哉的剥着橘子吃。
唉,到了这鸟不拉屎的两千年前,连平时最平常的水果都没有,竟然让他堂堂一个历史学的高材生去偷人家小姑娘的水果解馋!唉,唉!他连叹了三声,咀嚼水果的嘴却一刻都没有停过。
他吃完所有偷来的水果,才意兴阑珊的支起身子,舔了舔嘴,想起正事。
也不知道弥子瑕有没有收到自己的密信?他在宫中一关就是一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要是其他人恐怕早疯了,有心理学家研究将人独处关在一个房间,没有人能够坚持一个月的,而且出来后精神大都有问题。人是群居动物,硬要适应独居,没有坚忍的耐心是不可能完成的。
他每一天都在担心弥子瑕,可是姬元把弥子瑕看的紧紧的,就连自己和蒯聩因为曾和弥子瑕交好,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被监视。他们只能等,等一个适当的契机,可是现在他们发现,他们不是等不下去了,是姬元等不下去了,他们必须抓紧动作了!
隔了几天,卫宫偏殿里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公子朝望着朝野的风向,焦急的头上都要开花了。这一天,他拦住弥子瑕宫中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只有她能见到弥子瑕,他只能寄希望于她,希望她不是姬元的人才好!否则他们所做全都白费,还极有可能赔上自己性命。
易秋突然被一个男子靠近,刚要呼喊,那个男子已经快步离开,仿佛两人只是擦肩而过,可是耳边分明留下那男子刚才的话语:“问弥子瑕橘子好吃吗?”
易秋奇怪的呢喃了几句,回到卫宫,看着弥子瑕一如既往的发呆,一叹,转头又想起刚才男子的擦肩而过,试探着道:“大人,今天有一个好奇怪的人,他让我问您橘子好吃吗?奇怪,他怎么知道我送您橘子的?我刚想问,那人又匆匆忙忙走了……”
弥子瑕呆滞的目光猛然一亮,转过轮椅,看向她:“易秋,那个人长什么样?”
“高高瘦瘦的,长得挺好看的。”不过没您好看就是,小女孩在心里肚蜚。
“易秋,快去把橘子拿来。”他神情正色道。
易秋赶忙把案上的橘子推到他面前,橘子的皮已经开始皱起来,上面有着白色的霉点。易秋怕他又像上次一样,直接连皮都吃了,率先剥起面前的橘子,一遍剥一边解释道:“大人,这个果子是要剥皮的。”
弥子瑕双眼却紧紧的盯住易秋手中的橘子,在易秋剥完递给他时,他紧紧的将橘肉攒在手心,强定心道:“易秋,你去帮我倒些茶。”
“好。”易秋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拿桌上的杯盏,水声流淌的声音响起,弥子瑕迅速从橘子中间抽出一卷白色丝绢:“史鱼尸谏,万事在即!”
易秋倒茶的动作极为缓慢,其实……其实,她看到那卷绸绢了……可是,她知道,那人不希望他看到。
她捧着一杯茶转过身的时候,弥子瑕手中只有半片橘子,再无其他。
史鱼尸谏,这个被后世人列为忠良勇谏之人,连孔子在听到他的事迹后,都大赞:“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好一个耿直的史鱼,国家有道,他如箭一般勇于谏言,国家无道,他依然如箭!)”
弥子瑕对上不敬,私通外敌,细作身份,条条罪责致命。可是姬元却只治了他不敬之罪,避重就轻,只字不提他反叛通敌之罪!这让其他将领如何服众?!若是再有宵小之辈混入我卫国为细作,又当如何处置?!
大夫史鱼带头劝谏姬元尽快除去弥子瑕此人,在朝廷上数落弥子瑕十条大罪!可是姬元一直犹犹豫豫,始终不表明态,让一众臣子大为头疼!大王竟然对一个差点灭了卫国的细作留情,朝中臣子怎能不恨?!
可是史鱼终究年老体迈,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一个深夜他病死在榻。姬元来吊丧的时候,史鱼的尸体就直直的放在窗下,无人收殓。姬元登时大怒,史鱼的儿子赶忙解释说这是父亲自己的意思。
史鱼临终前道:“我活着的时候,不能劝谏君王,是我作为臣子的失职,我愧对先王、无以成礼,就将我的尸体放在窗下,当完成丧礼了吧。”
连死都不放过弥子瑕,弥子瑕是怎么招您惹您了,是夺您妻子,还是杀父之仇?!您名留青史,流芳百世,可是弥子瑕生生成为了后世口中以色侍君的佞臣。
41、反叛
姬元受到感触,朝堂上又掀起一轮讨伐弥子瑕的言论,姬元开始动摇,几案上早已摊开的诏书只字未动,紧握的笔墨落下一大片黑点,污了绸绢。他看着那黑点,烦躁的搭下笔,将绸绢扔到地上,站在高台上,看着对面偏殿。
突然,一个莽撞的人冲进了高阁,慌慌张张的道:“大王,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姬元声音透出隐怒。
那奴仆喘着粗气道:“太子反叛了!”
姬元大惊转过身:“你说什么?!”
“太子带兵攻入了宫中!”
姬元心中一声踉跄,立刻迈步下楼,向宫门奔去,还未看到刀光剑影,就已经听到刀枪呼喊声,他快步上前,即看到那人群中正在厮杀的蒯聩,身披银甲,面容煞气,剑气如虹,哪还有他以往的顽劣之态,简直让姬元差点认不出来。
“聩儿!”姬元又是气愤又是痛心疾首的喊道。
蒯聩手中动作一怔,仰头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却立刻又埋头攻击身边的禁卫军。
姬元望着蒯聩的目光渐渐冷下,这么年的悉心抚养竟养成了一头反咬的白眼狼!
宫廷厮杀越来越激烈,随着时间的推移,蒯聩越来越不占优势,本来逼宫就是要速战速决,可是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再等到外面的卿大夫带兵来援助的时候,大势已去,成败已定。
蒯聩身上已经受了很多伤,他拼死支撑着,脑中全是弥子瑕等待他求救的目光。
“大王,太子奋力反抗,是否要就地正法?”一个卿大夫问道,因为知道姬元宠爱蒯聩,所有很多将领反击的时候根本不敢出狠招,生怕虽是立下了功劳,却没有了性命消受。想来这些年卫国格局的变化,那些精明的臣子也明白了他们的大王最喜欢扮猪吃老虎,名义上他会遵行律法,暗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整你呢。
姬元望着蒯聩的目光收了回去,但他一眼没有看向那卿大夫,一句话没说的转头向宫殿走去,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这位卿大夫疑惑了一下,却也立刻懂姬元的意思,提高声音道:“太子意图谋反,就地正法!”
有了这句话,众将士仿佛得了什么保证,一下子打了鸡血,开始奋勇杀敌,全然没有了后顾之忧。
“太子,我们撤吧!”蒯聩身边的一个将领道。
“不行!”蒯聩血色的脸上坚定。
“太子,来日方长,我们若是将所有的兵力耗在这里,就再也救不出弥大夫了!”偏将劝道。
蒯聩这才沉吟。
偏将没有给他时间思考,不能因为救一个人,就将几万士兵的性命付之一旦。在蒯聩眼中,也许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都抵不上弥子瑕一人,可是他是一个将军,一个将军就要衡量利弊,就要为士兵的性命考虑,他不是随意妄为的太子,他没有那么好的投胎本事,让他可以任性。
“退!”
一声令下,所有的人开始向宫外退。
厮杀仍在继续,蒯聩的军队退的极为惨烈,一部分人做掩护,一部分人护着蒯聩后退,那做掩护的士兵注定是要牺牲的,他们的使命就是将他们的生命尽可能用的极限。
古代冷兵器战场上,这种面对面的厮杀,有太多的视死如归和冷血,很多人还没出招,可能就已经死于刃下,血溅到你身上的那刻,你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因为你还要去杀更多的人,才能有更大的几率活下去。
公子朝赶来的时候,蒯聩已经节节后退,他只能站在一旁呆滞的看着,看着那些人血流成河,恶心、愧疚之感夹杂在心头。
其实,他们的计划没有这么早,他们的计划也不是这么单一,他想过和晋国联合,他偷偷派人到了晋国,想来个里应外合,只是……
晋国迟迟没有回应,而卫国朝中每日剧增的声讨之声却等不了晋国的态度了,蒯聩也坐不住了。只是公子朝怎么也没有想到,蒯聩竟然一声都不和他商量,就直接出兵逼宫了。
黑夜来临,卫宫渐渐趋于平静,蒯聩带着仅剩的几千人马侥幸逃了出去。
公子朝站在鲜红的血液当中,目光一闪,快步出了宫,奔向自己的府邸。而如他猜测,蒯聩果然在自己房中。
公子朝暗叹一声,点亮了灯,蒯聩倚在几案上,面色苍白,全身是血,他颤了颤睫毛,抬眼看向公子朝,哆嗦着唇始终念念不忘那人:“子瑕,子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