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早回来一刻,弥子瑕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公子朝心中涌出哀伤。
姬元怔怔的打开信封,上面洋洋洒洒的几行字,隐约透着一点湿意:“朝,我罪孽太重,活在世上也是折磨,我想要去另外的地方看看。
我死后,请你把我的尸体火焚,撒在朝北的大海。
致我的好友公子朝。”
翌日,姬元亲自将弥子瑕的身体火焚,公子朝带着他的骨灰走到了海边,他望着北方,抓起骨灰,抛至在空中:“子瑕,你回家了。”
北方,就是晋国。
45、出逃
夕阳郊外,颠簸的马车一直在直行,车夫甩动着短鞭,一声声无情的拍打在前方的马匹上。
“大人,马上就到晋国边境了!”车夫的声音透出欢喜,只要到了晋国就安全了。
“嗯。”里面传来的声音非常轻微,仿佛那人刚刚睡醒。
又行了一夜,马车清早进了晋国都城的城门,一直走走停停,车外是熟悉的晋地口音和喧嚣的叫卖声。
弥子瑕轻轻撩起车帘,就可以看见晋地一片繁荣的景象,很多风土人情与他走时已经大不相同,但故乡就是故乡,怎么变都是心中最温暖依赖的地方。
弥子瑕收回了手,车帘又挡住了外面的视线。马车左拐右拐,外面的喧嚣渐渐远去,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马车终于停下,车夫掀起帘子,恭敬又歉意的道:“大人,委屈您呆在这里了。”
弥子瑕抬眼望了望面前的房屋,没有豪门大户,没有石狮门匾,简简单单的一扇青门就竖立在眼前,从马车上面看去,可以隐约看到屋子里面的青砖绿瓦。
“很好。”弥子瑕甚为满意的点头,这里比那个森然恐怖的宫中好多了。
“大人,我背您进去。”车夫转了身,背朝弥子瑕,弥子瑕将手搭在那人肩上。
“大人,房中的奴仆都是可以信任的人,您放心差事。您的母亲,大王也让小人接过来了。”车夫背着弥子瑕向庭院走去。
弥子瑕身子一僵,车夫没有察觉的继续道:“大人,大王救你出来,没有和晋国六卿商量,还请大人先行隐藏身份,不要外出。”
晋国现已内乱,所以当公子朝派人求助晋国发兵援助的时候,姬午只得苦笑,他别说兵了,他现在这个王位坐不坐的稳还要另说。弥子瑕当日要他处理朝中内乱,其实根本不是他不想处理,而是无从下手,晋国六卿相辅相成,损一方就会长一方,于己无力,还徒劳费事。
可是,姬午终究不忍弥子瑕在卫国受苦,他又暗中在卫宫插入了细作,原本他在卫宫插的细作除了弥子瑕之外全部身亡,就连青羽公主也是惨死,他悲恸之下也终是明白:姬元即有可能早就开始调查卫宫中的细作,只是从来没有出声而已。不然不可能在叛晋后一下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全部细作揪出,他们连逃跑、通报晋国一声的时间都没有。这场八年的明争暗斗,是他小瞧了姬元,是他败得一塌糊涂。他不得不承认。
而卫宫中弥子瑕对于晋人口音极为熟悉,只是匆匆而过的一个巡视者,只是一声牢骚模糊的低语,他就记在心头了,于是干脆演出一场装疯卖傻之戏,获得姬元的同情,以待逃跑。
那日,跳下城头的根本不是弥子瑕,真正的弥子瑕在一次姬元或许的外出中与细作换了身份,那细作擅长伪装,易容之术不是亲密之人根本看不出来,可是细作唯恐多变,当即在姬元面前跳下城头,又仰面朝下,自毁容貌,加上弥子瑕手书之信,只要尸体一旦火焚,任何蛛丝马迹都灰飞烟灭。一连串的变故,都是突如其来,他们没有给姬元任何反应的能力,哪怕事后姬元察觉不对之处,也无迹可查。
46、局势
“嗯。”弥子瑕轻点头,回应那车夫,虽然他心里自嘲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如何外出?
弥子瑕明白,他现在已是身死之人,晋国既然已经将自己交予卫国处置,怎可再言行不一,失信于天下之人?
“牟儿……”是一个年老的妇女,她站在厅前,热泪盈眶的望着弥子瑕。
“娘。”弥子瑕应道,车夫背着弥子瑕走进厅中,轻放在坐席上。
樊意也落座,看着弥子瑕无力的双腿,担心的问道:“牟儿,你的腿怎么了?”
“在卫国的时候受了点伤,不碍事的。”做儿子的总是不愿意父母伤心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即使弥子瑕说的随意,樊意还是心疼了起来。
“娘,我真的没事的。”弥子瑕微笑。
“那就好,那就好。”樊意拍了拍弥子瑕的手,望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儿子再道,“牟儿,这次你在晋国呆多久?什么时候回卫国?”
“儿子不回卫国了,以后都呆在晋国。”弥子瑕笑道。
“真的啊?你在卫国的事办完了?”樊意也笑了起来,两鬓皱起了笑纹。
“嗯。”
“牟儿,你还没吃饭吧,娘去帮你做饭。”樊意高兴的站了起来,弥子瑕淡笑。
弥子瑕呆在简陋的府邸,虽然仆人只有几个,每日不得外出,但他一直以来压抑的心情开始变得欢快。他一点都不关心晋国外面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他尽情的享受这种天伦之乐。
外面,晋国六卿的争斗越来越激烈,姬午夹在中间愈加难做,他烦恼不得之际,干脆来到了弥子瑕的住处。
弥子瑕斜躺在轮椅上,乘于阴凉处,手握一本书,正认真的看着,姬午不想打扰他,远远的倚在一棵树下看着他。
弥子瑕却转过了头,微笑:“大王。”
姬午走近他,笑问:“子瑕如何知道寡人在身后?”
“臣自失足后,感觉心静了许多,对于万物有观察甚微。”弥子瑕解释,姬午却眼中一痛,不知觉的望向他的双腿。
“大王不必愧疚,大王为臣所做,臣已感恩戴德。”弥子瑕宽慰他,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是他派人救了自己,这比什么都够了。
姬午含笑点头,瞥到他手中的书,疑惑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兵书。”弥子瑕简单答道。
“子瑕不是12岁那年就把所有的兵书看完了吗?”姬午轻笑,小的时候,弥子瑕嗜武成痴,整日抱着一本兵书,看完又换一本,从来不与他们这些世子玩耍。
弥子瑕点头,低头略微沉思,才问道:“大王有听过孙子兵法吗?”
“孙子兵法?”姬午疑惑,“是被称为孙子的人吗?”
“是的,此人为孙膑,因为遭同僚妒忌陷害,被剜去膝盖骨囚禁,他装疯卖傻逃到齐国,后为齐国军事立下汗马功劳。”弥子瑕说道。
姬午的眉头早已皱起,虽然晋国现在实力大不如从前,但还不至于连其他国家的事情都不知道。
“子瑕,寡人从未耳闻。”姬午道,随即又追问,“这件事很重要吗?”
弥子瑕摇头:“没有。只是臣曾听一个好友说过此人,臣也是因为仿照此人,才得以成功逃脱,所以比较好奇。”
“寡人不知道什么孙膑,但是寡人知道一个人与子瑕所说有些相似,此人是齐国人,现任吴国大将,在前几年,拥吴兵三万,击败楚军20万,以少胜多几近灭楚而代之,此乃奇人也。不过还真是巧了,此人也姓孙,叫孙武。”
前几年,正是晋卫关系紧张之际,弥子瑕也一直行踪被监视,他当然不知道中原霸主晋国和其他国家开战外,历史上著名的吴越马拉松大战也开始了。
现在的越国是著名的勾践的父亲允常及吴国夫差的父亲阖闾之间的战争,这两个君主都是暴脾气,国家都处于临海地区,在当时那个时代,还是蛮夷之国,所以两个国家都是三天一大战,两天一小战,斗的不亦乐乎,臣民也早都习以为常了。
可是吴国到了阖闾这代,却突然变得异常强大,前有楚国国相伍子胥相投,后有兵圣孙武前来相助,吴国很快兵强马壮,气势直逼吴越盟主国楚国,吴国后来干脆直接发兵攻打楚国,逼得楚国国君弃国而逃,吴军占领楚国长一年之久,而伍子胥更是将楚国先王掘墓鞭尸。而那个楚国落魄君王楚昭王在辗转各地请求援助不得后,竟然和自己的同胞妹妹有了私情,这是患难生情吗?不过也生的太不合时宜了。一年后,秦国帮助楚国复国,楚国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47、内乱
寡人还真是想把那孙武招来,可是晋国内乱成这样……”姬午一叹,“寡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王,现今晋国形势到底如何?”弥子瑕问道。
“赵鞅因五百户杀了赵午,赵午家族纷纷愤起,那时恰逢晋国战乱,这件事就暂时压下,不想战乱后,这两族就开始争斗了。本来只是赵氏一族之间的内战,后来波及越来越广,晋国六卿也涉及了进去。”姬午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范氏和中行氏是赵午一派的,智氏、韩氏、赵氏是赵鞅一派的。现今范氏和中行氏将赵鞅一族围于晋阳城内,两兵交接,整日的打战。”
弥子瑕蹙眉思索,片刻抬头道:“大王欲保哪派?”
“保哪派不都一样,晋国六卿专横朝政已经数多年,哪一派损了,收益的无非就是其他几派,寡人这个君王还不是要处处受制?”
晋国与卫国等其他国家不同,晋国出了一个赵鞅,这人聪慧绝顶,不知怎的,联合了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发布了当时的第一部成文法典,因为铭铸于大铁鼎上,所以被称为“铸刑鼎”。
至此,即使是晋王反对,也无效,因为法典中没有一定要听从君王之意的法律,而晋国所有的大事小事以后只能依据法典,而不是向其他国家全部听令于君王,君主为尊。这套法典极大了削弱了晋国君王的权利,也助涨了晋国臣子的势力,因为晋国六卿是负责执行这套刑法的,而有时候晋王都不得不要听令于臣子。姬午就是生在这个卿大夫势力开始膨胀的一个时代,生之不幸,力有不及也。
“大王,范氏和中行氏先行发兵终究不对,晋国不能一直内乱下去,臣之意是将内乱先压下去,在处理各卿的问题。”弥子瑕提议道。
“寡人也是此意,只是寡人派去招中行寅和范吉射,这两人却一直推脱,迟迟不肯来见寡人。”
“恐怕中行氏、范氏也知晓大王有劝阻之意。”弥子瑕一叹。国国都有难念的经,不是到了晋国,就轻松了。
中行氏、范氏猛烈进宫晋阳,姬午一直有意劝阻,甚至让人带了帝王的诏书前去,中行寅和范吉射仍然充耳不闻,只关心攻城伐战,气的姬午当即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忍耐。
晋阳城乃是董安于所建,建造之时就是作为赵氏的保卫地,此城是用板夹夯土技术,城墙内青铜为城骨,坚固荻蒿类坚韧植物为主竿,以当时那种条件来说,已经是极其超后代了。所以,中行氏、范氏在攻了几个月仍然没有攻下后,终于怒火攻心,把脑子也烧坏了,竟然转头攻打一直好言劝说的姬午,将所有的怒过发泄在晋国国君身上。
这就与六卿之间的私战不同,此为叛国!姬午是权利被大大架空,但是六卿中任一一方若是攻打君王,还是沦为叛国罪的。
姬午早已没了耐心,中行氏、范氏攻打他,到正和他意,他立刻发令全军,将中行氏、范氏打的落荒而逃,悔不当初,正是应了那句话,现就流的泪就是当初脑子进的水,而中行氏、范氏流的是侃侃鲜血。
姬午暂时喘了一口气,这几天六卿的战争都把他忙的喘不过气,他原本还想帮弥子瑕伪造一个身份,让他便于在晋国行事,却一拖再拖。可是,弥子瑕的事他还得拖,因为有人要趁机捣乱了,赵氏家族执政(晋国六卿是轮流执政的,这一代刚好是赵鞅执掌晋国朝政),智氏作为六卿中势力最强大的一族一直对赵氏颇有不满,现在终于逮住机会了,怎能放过?
智氏家族领主智跞向姬午谏言:“先王曾有言:先发内乱者,死。中行氏、范氏是因为赵氏先行发动内战才出兵攻打,既然中行氏、范氏获罪,赵氏也理应其罪。”
姬午在高坐上几乎就要发作,好一招落井下石!晋国六卿一下子只剩四卿,再除去赵氏一族,只剩下两个最弱的韩氏、魏氏,智氏还不在朝堂上一手撑大?
可是,智跞又说说的句句在理,甚至拿出先王的话来逼他。
姬午隐隐头痛,眼下黑眼圈在泛着的橘黄的灯光面前愈加显目,姬午干脆打了一个哈欠,与智跞打起马虎:“智跞,这么多天的内乱,你也累,寡人也累。我们先回去休息,过些天再讨论此事。”
智跞面有不豫,姬午装作没有看见的转身进了内室。
48、新身份
“子瑕,寡人替你安排了新的身份,你以后归属赵氏一族,名温茂。”姬午站在院中,对着轮椅上的人道。
弥子瑕看着远处的被风吹的簌簌作响的树木,微点头。
“不过,你的面容太过醒目,晋国很多人都认识你,你以后恐怕都要带上面具了。”姬午从怀中拿出一具银色半边面具。
弥子瑕回头接过面具,随意的扣在脸上,系上丝带,然后问道:“大王想要怎么处理现在四卿的问题?”
姬午望着他半边银色,半边肤色,面具没有减去他本身风采的一丝一毫,反而添加了许多神秘魅惑之态,他呆看了几秒,移过脸,答道:“卿大夫的问题何时用寡人来处理?他们一个个老女干巨猾,寡人与其担心他们,还不如担心自己,省的将来哪一天,那些卿大夫看寡人不顺眼了,干脆代天子而取之。”
姬午半开玩笑半是对时事的感叹,弥子瑕却蹙起眉头,沉然道:“大王,晋国内乱不是对晋国一点好处都没有。既然范氏和中行氏可以被打败,其他四卿也可如此。”弥子瑕停顿了下,细细分析,“晋国只剩四卿,赵氏和智氏最为庞大,这次赵氏危机,智氏虽然明面上帮助赵氏,但是其实根本没有帮多少忙,否则也不至于范氏和中行氏那么轻而易举将赵氏围困于晋阳城内。大王,臣猜测智跞一定会向您进谏赵氏的过错!”
姬午眼中一亮,笑意然然道:“子瑕真是聪慧,智跞确实向寡人进谏过,不过寡人没有理他,他这几天有事没事就跑到宫中向寡人进谏赵鞅的过错,寡人都快被他烦死了。这不,只能跑到你这里躲着。”
姬午再是开玩笑,弥子瑕这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一直以来姬午都是不苟言笑,公正严肃,何曾这样与他谈笑?一直以来,他真是无数次揣度姬午是不是讨厌他,所以从小对他态度就极为不好,长大后,那么多的优秀人选,他偏偏选了自己赴卫国,可是又是他在自己最为难的时候,救自己于水火。
他不懂姬午,从来都不懂。
而姬午的心思这一次却是极为单纯,有些人只有在差点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姬午在这次弥子瑕归来后,就暗暗下定决心:以后都不让他吃苦了,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既然不能抵抗这种情爱,他能做的就是接受。
弥子瑕的疑惑并没有存在多久,他像以往很多次那样,继续专心讨论时政:“大王,既然智跞要治罪于赵鞅,我们不如答应他,再将智跞向您进谏的事透露给赵鞅,引起两族的不满,只是大王不要出兵帮助任何一方就是,我们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看他们斗的两派具伤。不过……”弥子瑕也笑了起来,框在面具里的双眸弯了起来,极其好看,他抿着唇悠悠再道,“恐怕根本不用大王您向赵鞅透露,以赵鞅本人的个性,极大可能性早已知道智跞进谏一事,甚至已经想好对策,只等大王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