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雪跟着那人小跑了两步,渐渐地离开忍冬的视线,正当他想要重新往台子的方向跑时,却被那人凭空一捞,生生地转了个方向,捂着眼睛被抓到了一处冷香袭人的地方。
裴朔雪扭动着身躯,抓住自己被放到另一个人身上的空当,露出牙齿就啃。
“别咬,是我。”随着熟悉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响起,裴朔雪被蒙住的眼睛也露了出来。
他扬起头,正看到青鸾那张素净的脸,愣怔了一下,而后猛地将脑袋埋在爪子里。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裴朔雪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不肯与青鸾对视。
“神君。”青鸾话中带着明显的笑意:“别遮了。”
“你家那个小崽子终于有胆子欺师灭祖了。居然带你来参加这样的……”青鸾用一声轻笑掩去剩下未出口的话,气得裴朔雪也不顾什么脸面,直接扑了上去。
青鸾熟稔地揪住他的爪子,三两下制服了如今没有半点威胁力的裴朔雪,顺着毛哄道:“没事,神君既然来参加了,定是这次狸奴大赛的魁首。”
裴朔雪被呼噜毛呼噜得一脸安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和狸奴这样的小宠混为一谈。
青鸾在蜀州的民间身份颇为贵重,分给他的都是上好的看客位置,屋中阴凉舒适,裴朔雪趴在他的腿上昏昏欲睡。
这些天他变成原型后,既要担心自己被赵鸣鸾强制喂些奇怪的东西,又要怕自己的身份在忍冬面前暴露,忍得全身难受,现下好不容易有个能松快的地方,扒着就不想走。
青鸾点着他软软的耳朵,试图让他清醒些:“三斤是不是这几日不在你身边?”
裴朔雪目露警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着精光:[你派人监视我?]
青鸾读懂了他的眼神,挑了下眉,道:“元和山上的修士都抓着三斤到我阁中换钱了。”
裴朔雪的耳朵动了一下,目光微动:[那日晚上来抓忍冬的是元和山上的人?]
“我破了些钱,帮你把他赎回来了。”青鸾摸摸裴朔雪的脑袋:“这元和山没有我想的那么草包,三斤这种小兽虽化形不成,一般人也是不能拿他怎么样的,那个弟子能抓住他,也有几分本事。”
裴朔雪伸出一只爪子,搭在青鸾的手背上印了两个梅花印,示意他把人给自己送回去。
“行。”青鸾眼中闪过一丝宠溺,顺手往后摸了摸,却没有人递茶到手上,他诧异地往后看了一眼,正对上席潮生从后门走进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出去了一趟。
瞥了一眼青鸾伸出的半截手臂,席潮生倒了一杯晾好的茶,恭敬地递了过去,而后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青鸾的眸子渐渐收起笑意。
“你那只崽子要吗?”青鸾晃了晃裴朔雪的身子。
裴朔雪闷着脑袋蒙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青鸾说的崽子应该是忍冬,他无精打采地掀起眼皮,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平都传来消息,岑贵妃没了。”青鸾淡淡道:“抓你崽子的那个元和门弟子和喂你虫子的巫女正在隔壁,聊着些……你不知道的事儿,要去听听吗?”
裴朔雪正色从青鸾膝盖上坐了起来,一扫眸中的慵懒,挑到地下,围着席潮生转了两全,矜贵地伸出爪子勾了勾他的腿,示意他领路。
青鸾使了个眼色,席潮生带着裴朔雪往后门走。
“神君。”青鸾突然道:“心念一动可定生死,神君慎重。”
裴朔雪摇着的尾巴依旧欢快地晃荡着,似是一点没把青鸾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
第34章 知身份
雅间中,赵鸣鸾和岑析对坐,后门转角处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尾巴抵开了一点门缝。
岑析静默地喝了一整杯茶,良久才道:“真的没有半点余地吗?”
“他的态度,上次杨大人也是见过的,他不会回去的。”赵鸣鸾抿了一口茶,道:“我有心无力。”
“巫术、修士。”岑析指指她,又指指自己:“我们两个本来就不是什么多正常的人,总有些人力不可及的法子,这一点,就不需要瞒着彼此了吧。”
“奸邪,正道。”赵鸣鸾学着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我又凭什么做这种损阴鸷的事情来相帮你们岑家?”
赵鸣鸾稍稍前倾,轻声道:“如今备受父王喜爱的瑞王可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而母后和贵妃向来不和,我凭什么要偏帮外人?”
“公主要是对忍冬没有兴趣,也不会早早地在他身上下了巫术。他回去和瑞王相争,不就能给公主带来更大的热闹?公主会喜欢的。”岑析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更何况,贵妃已经没了,解了皇后的心头病,她在宫中的日子也舒坦些。”
赵鸣鸾顿了半晌,终于松口道:“我和他关系不行,只能暗中助力,不能保证他一定愿意回去。还有,我需要你岑家给我一个承诺。”
岑析默了一瞬,慢慢道:“此事我做不得主。”
“我等着岑老将军的回复,我等得起,就怕老将军等不起。”赵鸣鸾转着手中的杯子,修长的手指轻轻击打着杯壁,“杨家等不起,唐家也等不起。”
岑析目光微凛,盯着赵鸣鸾的眼睛半晌,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眼中却带着打量,轻笑道:“公主不在宫廷,却比我还要熟知宫中局势。”
皇上确实钟爱贵妃,当年送走忍冬之事随着贵妃的死正打在帝王的心头上,此刻正是他最为愧疚的时候,也是让忍冬回去的最好时候。帝王无情,时间久了,他会淡忘岑贵妃这个人,连带着淡忘这份愧疚,这件事越拖对忍冬越不利。
赵鸣鸾微微转了个弯,故作疑惑道:“平都三大世家屹立不倒,祖辈功荫赵家皇室谨记在心,时时不忘,这些人尽皆知,算什么特别的朝中局势呢?”
岑析笑而不语,脑子一转,灵光一现,突然道:“我记得你说过,忍冬很听那个什么前辈的话,或许……”
赵鸣鸾:“你想要那个人去劝他回去?他不会管的,而且你们应该也不想更多人知道忍冬的真实身份,尤其是让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知道他是当今圣上和贵妃的孩子,黎国赵氏皇族决无异议的五皇子。”
她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开了一条缝的门,眼底浮现出玩味的笑意。
……
裴朔雪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青鸾的屋子里的,脑中混混沌沌的,全是闪回的记忆碎片——
十几年前,平都皇宫岑贵妃在寝宫中诞下一个皇子,那时岑贵妃正得盛宠,怀胎之时就备受陛下重视,甚至未知男女,陛下就赐下姓名,若是贵妃诞下男儿,即名为“珩”,若是诞下女儿,即名为“佩凤”。
按照黎国和辅帝阁数代相依的惯例,诞下的若是皇子,都得请辅帝阁前去卜算吉凶,以便日以后敲定储君人选。岑贵妃诞下麟儿当日本是欣喜异常,以为自己终生有了依托,可陛下抱着孩子在帷幔外给裴朔雪相看了一眼后,态度截然大变,当日竟然就背着岑贵妃的面将赵珩送出宫外。
这些全是因为裴朔雪当年相看赵珩命盘之时只看到了一片空白,心中涌出强烈的不安,意识到此子身在皇室,以后定会引起皇室的动荡不安,因此建议陛下让孩子远离黎国朝堂,最好送出去抚养,才能于江山无碍。
此后裴朔雪也没有特意打听过那个孩子的去向,左不过他是皇上的亲生骨肉,顶多放在个别院中养着,裴朔雪也没想到他会流落民间,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当初清玉山上的一眼,裴朔雪看到忍冬空白的命盘,同样想到了自己曾经在皇室相看过的那个皇子,只是忍冬的际遇实在不像是一个皇子,而且最重要的是年岁对不上。
年岁?年岁……
裴朔雪恍恍惚惚的,在回青鸾屋中路上不知不觉变回了人形都一无所知,还当自己是一只可以到处团着的小兽,光着脚爬上榻就缩成一团,脑袋搁在膝盖上,琥珀色的眸子像是蒙了一层雾。
当初宋明轩对忍冬的年龄很在意,若是年龄是他故意伪造的,那么忍冬的身份,宋明轩或许是清楚的,甚至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是自己当初的一句话决定了忍冬的人生……
这也是为什么宋明轩丢了一条命也要把这个孩子送到自己身边的原因,他谋求的不是忍冬一时的去处,而是更久远的,忍冬能回归皇室的可能。
当年论断出自辅帝阁,已经是帝王心头的一根刺,再宠爱的人也抵不过江山基业,赵焕就算会认回忍冬,也不会属意他为储君人选,而岑家显然不满足于一个区区皇子的身份,终究还是要着落在裴朔雪的身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做出论断的辅帝阁若是能重新再言一语,忍冬境遇便大不相同。
即便裴朔雪不欲多说,只要顾念着和忍冬相伴多年的情分,不去以辅帝阁的名义阻拦忍冬回都,这对岑家来说都大有裨益。
这也是宋明轩眼中忍冬的抚养者非自己不可的原因。
宋明轩能知道忍冬的真实身份,多半是当年去平都科举时投入了岑家门下,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裴朔雪辅佐如今这代帝王登基的时候,用的可不是这张脸……
青鸾斜着眼瞧了他一眼,调侃道:“怎么这么快变回来了?”
“气的。”裴朔雪恨得直磨牙。
他就听了个墙角,乖巧可爱的崽子立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青鸾见他脸色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多逗他,直接道:“你该回去了吧?”
裴朔雪本就在青鸾这儿耽搁了不少时间,又去听了会墙角,此刻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
裴朔雪定了定神,也没有再管什么狸奴大赛的结果,顺了青鸾的一双鞋,原路返回。
忍冬正在和一个人争论着什么,抬眼瞧见裴朔雪从高台上走了下来,愣了一瞬:“贵人?”
几乎是一瞬间,方才何人争论的不耐消失殆尽,裴朔雪清楚地看见忍冬眼中猛地涌上的欣喜,他定定地瞧着忍冬激动地扑了过来,又在离自己两步的地方克制地顿住步子,扬起脸庞期待地瞧着他,一对梨涡都笑得现了出来。
“贵人什么时候回来的?累吗?”忍冬手足无措地想要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积蓄了好几日的话一个劲儿地往外倒:“贵人,我捡了一只白色狸奴,方才大赛结果刚出来,说是我带的狸奴得了魁首,贵人要的魁首我替你拿到了。”
“只是我看着别人的狸奴都出来了,我的却还没有,才多问了两句,没有和人起争执。”忍冬怕他看见自己方才和人争论的样子误解自己,急急解释道。
“贵人。”忍冬讨好地揪住裴朔雪的衣角晃了晃,卖乖道:“那只狸奴很乖的,我可以养它吗?就当做给三斤做个伴好不好?”
裴朔雪低头看着忍冬殷切的目光,眸色微动,这个豆丁大的孩子慢慢竟然也在这样的放养下抽条成长,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再过几年,说不定自己还得仰视他……
再过几年……
裴朔雪敏锐地捕捉到自己潜意识中本能的想法,在忍冬还小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再养几年,等他大了有自理能力便能放手,后来忍冬考上了功名,他又告诉自己再过几年,忍冬成家立业了之后,自己便能彻底放手,如今,他又想再过两年……
嘴上说着要把忍冬送走,可一次次地心软,一次次地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留到最后,竟然在知道他真实身份,知道他会危及黎国国运的时候,下意识的想法竟然也没有赶走他的意思。
若是原来的自己,会如何抉择?
裴朔雪逼迫自己冷静地思考,冷漠地旁观,做出最有利的一个决定,可下一瞬,他的手被温热围住。
忍冬胆大包天的牵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手心的冷汗,关切道:“贵人,你手怎么这么凉?”
他凑上脸颊贴上裴朔雪的手心,依赖道:“我给贵人捂捂……”
裴朔雪心中一动,冷心不过几息,热意顺着他的脸一点点熨帖到心中,汇聚成流。
第35章 死生握
垂眸盯着脚尖,忍冬抱着额外得来的玉雕,静静地听着来人的致歉。
见到裴朔雪突然出现的惊喜冲淡后,他终于想起还有一只被遗忘的小兽,可是再进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都怪下人们一时不察,让您的狸奴跑了,可下头的人已经找遍了,您也进去看了,确实没有。”来人裴朔雪认识,是青鸾的一个手下,此刻正是被派来给自己圆这个谎的。
“而且,大赛本就鱼龙混杂,许多外乡人掺杂其中,往年也有过丢狸奴的……而且您的那只又正巧刚得了魁首……”那伙计舔了舔唇,暗示道:“您也是知道蜀州临近安南王的封地,随便一个棒子就能打下几个戴官帽的……”
这话明里暗里地丢猫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简直是在暗示忍冬说不准是哪个官老爷看中他的狸奴,悄摸地顺走了。
而此刻用这么一个玉雕来赔罪只是为了两边人面上都能过得去,忍冬要是识相点,就不该再多起什么纠葛。
裴朔雪盯着他蔫了的脑袋半晌,嘴唇开合几下,还是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贵人从里头出来,可曾瞧见过一只雪白的狸奴?”忍冬一字一句道:“它的尾巴尖是嫣红的,人群中十分显眼。”
忍冬眼神灼灼,定在裴朔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