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一起住了十几年的小院中,赵珩却看什么都觉得陌生,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反复地叩问心门:如果不是自己要裴朔雪赶回来陪自己过生辰,他可能不会碰上乾清门的人;如果当年女娲庙里,他没有跑到后院中,裴朔雪和乾清门根本不会有交集。
所有的可能汇聚到最初的时刻,矛头都指向他,是他造成了师尊的死。
若不是抱着给裴朔雪报仇的心愿,赵珩早存了死志。
元和山上的两年他过得混沌又清醒,在无数半梦半醒中,他一次都没有梦见过裴朔雪,他甚至会想这个世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吗?那副只有自己能看到容貌从来没有展现在世上,同样地,当他消失的时候,赵珩根本无法找人去寻他。
这样的无力和恨意伴随着他过了两年,直到石子街一眼,那些压抑着的情绪被一起点燃,在瞬间爆发——他的师尊根本没死,他甚至都没离开蜀州,只是换了一个人的身份活着,他只是不想要自己了,像以前的千百次那样,只不过这次他选的是一个更为决绝的方式,连和自己道别一声都不肯。
在狱中的两日,赵珩反复说服自己:裴朔雪已经做了不要自己的决定,事已至此,再纠缠下去未免太难看了些,给自己留点颜面不好吗,非要追过去,非要闹得那般难看吗……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回都,他甚至感谢有这么一个被杨世端捏着的把柄,可以逼迫、说服他自己回都,有这么一个借口,微薄的自尊心至少受到了一点庇护。
可人心难足,赵珩本来想远远地看着,却变成了忍不住的靠近。
赵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么一个人有着莫名的私占欲,在看到裴朔雪笑着瞧别人的时候,看到他和同行人说笑玩乐的时候,甚至只是在旁人口中听到一句他可能与他人成亲的话,心中的烦躁和郁气忍不住上涌。
他知道自己对裴朔雪的感情,却不知道这感情是何时生出,何时扎根,何时成了心中的一棵参天大树,大得小小的心脏根本不够它枝丫伸展。
他很想直接坦白,告诉裴朔雪自己能看见另一个他,追问他为什么要假死。彼时他才朦朦胧胧地知道自己那点大逆不道的心思,他惶恐又欣喜,期待又无措,他一点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做,他幻想着可以抱着这份心思偷偷地跟在裴朔雪的身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裴朔雪就能接受他。可在他满怀幻想的时候,裴朔雪的死讯彻底将他推进了谷底。
年少第一次喜欢的悸动还未过去,就迎来了死别,他不能接受,更无法原谅,尤其是在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师尊摆脱自己的法子,赵珩更是恨意增生。
可等到真真切切的将人抱在了怀中,一颗漂泊多时的心有了安定之处,之前冲头的恨意就像是纸老虎,不用戳就破了,切实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可赵珩也只敢维持着这个姿势,悄悄地亲吻他额前的那块布料,想象着是在亲吻他。
他不敢上前一步,生怕这个拥抱是一个幻想,而裴朔雪是个幻影,只要他触上便烟消云散。
“人……走了。”裴朔雪听不见赵珩的心声,只是发现他抱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
听到远去的马蹄声后,他立马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微发哑,像是被长久的静默浸泡得久了,一时不知怎么说话一样。
赵珩慢慢地松开手,放他脱离自己的怀抱,往后退了一步。
脱离之后,裴朔雪长舒了一口气,混沌的脑子忽地清晰起来:就算是为了解围,赵珩一个皇子,斥退巡卫就行,何必要抱着自己?
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就能上手搂抱,裴朔雪想起这几日和唐济在勾栏画舫中见的勾当,面色微沉:好好地一张白纸,还是被这些乱花眯了眼睛,移了心志。
掀起盖在头上的布料,裴朔雪眼含薄怒,瞪了赵珩一眼。他有心说道几句,可碍于两人现在的身份,又不好像往常那般训斥他。
赵珩看着他慢慢叠好披风,眸色明明闪闪,似是在想着什么,一颗心吊在当空。
裴朔雪掀开盖在头上的披风后一直低着头叠着,并未抬头,赵珩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脸,他想捕捉裴朔雪认出自己一瞬的神情,就像是想通过这个来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可有可无的。
按照裴朔雪一贯的性子,在知道自己违背诺言,擅自回都之后应当是气得能直接给自己来两下,而后骂着自己不受教,或是冷声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又或是拉下脸转身就走……
赵珩正想着,眼际略过自己的披风,他回过神一瞧,裴朔雪已经将叠好的黑色披风送到眼前,而后往后退了又退了两步,和赵珩拉开了一个正常距离。
裴朔雪没看他冷下来的神情,恭敬地行了一礼:“在下蜀州举子裴朔雪,多谢殿下解围。”
耳边的热意还未散开,赵珩心被他这一礼凉了大半。
他还是不愿意认我。
赵珩鼻子微微发酸,他不奢望裴朔雪还会像从前那样对自己,可真等到他疏离地把自己当做一个陌生人的时候,心中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我……”赵珩闭了闭眼,开口竟觉喉间微微滞涩:“夜间恐还有巡逻,本王送你回去。”
裴朔雪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略过一丝疑虑,似是在奇怪他对自己的态度。
赵珩率先走在前头,和裴朔雪隔着两个人身位的距离,慢慢找话找补道:“本王睡不着,出来走走,正好遇上先生。常闻先生在蜀州文采惊人,此次科举定能中魁。”
原来是来招揽贤能的。裴朔雪担心他认出自己疑虑消了大半,中规中矩地回道:“蜀州不过是小城,哪比得上平都,天下英才皆汇聚此地,殿下定可在此寻得知音。”
裴朔雪本就没想到忍冬会回来,他更没有辅佐他的心思,正好趁此机会婉拒他招贤的话头。
可这一句话更让赵珩心中不痛快起来,他只是用这个借口来全裴朔雪不想认自己的心思,谁知他连这般敷衍的话也要放在明面上去掰扯清楚,难道是他早有想要辅佐的人?
赵珩回忆着岑析向自己介绍的几个皇子情况,陛下如今有五子,寄予厚望的是当今皇后嫡子赵璜。
皇后母家是寒门家之首,赵璜又宽厚仁德,几乎和章国公一个脾性刻出来来,近年来进都科举的才子十个有九个都渴望着能投入赵璜麾下,乘一乘这嫡长子的东风。
这两日赵珩已经将裴朔雪身边的各个学子查了个干净,和他一路结伴来平都的唐济是世家门下的。赵珩见他和唐济如此亲厚,便没想过裴朔雪会投靠赵璜这个可能,现下被他这么一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起来。
“那裴先生准备选谁做落脚之木?”闷了半晌,赵珩还是忍不住问道。
裴朔雪没想到他会直接问,怔了一下,而后转念一想,正好趁机试探一下赵珩回平都的心思,笑道:“不管平都风云变幻,这风声云起总打不到殿下的身上,殿下知道这个,只会徒增烦恼。”
“先生怎知本王不会参与夺嫡?”
赵珩猛地停了步子,裴朔雪来不及停下,一头栽在了他的背上,“嘶”了一声,他捂着额头,想着方才赵珩直白的话像是惊雷一般在心中炸开。
夜风习习,吹在身上舒爽清凉,偶有夜猫行檐,发出几声青瓦压碰的声音。
赵珩融在夜色中明亮的眸子像是注视着猎物的猫,一动不动地盯着赵珩,一字一句道:“本王会住持这次的科举。”
无需多言,只此一句,便已经明晃晃地表明了赵珩的立场,他似是要逼迫裴朔雪在此时此地表态一般,步步紧逼,高大的身影投射在裴朔雪的身上,将他逼得后退了几步。
“本王这棵树,可够先生落脚?”
裴朔雪惊愕地睁大双眼,显然被他的话吓得不轻,他一面后退,一面在脑中反复确认着赵珩这话的意思——赵珩是真的想要参与夺嫡?
“咔嚓——”
脚下传来枯树枝断裂的声音,裴朔雪惊呼一声,脚下一软,剧痛自脚踝间传来。
作者有话说:
裴裴:喵喵喵?他要骑到我头上来,做我的主君?真是大逆不道!
赵珩:师尊不肯认我,他不肯要我,他要去别的皇子那里,呜呜呜呜
——
最近有突发的事情,不能及时日更了,具体见评论区置顶,非常抱歉,嘤嘤嘤
第49章 旧习惯
裴朔雪“嘶”了一声,扶着墙直抽冷气。
赵珩也吓着了,方才的咄咄逼人一扫而空,立马蹲了下来要去脱裴朔雪的鞋袜检查伤势。
裴朔雪往后缩了一下:“别……”
疼痛使他的话有些飘,听着也没有方才的那般疏离,甚至还带了些无意识的埋怨。
裴朔雪很快意识到这种在蜀州惯常的语调会使赵珩生疑,他清清嗓子,道:“地上脏,殿下无需这般。”
赵珩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再坚持去脱他的鞋袜,隔着衣料按了几下他的脚踝,冷声道:“应该是脚崴了,等会回去用药酒揉揉,淤血化开会好受些,这几日少走动。”
裴朔雪忍着疼还要说些场面话:“殿下真是博采众长,连医术都有些涉猎……啊……”
裴朔雪话音未落,整个人腾空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赵珩的衣襟。
赵珩低头看了一眼他紧紧揪着自己衣襟的手,膝盖往上一顶,将怀中的人抛了一下,裴朔雪立马搂住了他的脖子,免得自己被颠下去。
稳住身子,裴朔雪才意识到自己被赵珩这么拦腰抱着是多么地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忙要下来:“殿下,这般不妥……”
“你还想走进考场,就别乱动。”赵珩眉头一挑,带了些恶意,低头凑近了些道:“先生以为巡军为什么走得那样快?”
为什么?还不是被你这个皇子的名头吓得。裴朔雪诽腹。
“或许,他们已经觉得先生是本王的人了。”
赵珩咬重了后头几个字,似是在传达着什么,偏生裴朔雪没往那方面想,干巴巴地回道:“在下并未答应做殿下的入幕之臣。”
“这个,也会有这么一天的。”赵珩抱着裴朔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拔高又压低。
裴朔雪挣扎了几下,又怕强行跳下来伤了腿更得不偿失,便乖乖地不动了。
虽说被一个男人这么抱着很奇怪,但这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崽子,养这么大用一下怎么了?要是自己是个人,这样养大成人的恩情,赵珩理所应当要给自己养老送终的。
这么一想,裴朔雪心安理得起来,想着抱都抱了,要不寻个舒服的地方靠着,可是不知赵珩什么时候练的,胸膛硬邦邦的,裴朔雪蹭了半天都没选到一个软和地,随意靠着不动了。
赵珩被他蹭得心痒痒,忍不住低头去看他的发顶,觉得他像一只小兽,总要寻到安全的地方才能放心地待着。
盯着裴朔雪的细黑的发,赵珩想起每次替他洗发擦发时的手感。裴朔雪的发那样细软,握在手中一不留神就能溜走,可为什么头发这么软和的人心会这么硬呢?
赵珩抱着人走了一路,走到下一个岔路口的时候,突然停下来了。
裴朔雪立马探出脑袋,觉得他是抱不动了,贴心地抬起头,眼中是藏不住的雀跃:“殿下累了?多谢殿下,这儿离住处也不远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见到他摆脱自己能这么高兴,赵珩心中更生出一种想把他死死地捏在自己手中的邪恶念头,可这样的念头一瞬冒头,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即便满腹委屈,千般不解,他也不想伤到裴朔雪半点。
“往哪走?”赵珩站了半晌,终于开口,将裴朔雪想下来的心思打了回去。
裴朔雪探头瞧了瞧路口,恍然大悟:原来还是不认路。
裴朔雪伸手指了指右边的路,赵珩大步一跨,往裴朔雪指的路上继续走。
“殿下这般……,怎么半夜一个人出来走动呢?”裴朔雪试探道。
赵珩沉默半晌道:“睡不着出来走走,不需要认路,走到哪儿便算哪。”
“殿下有失眠之症?”裴朔雪奇怪,在蜀州的时候,赵珩成日在自己屋中打地铺也睡得香甜,如今入了都当了皇子反而睡不着了。
赵珩抿抿唇,没应答,前方几步便是礼部安排的住处,裴朔雪想要下来,却感到赵珩抱着自己的手又收紧了些,想着也争不过他,好在半夜没什么人走动,也就随他去了。
裴朔雪一路指点着,赵珩抱着人到了房前,见裴朔雪房中灯还亮着,眸光微闪。
“嗯?我走的时候熄烛了啊。”裴朔雪也瞧见了灯火。
似是想到了什么,裴朔雪忽地挣动起来:“殿下,你先把我放下来,可能……”
话音未落,赵珩已经一脚踹开了门。
“裴举子,在下是岑……”
岑析行礼的手顿在半空,看着面前赵珩抱着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嘴巴一时没能合上。
“殿……殿下?”岑析结巴道。
[杀了我吧!]裴朔雪捂住脸,恨不得整个人就此消失。
可要面对的还是要面对,裴朔雪抬起头准备解释两句,偏生赵珩看出了他的窘迫,手掌一案,又将他的脑袋了按回了胸。前。
“你先出去。”赵珩朝岑析使了一个眼色。
岑析忙不迭地从榻上爬起来,一溜烟儿出了屋子。
“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