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年一般,忍冬一个人淌过拥挤人潮,往护城河而去,他挤在人群中在护城河边上的一角站稳脚跟,写了两张条子,一张放在河灯里,一张放在天灯中。
河灯入水,天灯腾空,忍冬每年求得都是同一个愿:愿贵人之愿皆能如愿。
忍冬闭眼祝祷一番,待再睁开眼,入河的花灯,腾空的天灯,都泯然于满河、漫天的一模一样的花灯之中,再寻不出哪个是他手中两盏。
他祝祷完毕,便独自沿着岸边又挤了出来,准备原路返回。
岸边石阶上沾了水,被众人踩得泥泞不堪,左右的人实在太多,忍冬看不见地上的路,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好在一只手托住他的臂弯,拽了他一把,忍冬顺势挤出人群,站稳脚跟,正要道谢,抬头一看,竟是赵鸣鸾。
赵鸣鸾穿了件鹅黄衫子,手上提着一盏兔子灯,两个小辫垂在前端,言笑晏晏:“哥哥怎么一个人在这放花灯?”
瞥见她手中的兔子花灯,忍冬就想起那只他昨夜按照裴朔雪的要求做了许久的灯,好不容易按照这人的喜好做好了,裴朔雪却让灯跟着他在奇珍阁里待着,明显地是在敷衍小孩子玩。
这样想着,忍冬瞧着赵鸣鸾手中的灯也不顺眼起来,站稳身子之后,不动声色地避开赵鸣鸾的手,准备回去。
赵鸣鸾也不恼,仍旧笑嘻嘻的,拉住忍冬的袖子道:“哥哥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左不过那个贵人不到人都走光了,也不会出来的,不如去齐凤阁上等一会,奇珍阁上的景色哪里有齐凤阁的好。”
忍冬低头瞥了一眼赵鸣鸾揪住自己衣袖的手,抬起眸子看了一眼她,对上她一双盈盈笑意的眼。
往年裴朔雪确实是要到人都散尽了才会出来,那个时候大小商家都准备着歇市,他想找个地方吃宵夜都难,不如在齐凤阁先占个位置,点上些宵夜等他。
忍冬和赵鸣鸾这些年来打打闹闹,可除却最开始她绑了自己那遭,其余时候忍冬也没在她身上吃过什么亏,她最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说起唬人的话一套一套的,但是实际上并不会做些什么。
相反,忍冬借着和赵鸣鸾打闹的几年,稍稍受了些伤,便跑到裴朔雪那处卖乖,倒是骗了不少的安慰。
齐凤阁如今正是座无虚席的时候,走一步能遇上十个人,他也不怕赵鸣鸾会在此处做些什么。
赵鸣鸾引着他往二楼一处雅间里走,一进门就是一座极大的水墨屏风,几乎隔断了整个房间。
“人来了。”赵鸣鸾走到忍冬身后,关上了房门。
屏风后头坐着一个人,身量被水墨掩映得模糊,忍冬以为是素筝,正要往里走,却被赵鸣鸾拦住了。
“公子不用急着过来,还是等在下将来意说明再决定是否相见为好。”一个浑厚的男声从屏风后头传来。
忍冬怔了一下,意识到不对劲,瞪了赵鸣鸾一眼,示意她给自己一个解释:“赵鸣鸾?”
赵鸣鸾像是没看见他的暗示一样,只朝着屏风里头的人客气地行了一礼:“人我替大人带来了,大人慢慢聊。”
说完,赵鸣鸾转身打开门,忍冬未有犹豫,带着被欺骗的恼怒,跟在她的身后准备出去,屏风后的男声又响:“公子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忍冬稍稍停顿了一下,门已经在外头关上,紧接着还有锁链搭上的声音。
看来不把话说明白,他是出不了这个门了,忍冬回头隔着屏风坐下,想了一想,回道:“先不论身世,我的父母,他们还在世吗?”
“自然还在。”
“我有兄弟姐妹吗?”
“有。”
“你来此处,是想要认我回去?”
“是。”
“我知道了。”忍冬得了回答,笃定道:“我不回去。”
“为何?”忍冬连着问了几个问题,来人还以为他对自己的身世感兴趣,谁知问了一遭之后反而退却了。
“父母尚在,说明不是我当年不是被家中亲族丢弃;兄弟姐妹尚存,说明我不是不是因为家中抚养不起而被丢弃,既不是失孤被欺,也不是家中困难,那么我被丢弃完全是因为我这个人。”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我这个人被丢弃的原因,我也不想再回去。”忍冬将话说的明白:“你既然能找到这里,当初也能找到昭明寺,找到扶桑镇,那个时候没有认我回去,而选在此时,就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才选择认回我。当初抛弃无缘无故,如今认回抱有私心,这个家我有或没有,无甚分别,这个家有我或没我,自当也无甚分别。”
屏风后头的人低低笑了两声,似是没有听见他那段含着抱怨的话,话家常一般道:“那现在养着你的那位,对你就算好吗?”
赵鸣鸾既认识这个人,想必和他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忍冬也知无甚好隐瞒的,直接道:“无亲缘关系能抚养我至今已是大恩,其余的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屏风后的男人默然良久,半晌方道:“如此,竟是没什么谈的余地了。”
“确实没有。”忍冬站了起来,做出要走的姿势:“时辰也不早了,再不出去,我怕家中人挂念找来,失陪。”
忍冬没等回话,锤了两下门,见没有应答,正准备踹门,门锁开了。
“你母亲她其实一直……很想你。”屏风里的人突然道。
忍冬步子顿了一下,垂在两侧的手默默收紧,又放开,而后还是大步离开了。
——
水墨屏风里,窗边上还坐着一个半大少年。
“人我按大人说的带来了,杨大人瞧着怎么样?”少年翘着二郎腿,拎着一壶酒看着忍冬从齐凤阁出来的背影,自说自话道:“我觉得不错,人长得像贵妃娘娘,尤其是那双眼睛,陛下看了会喜欢。”
“只有喜欢,也无甚用处。”杨大人摸了摸胡子,道:“不过他还未到弱冠,现在教导还来得及。”
“可人家不是说不愿意,能怎么办,是让州府衙门把人押回去,还是我半夜去偷?”少年喝了一口酒,通情达理道:“凡事都要讲个你情我愿,不然……”
“啪嗒”一沓银票拍在了少年面前:“听说你山门日常开销不少……”
岑析瞥了一眼桌上有手掌厚的银票,似笑非笑道:“杨大人这是在打我的脸啊?也不看看我爷爷是谁,我岑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票。”
“老将军说你该成亲了,让你回平都。”杨大人端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道:“他觉得瞿家的小娘子不错。”
“瞿家?爷爷疯了?”少年差点被酒呛到:“瞿家小姑娘今年不过十岁吧?他就不怕瞿家护妹的小子把我宰了?我没记错的话,瞿遥已经被瞿家放在军营了两三年了,听说这两年就会跟着瞿将军上战场,我黎国又要出一个少年武将。”
“岑老将军也是这么想的,他说:都是武将家,彼此间也应当谈得来,不如早些定下亲事,你们二人相处几年,也能在我死前得见四世同堂。”杨大人的语调稍稍沉了些,“这是你爷爷原话。”
“瞿家肯淌这趟浑水?”少年合扇掩住唇,凑过去道:“岑家和瞿家同为武将,可又不同。”
“何处不同?”杨世端装傻道。
见杨大人没接自己这个话头,少年重新靠在窗边,似叹非叹道:“子孙不同呗!人家是瞿小将军,我是浪荡纨绔,岑家英才就要断在我这一代啊!”
杨大人沉思道:“有时我真不明白,武将沾血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偏生你家如此矫情。你父亲先是出家,后来又说服你爷爷,将你送到这什么元和山中修心消孽。我来之前,又听见你爷爷说有要你科举的意思,哪有家中绝学不传承,反而要子孙弃武从文的道理。”
“或许我就是头一个身在血海,立地成佛的大善人。”少年满不在乎地顺着他的话调侃自己:“指不定百年之后,我真能悟道成仙。”
“哼。”杨世端没管他乱言:“先成家再立业,还是先立业再成家,老将军要我问你一句,你选哪个?”
先科举还是先娶人,说着给了他选择,可两样不都是爷爷定好了的,他不过选个顺序而已。
岑析轻笑一声,跳下窗户,抓住桌上那叠银票揣进怀中,眼尾勾起:“我还是选杨世伯的路吧,今夜就替您把人给绑过来。爷爷那边,您帮我担着点。”
杨世端摸摸胡子,低头喝了一口茶,默许了。
第30章 怀中热
夜凉如水,海棠春睡。
岑析着一身夜行服,拨开木屋前开的正盛的海棠花,四处张望了一番。
“咳咳。”东边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咳,赵鸣鸾站在门口,默默地指了一下西边的一个屋子后,转身进了房。
岑析当下了然,往西边去,走过两三步,便见一窗户大开着,他也未曾犹疑,以为是赵鸣鸾帮着开的,纵身跳了进去。
脚下软绵得不似地面,岑析在黑暗中惊地原地跳了好几下脚,才依稀辨认出脚下踩着的是一床被褥。他掏出袖中一只果子大的夜明珠照亮前路,就见忍冬睡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上,若是他方才再往前跳几步,说不准会直接跳到他的头上。
什么怪毛病,不睡床上,睡在地上。岑析诽腹了两句,绕过忍冬往前走了两步,正好看得到十步左右的前方有一张巨大的拔步床,床上没有人,只有一床薄被中间微微隆起。
确认房中无其他人,黑衣人泄愤一般轻轻在忍冬脸上拍了两下,嘟囔道:“都是你,没有你,我也不会被抓回去成家立业。”
忍冬难受地翕动了一下鼻翼,眉头都扭在一起,岑析拍了两下,手下皮肉滚烫,他觉出不对劲,伸手探在他的鼻翼处,探得急促的呼吸。
岑析收敛了不正经的模样,探了一下忍冬的脉息,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岑析沉思了几秒,还是觉得在此处耽搁太不保险,他掏出一张浸了药水的帕子,正准备往忍冬口鼻上捂,手腕突然被忍冬擒住。
忍冬睁开眼,瞪得滚圆的黑沉眼珠中没有一丝光亮,盯着岑析的眼睛没有焦距,死死地拽着他的手腕。
岑析心虚了一瞬,手中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贵人?”忍冬盯了他良久,突然皱了眉,轻声喊出这两个字。
岑析这才发现,他眼睛睁得虽大,却好似没有什么清晰意识一般,连人都认不出来,手下的肌肤正在往外渗着冷汗,不一会握着两人接触的皮肤就一片湿滑。
这是魇住了?
黑衣人抬手在忍冬面前晃了晃,见他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很不厚道地笑了两声。
笑声在安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突然,一道劲风自眼前略过,岑析猛地挣脱了手上的禁锢,身形极快地避过,手臂上还是传来一阵刺痛。
他捂住受伤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背靠在窗边的墙上。
沉闷的似是从喉咙中发出的呼噜声在慢慢逼近,岑析借着外头的一点月光才看清扑过来的是一只黑猫,它浑身都融在浓重的夜色中,只有一双碧色的眼睛反射着光。
只是一只狸奴,岑析松了口气,准备再去拉忍冬,突然发现自己面前还蹲了一只雪白小兽,正龇牙咧嘴地挡在忍冬面前,状如狸猫,可体型要比狸猫大些,耳朵也是尖的,额头上的浅金三花纹居然一闪一闪的,更骇人的是一双紫色的眸子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岑析直视着那双眼睛,明明只是一个兽类,它可却像是通了人性一般,眼中尽是警告威胁之意。
岑析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觉得危险,他当机立断,立刻从窗边翻身而出,黑猫“喵呜”了一声跟着冲了出去。
白色小兽盯着逃走的岑析,直到他消失在窗边,紫色眸子才渐渐恢复了琥珀色。
它收敛了眸子,优雅地转过身,爪子粗鲁地扒拉了一下忍冬的脸,确认人还活着之后,小跳了两步,往拔步床上去。
两步过后,那张床还是那么远,小白兽低头一看,自己居然被忍冬抓住了一条腿。
“嗷呜!”随着一声惨叫,它被拽了回去,死死地困在滚烫的胸膛里。
被死死地勒在臂弯中,裴朔雪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发现有人过来偷崽子,踹了一下三斤,本想着要它打个头阵,谁知一低头发现自己没了灵力,也变了小兽的样子,才想起今日是初一。
费劲巴拉地从忍冬的臂弯中冒出脑袋,裴朔雪勉强喘过气来,回首抄起爪子就往忍冬的脑门上拍。
掌风遒劲,却在离忍冬脑门两寸的抵挡顿住了。
裴朔雪睁圆了兽眼,仔仔细细瞧了忍冬涣散的眸子半晌,想起他那治了一半的蛊来。
他刚想开口说话,又怕自己暴露身份。谁知道忍冬清醒之后还记不记得,可他变成本相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忍冬知道。
这么想着,他索性就真当自己是个小兽。
“贵人……”忍冬身上烫得厉害,嘴里喃喃地唤着他。
裴朔雪敷衍地在心中应了一声,心想:[你再不松开点,你的贵人就要被热死了。]
忍冬见他不动弹了,稍稍松开些手,裴朔雪趁机想跑,双臂收紧,他又被拢了回去。
像是逗猫玩一般,如此反复了几次,裴朔雪实在不想动了,放空地躺在忍冬怀里,任由那个逆子的手都撸上了自己的尾巴,双目无神地想:[看你是先烧死自己,还是先热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