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雪被他灼热的目光烫得不敢直视,他心中藏着事,无暇顾及忍冬是否窥见一点自己就是那只小兽的端倪,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落在了远处,“未曾。我有事先回去。”
裴朔雪话毕便转身离开,身后一直没有跟随上来的脚步声。走到街口处,借着避让的空当,裴朔雪余光瞄了一眼身后——忍冬依旧定定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晦涩难辨,却如有实质地打在裴朔雪的身上。
心中涌出莫名的烦躁,裴朔雪步子一顿,而后消失在街巷尽头。
直到月上中天,忍冬才从外头回来。
三斤被青鸾派人送了回来,此时正在院中追着被风吹动的竹影玩。
忍冬是空手回来的,他瞥了一眼裴朔雪紧闭的房门和被黑暗吞噬的窗,抿抿唇,蹲在三斤的面前,朝它招招手。
三斤没心没肺地撒腿扑到忍冬怀里,蹭了蹭他的手掌,细软的毛皮贴在他的肌肤上,忍冬眼眶微微发酸——想起那只小白兽也曾天然信任地将脑袋埋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默默抱紧了三斤的身子,将发涩的眼睛埋在三斤的皮毛中,似是想由此汲取温暖。
三斤干净的皮毛上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微微蓬松的毛刺得忍冬的鼻子微痒,他怔了一下,抱着三斤的手抖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埋在三斤的皮毛上闻了一下——全是清新的皂角香,没有沾染上半点裴朔雪身上特有的松木味。
忍冬震惊地抬眸,他猝然回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呼吸沉重起来。
——
等了半宿,裴朔雪也没等来抱着被褥偷偷溜进来的忍冬。
熄了灯倚靠在床头良久,裴朔雪转着手中的夜明珠,被这一片温润的光照得潋滟的眸子微垂着,看不出神情。
他就这般静静地坐着,像是一尊石像,被莹润的光晕开一点朦胧的样貌。
三斤静悄悄地跳上他的膝盖,抬眼看了一眼裴朔雪的脸色,极轻地叫了一声,似是怕惊扰他。
白皙的手指搭在三斤油滑的皮毛上不规律地点着,裴朔雪问道:“他睡着了?”
三斤乖巧地点点头,他最会看眼色了,从奇珍阁回来就意识到裴朔雪的情绪不对劲,于是在裴朔雪要他去哄忍冬的时候,他什么都没问乖巧地去了。
“你跟着我多久了?”裴朔雪突然道。
三斤蒙了一下,伸出爪子费劲地数了起来。
裴朔雪虽是在问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自他来人间起三斤就跟着他,算来也已有了百年,若是发现三斤做了挡路的事……自己必不会留情的。
裴朔雪抿抿唇,目光幽深地顿在还在扒拉爪子数数的三斤身上,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衣起身,三斤顺着他起身的动作从膝盖滑到了床上,滚了一圈后懵懂地看着他。
裴朔雪赤脚下了床,三斤习惯地要跟。
“别来。”裴朔雪难得地回了头,把三斤团吧进被褥里,温柔道:“替我暖会床。”
三斤费劲地探出半个脑袋去寻裴朔雪的眼睛,裴朔雪轻轻揉了揉三斤的头,动作轻柔地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三斤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觉得这样的裴朔雪太过反常,还没等想出个什么来,裴朔雪已经出了门。
裴朔雪的住处和忍冬的挨得极近,出门走不了几步便到了他的门前,被三斤走时顶开的半扇门还维持着原状——看来忍冬真的是睡了。
裴朔雪侧着身子从半开的门间蹭了进去,未曾惊动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忍冬床前。
忍冬面朝里侧身睡着,身上搭着一条薄被,睡相很好,半晌也不动一下。
裴朔雪静静地坐着,垂眸去看床上安睡的人,轻颤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淡如水色的月华似烟,轻柔地笼罩在忍冬的半边脸上,照得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一缕头发挂在他的耳边,垂落到他的嘴角,裴朔雪盯着他半晌,慢慢地穿过他们之间那层稀薄的月光,挑起那缕头发别到耳后,手却没有移开。
指尖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忍冬的骨相,眉骨、颧骨、再到下巴,裴朔雪手指移动得很慢,像是在抚摸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眼中一片静水,平和地融入夜色之中,手掌缓慢地贴在忍冬的下颚线上,不动了。
裴朔雪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忍冬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也只有在外头受了委屈能回来讨得一个裴朔雪的抱,还要附带忽略他上挑的眉和嫌弃的眼神才能勉强从短暂的三两秒拥抱着获得些安慰的意味来。
可此刻他的手却贴着忍冬的皮肤良久,感受着那比自己天然暖上几分的温度顺着指尖一点一点地爬上来,而后浸润了整个手掌,甚至顺着手腕有隐隐上爬的趋向。
裴朔雪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突兀的更声响起,忍冬动了一下,却没有翻身,只是放在脸侧的手甩到了腿上,而后又不动了。
裴朔雪琥珀色的瞳孔漫出些浅紫的底色,死一般的寂静瞬间漫开,哑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留下忍冬清浅的呼吸轻轻地打在裴朔雪的虎口上。
平和而富有规律的呼吸声像是跳动的心脏,生机勃勃地跳动着。
裴朔雪垂了眸子,幽深的瞳色被紫色慢慢铺满,身后缓缓伸展出一只蓬松的尾巴,昭示着他看似平静的面孔下波澜涌动的心绪。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缓缓下移,顿在忍冬的喉结处,而后掌心覆了上去,缓缓地合拢,严丝合缝地掐住手下的咽喉,微微收紧。
忍冬一直沉浸在梦中,阖着的双眼乖巧得掩映在眼皮下,没动分毫,匀速的呼吸起伏几乎是贴着裴朔雪的手心扑朔。
能窥见天机运势的最大代价就是要学会取舍,裴朔雪自认在这几万年间学得很好,他冷静自持,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清晰地分析利弊,简单粗暴地选择最无后顾之忧的路。
放在当下,显然地,杀了忍冬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只要杀了他,附带着的未知、空白的命盘便再没有意义,而预言中因忍冬而起的黎国祸事也不复存在。
裴朔雪来到人间的目的之一就是以一国之力滋养白帝仙魂,自然是不能看着守护了百年的江山再起波澜。对于拦路之人杀之以绝后患是最聪明的做法,可在知道忍冬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却没有立刻动手。
他说不出这半日自己想了些什么,他其实什么都没想,没有割舍的痛,也没有失去的不舍,忍冬不是陪伴他最久的,也不是他花费心思最多的,可他居然犹疑了半日,在没有任何情绪挽留的情况下,就这么空白地犹疑了半日……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令他隐隐不安,他喜欢的一眼能看到头的,不管是平铺直叙还是跌宕起伏,都是在他眼前全数展开的人生,而不是模糊的、空白的、难言对错,也难以掌控的命途。
裴朔雪低垂的眸子中透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情愫,他手下用力,暴起的血管突兀地在皮肤下跳动,几乎是瞬间,忍冬的整个脖子带着脸弥漫着窒息的红,极度的缺氧让他微微动了两下身子,又像是陷入难以醒来的梦,连挣扎的动静都未曾发出。
裴朔雪冷眼看着手下的生气流逝,淡漠的瞳色发紫,紧绷着的兽尾垂落在忍冬的手腕边,轻轻地拍打着,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他第一次如此地温情地对待这个孩子,却是在亲手夺去他生命的时候。
轻柔拍打的尾巴尖突然顿住了,它被虚虚地拢在掌心中,被剥夺着生命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却好似形成了肌肉记忆一般,在触到裴朔雪那片柔软的皮毛时,下意识地用最后的力气轻轻地抚摸了两下,就像是裴朔雪还是他怀中那个需要庇护的小兽一般。
只是轻若羽毛落地的两下,要不是尾巴尖还垂在忍冬的指缝间,裴朔雪恍惚觉得这两下抚摸是自己生出的错觉。
还未完全消解的凤仙花汁点在雪白的尾巴尖上,像是一朵开在死亡上的瑰丽之花,静静地绽放在忍冬的掌心上,艳丽而又颓靡,勃勃生机下又藏着窒息压迫的心脏声,缓慢而沉重……
“咚——咚——咚——”在这狭小而寂静的空间中无法回避,裴朔雪猝然撇开眼,尾巴“噌”地一下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收回去还有那只已经在忍冬脖子上留下鲜明指印的手。
作者有话说:
忍冬:我离死亡只差那么一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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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得眷顾
黑暗中忍冬缓缓睁开了眼,眸中一片平静,无悲无喜。
裴朔雪离开得很快,快到忍冬还没能从险些窒息的空白中缓过神来,他便已经没了踪影。
衣袂消失在门口的一瞬,黑夜中沉闷的声响一齐涌了出来,嘈杂而细碎的虫鸣,断断续续的更声,水流的忽疾忽缓瞬间钻进忍冬的耳朵,与此同时涌入咽喉的还有清冽呛人的空气,以及空气中淡淡的松木香。
忍冬依旧维持着侧身的姿势,只是身下的被褥被他紧紧揪着,潮红的脸死死地压在枕头里,压抑着喉间要冲出来的咳嗽声和呜咽。
自虐般的抑制呼吸终抵不过求生意识的本能,在他即将闷死自己的那一刻抽离出来。
一声闷响,忍冬脱力地翻过身子,平躺在床上,久违的空气带着鲜活的气息随着吐息一点一点地灌入他刺痛的肺腑中,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无声地大笑着,洇红的眼尾滚下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湿了一片枕头。
——
天光初霁,风云未卷。
忍冬像往常一般早早地推开门,脸上是藏不住的倦意。他几乎一。夜未睡,喉咙似乎还是被无形地扼制着,昏沉的脑袋装不进任何东西,全数心神都付与了昨夜裴朔雪的举动。
因此在看到门口小棚中的端正坐着喝茶的男子时,他心神猛地一颤,几乎不能呼吸。
裴朔雪听到了关门的响动,淡淡地瞥过来一眼,朝忍冬招了招手。
裴朔雪从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今日算是破格。忍冬虽像往常一般早早起了,可神思混沌地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现在裴朔雪的面前,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活着。
若是裴朔雪要他的命,他是会给的,甚至会亲自将匕首送到裴朔雪的手上,以报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
这些在昨夜毫无先兆的死亡中,忍冬就已经下意识地做了捂死自己的决定,若不是人生来的求生欲。望,又加上他总还有那么一些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不甘心想要问一问裴朔雪为什么要杀自己,他昨夜早就下死手捂死自己了。
忍冬昨夜装睡的小伎俩自己也没底,不知道有没有骗过裴朔雪,面对曾下手要掐死自己的人,忍冬咽了一下口水,还是乖乖地走过去了。
裴朔雪穿了一件竹叶青的衣衫,袖口上点缀着几朵槐花,银丝针脚细密,看着就价值不菲,忍冬认得那件常年躺在裴朔雪衣柜底的衣裳,他从来没见裴朔雪穿过,忍冬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却触到他头上束发用的白玉簪子,簪尾雕琢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像是被烫到一般,忍冬飞速移开目光,心跳如擂鼓——裴朔雪这么讲究的穿戴,在他们相处近十年中从未有过。
忍冬觉得自己的脖子隐隐作痛,昨晚残留的窒息感再一次卷席了他——或许裴朔雪昨夜只是一时心软,现下反悔了,还是想要他的命,才穿着这般济楚,送自己最后一程。
裴朔雪突然伸出手,忍冬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但是还是没躲,裴朔雪的稳稳地落在忍冬的头上,然后在他翘起的两根呆毛上顺了顺。
或许是他晚上翻腾得太厉害,这有碍观容的两根呆毛并没能随着裴朔雪的力道顺下去,反而更翘了些,裴朔雪微微皱起了眉。
忍冬咬紧牙关,任由裴朔雪的手按在自己头上,闭着眼睛等着他动手。
头顶上的手移开了,忍冬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心又吊到了嗓子上——裴朔雪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
裴朔雪的手不似平常冰冷,比他的体温居然还高些,静静地贴在忍冬的脖子上两三秒之后,垂眸瞥了一眼消失得一干二净的青紫印子,状似不在意地问道:“你今早还没来得及梳洗?”
忍冬睁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动手,眼神中还带着蒙:“没有。”
没有就好,那还没看到脖子上的痕迹。裴朔雪心虚地移开目光,坐回了位置,自上而下地又打量了一番忍冬,轻咳了一声道:“跪下。”
裴朔雪虽供着忍冬的吃住,但一直没有长辈的架子,连拜年都没让忍冬跪过,乍一听这话,眼中的疑虑更深一层,可还是乖乖跪下了。
裴朔雪顿了很久,想了半日的措辞,才缓缓道:“你……从来没有好奇过自己的身世吗?”
忍冬跪着的脊背一紧,以为是自己见那什么平都的杨大人被裴朔雪发现了,心中一团乱麻,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个事情裴朔雪才对自己如此绝情,急急道:“没有……”
他咽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见面”二子,随即道:“不想知道。”
似是怕裴朔雪不相信自己的诚意,他又很快地补了一句:“真的……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是他们不要的我,我也不要他们。”忍冬揪着衣角的一块布料搓了又搓,飞快小声略了一句:“我有贵人就行了。”
他听见裴朔雪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可还绷着声音道:“那你……是一直想要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