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姚书会想起了从偃都回盛京旅途上的那场刺杀,明明是一介书生的温止寒,身着与这根羽毛颜色别无二致的月白蓝长衫,以强硬的姿态护住了自己。
“谢谢云舒,我很喜欢。”
君赠我以凤凰羽,我为君来斩荆棘。
*
姚书会的机会在天骄的第二天早上到来。
他远远就听到野猪的咆哮声,似乎在警告狩猎者不要靠近。
姚书会兴奋地侧头对温止寒道:“云舒,你在此处别动,我看过便回。”
他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后发现,树枝后是一片陡峭的坡地,坡地下有五只野猪——四只幼崽,一只成年雌猪,应该是幼崽的母亲。坡地上也有一只,长着长长的獠牙,是只公猪。看来这六只野猪同属于一个族群。
就在这时,坡地上的公猪将自己滚成了圆桶状,咕噜咕噜往下滚,发出不小的响动。
姚书会失笑,策马回身,对温止寒道:“这野猪倒是有趣,如此滚下山也不怕赏了筋骨。”
温止寒也笑:“我听老猎手说,野猪可是会‘气功’的。冬天它们为了尽快下山觅食,‘运气’后便能使身体变作圆桶状;如此滚下山,不管山有多陡、石头有多硬,都无法伤它们分毫。”
姚书会转了转眼睛,又问:“府中可曾饲养生猪?”
在偃都,九黎王府中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向来是自给自足的,养猪有专门的猪倌;但姚书会并不清楚温止寒的司酒府是否也是如此,因此有此一问。
温止寒点点头。
姚书会道:“那我便将那四只小猪捉来养至栏中,也好偷学个一招半式。云舒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便来。”
说罢,姚书会大叱一声“驾”,便往野猪所在地去了,扬起的尘土将温止寒劝阻的话堵了回去。
让姚书会历练历练,知道自身实力有几何也不错,倘若真的无法收服那群野猪或遇到什么险情,自己再出手也不迟。温止寒想。
姚书会深知,野猪在秋季产仔,如今幼崽尚小,雌猪正处于护崽心切的暴躁期;他思量片刻,想好了应对方式。
野猪皮糙肉厚,寻常箭簇无法穿透其皮肉,就算他是神射手也无济于事。但野猪并非全无弱点:它们致命的弱点有两处,一是猪鼻子;二是两眼之中的上方。若能以箭准确穿透这两处地方,即可将野猪击毙。
野猪动作敏捷、奔跑速度极快,姚书会自认在它们精力充沛时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射中。
思及此,姚书会猛抽马鞭,马因疼痛窜出老远,姚书会一手紧紧抓着缰绳,另一只手举着马鞭,一路抽打沿途的树,噼啪作响。
野猪因领地中的动静变得焦躁不安,雌猪拱着雄猪,让对方前去迎敌。
刚开始追逐姚书会的只有雄猪,不多时雌猪藏好了她的孩子,也加入了追逐战,它们跟着声响四处奔窜,可却始终追不到姚书会。
姚书会听着风在耳畔的呼啸、听着树叶沙沙作响,只觉胸中愤懑之气全数消失,留给他的唯有畅快。
温止寒听着少年爽朗的笑声,不自觉弯起了嘴角;他想,快乐是互通的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吧。
野猪哼哼唧唧半天也追不上姚书会,速度已明显变慢,而林中奔跑的马所耗费的体力也不比野猪小,姚书会身下飞霞骢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姚书会再次往马上抽了重重的一鞭,调转马头朝温止寒所在的方向而去。
与温止寒擦肩时,姚书会用力一踩马镫,并以此为着力点,纵身跃上温止寒的流霞骢。
他稳稳地坐到温止寒身后,将手上属于飞霞骢的缰绳塞到温止寒手上,嘴唇擦过温止寒耳畔:“委屈云舒下马。”
温止寒不似姚书会这般艺高人胆大,他下马后无奈地摇头苦笑:“你啊。”
两人就这么交换了坐骑,姚书会用流霞骢继续遛猪。
过了许久,野猪终于耗尽了精力,姚书会搭弓,射出两箭。
未有停歇,他复挽弓,再次射出两箭。
这四支箭的速度之快、力道之猛,有如流星划过暗夜、又如雷霆猛击渡劫人,一旁观望的温止寒闻其破空疾响,还未看清楚,便又闻得两只成年野猪发出长长悲鸣,声音凄厉,状似不甘。
但这并无任何作用,两只野猪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惊起一地尘土。
一声清脆绵长的口哨声从姚书会口中发出,马蹄声与姚书会激动的声音一同传回温止寒耳中:“云舒,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姚书会叫来四周的守卫,拜托他们将那两只猪抬回去;又将四头小野猪从它们的藏身之所抱了出来。
小野猪虽然没什么攻击力,但胜在活跃,它们在姚书会怀中挣扎,引得姚书会咯咯大笑。
温止寒想,倘如能以丹青画下这个画面,定然十分有趣。
有一只小野猪给了姚书会一蹄,姚书会大笑着向温止寒求助:“云舒,快来帮帮我,我可不想还没学到气功就身先死了。”
温止寒也笑,他很难想象自己一身浅色的衣服在野猪崽的糟蹋下会成什么样子。他摆摆手,朝一旁看热闹的自家奴仆招招手:“你们快去帮帮修文。”
姚书会终于解放了双手,他假装气急朝温止寒奔来,一把压住温止寒,恶狠狠地道:“云舒也忒不厚道!”
温止寒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身脏的命运。
他想,回盛京后朝堂上必然会多些关于他不衫不履的窃窃私语,笑着摇了摇头——文武百官眼中他总是衣冠齐楚,第一次拥有这种不需要被弹劾的甜蜜烦恼,好像也挺有趣。
第33章
姚书会猎到野猪后也没有松懈,用过午膳后再次出发,一头扎入丛林。
温止寒劝道:“你应该稳胜,何不歇一歇?”
姚书会这两天拼了命一般地打猎,脸上已有倦色,他半阖着眼摇摇头:“我要足够出色,才能让姚百汌越过姚斯涵看到我。”
姚书会并非言过其实,姚斯涵的确是一位好猎手,早已蝉联鬬兽与天骄魁首多年;更何况比起他人,姚百汌自然更愿意将目光投向自家儿子。
温止寒没有劝解的理由,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默许。
最后一个下午很快过去,用以当做作战时收兵信号的金声响彻辟寒谷天际,结束的时候到了。
众人坐回高台上时天色尚未晚,姚书会看到一位宫人牵着一只孔雀自远方而来,他尚在揣测这是谁的猎物,就听姚斯涵道:“母亲生辰快到了,儿猎了这孔雀让父亲讨母亲的欢心。”
姚百汌笑着抚须,缓缓点头:“王儿有心。”
他说完,眼神不自觉飘向姚书会猎的那堆猎物,他从未见有人能猎这么一大堆猎物的,他竟然在不经意间收得一员虎将。只是不知此人心智如何,又能否成为为他所用的刀。
姚斯涵自然也看到了,他掩去眼中的阴沉,垂下眼眸。他不明白,一位出身低贱的伶人,有什么资格三番两次地夺走他父亲停留在他身上的眼光。
宫人快步走到姚百汌身边,低声道:“大家①,今年天骄胜负已分。”
姚百汌朝下方扬了扬下巴,示意宫人宣读结果。
姚书会是压倒性的第一,姚斯涵就算猎了活孔雀都无法弥补他与姚书会之间的鸿沟。
“修文听赏!”
姚书会走下高台,跪倒在姚百汌下首。
姚百汌道了平身。
姚书会却不起身,只将手举过头顶,用以接刀。
姚百汌十分满意姚书会的低姿态,待赐了刀之后方颔首笑道:“除去这把刀,朕再赐修爱卿②一件物什。”
姚百汌赐予的是一块可以出入皇宫的令牌。
“回盛京后凭此令牌至行宫,自有人为你安排差事。”
姚书会此时已经起了身,他叉手回话:“谢陛下垂爱。”
话分两头,单说一方。
刚回到卧房,姚书会便唤住温止寒,他单膝跪地,将刀举过头顶:“望它能斩去云舒的霉运,斩杀所有宵小。”
温止寒笑纳了那把刀。
此刻房中分外和谐的两人不会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已被一双犹如蛇信、满含怨毒的眼睛瞧了去。
眼睛的主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回到自己房中,点了灯,磨墨提笔写下一封信。
他在房中待至夜深,这才摸到萧竹的房中,将信连同犀角吊坠一同放到萧竹的枕边。
萧竹本就常年被噩梦扰得不得安宁,这会正处于半梦半醒间,被这不明显的动静引得惊悸而醒。
他吃力地起了身,却因下肢使不上力跌下了床。
他的书童牧宁闻声而来,点亮了烛火,将萧竹抱到床上。
萧竹气喘吁吁地道:“牧宁,辛苦你了。”
牧宁红着眼眶摇摇头,沉默着叉手立在一旁,他不是没看到枕边的信件,却不知该劝些什么;他更怕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起反作用,让萧竹所剩不多的求生意志消失殆尽。
萧竹挥了挥手,让牧宁退下。
他打开了那封信件,姚斯涵在信上说,他未能拿到天骄魁首,无颜见萧竹,待他备好踏青礼,再来见萧竹。
萧竹知道,姚斯涵的好胜心向来极强,只是对方不懂,比起那些死物,他更想见到对方。
送来犀角与信件的姚斯涵并没有走,他趴在房顶看着屋内的一切,看着萧竹微笑着阖上信件,他也将瓦片盖好,踏着轻快的脚步而去。
*
回到盛京,姚书会和温止寒各自忙碌了起来。
姚书会已经收拾包裹入了宫,暂时不再回酒官府;而温止寒的伤已大好,姚百汌命他操持元日的庆典,自然也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日温止寒正打算看些折子,就听闻下人来报,姚书会回来了。
两人半月未见,姚书会清减了不少,脚步也有些踉跄,温止寒忙扶住他,关上房门问道:“怎么回来了?弄得这般模样可是在宫中不好?”
“顺路回来看看。训练有些辛苦,受了些小伤,不足挂齿。”少年笑得天真烂漫,撩起棉裤,露出膝盖的伤,“我一想到同云舒伤在一处,便不觉得疼了。”
温止寒心疼的不是少年身上因训练导致的伤,而是对方苦中作乐的模样;他多想告诉对方,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一切有他。
但他明白,没有将放飞的鵸鵌再关回金丝笼中的道理。
雄鹰想振翅蓝天,他能做的只有告诉雄鹰,何处风景最美、如何飞能更快到达目的地。
思及此,温止寒答:“我为你擦药。”
姚书会像是半个月没说过话一般,嘴巴自进门就说个不停:“装成沉默寡言的模样也忒难,那时天流别说是三脚,就是三百脚也踹不出一个屁来,再多待些时日,我都要怀疑自己要被闷成哑巴了。”
温止寒很喜欢少年人的活力,他边笑着替姚书会揉开淤青,边答:“那便同我多说说,把这半个月没说的话都补回来。”
姚书会闭上眼,享受着温止寒的“伺候”,转了下一个话题:“姚百汌给了我三日的假,还给了我入行宫前第一个考核任务。”
“是什么?”温止寒问。
“三天内名扬盛京。”姚书会答。
“需要我帮忙吗?”温止寒复问。
“我已经想好以何种方式完成了。”姚书会将眼神移至温止寒头顶,神情带有些虔诚的味道,“从今往后,云舒可以试着相信我。”
温止寒抬起头,与姚书会眼神相撞,他不言不语,只笑着点了头。
擦好药后姚书会就起了身:“我要去赵六处,云舒与我同去否?”
赵六便是西市那位颇负盛名的刺青师。
温止寒答:“横竖无事,与你同去罢,也算看个热闹。”
温止寒不会让姚书会知道,他案头还堆着一堆折子没看,看来为了这一上午的快活,他晚上又得熬大夜了。
同样,姚书会也不会让温止寒知道,他本来是要去西市的,回来得多绕小半座城、多花半个时辰,并不顺路。
但他半个月不曾见温止寒了,他想对方了,他想早一点见到对方,再亮出些微小伤惹对方心疼。
这样对方就会以为他还是像先前那样娇气,对方反而能安心。在行宫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毫发无损那是痴人说梦,这一点温止寒比他更清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情之所至,理应尽兴。
两人行至西市赵六刺青的摊子前,姚书会看到,就算是寒冬腊月,这里也依旧人头攒动。
赵六刚刺完上一个人身上的纹样,这会刚挂上暂歇的牌子,看起来昏昏欲睡。
姚书会下了马,揭走赵六摊前的幌子,朗声道:“吾乃偃都修文,今欲与阿郎比试比试这刺青。”
温止寒在这时终于琢磨出姚书会要怎么名扬盛京了,他想过千百种办法,唯独没想到少年会这般剑走偏锋。只是少年已将幌子揭下,他就算出声阻止也来不及了。
赵六睁开了眼,他今日不似上次姚温来时那般□□着上身,而是穿了一件方便干活的短打。他故意伸了伸手臂,露出虎口处栩栩如生的蛇头,周围的人俱被吓得倒吸了一口气,一时骚动了起来。
赵六本想让少年知难而退,却见姚书会依旧不动如山,不由赞道:“少年好胆识!”
姚书会抱拳道:“不敢。请阿郎赐教。”
赵六抖了抖袖子,将蛇头再次遮住,他环视四周,道:“今日便请诸位与我做个见证,若我输了,我便给这小郎君黄金百两,若小郎君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