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析进来之后,医官识趣地退了下去。
岑析扒拉着碗中的菜,毫不见外地坐在赵珩的身边,瞥了一眼赵珩桌子上放着的清粥小菜,故意夹出碗中的一个大鸡腿,毫无形象地啃得香甜,逗弄赵珩道:“吃了几日的清淡菜,还要披甲上阵,我们殿下是不是都瘦了?好在陛下和太子走了,殿下不用再在他们面前立规矩,不然还得再多吃几日的清粥……咦,你怎么用的还是军营里的药膏?太子殿下帐子里不是留了很多吗?”
赵焕和赵璜走之后,岑析让人将他们住过的帐子整出来,便见赵璜帐子的正中桌子上齐齐整整地摆着七八瓶药,有内服的、有外敷,个个都压着红纸上上头写着用量,简直是明晃晃地“落”下给赵珩的。
岑析先让医官将那些药都看了,确认都是上好的治伤药之后,就一股脑地全送进了赵珩的帐子里。
谁知送来的第一天赵珩就将写着药量的红纸扔了,药瓶就码在他的床头,一个都没动过。
岑析以为他和赵璜斗气,不肯用他留下的东西,咬着鸡腿含糊不清道:“说实话,别看章家各个争成乌鸡眼,可太子殿下倒是难得,既不像章家,也不像陛下,但凡换个人,殿下你在上阳的这两年都不会这么好过。”
“不是他的。”赵珩淡淡地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药,默默攥紧了手,红纸上的字旁人不认得,他却最熟悉不过。
赵珩移开目光,重新落在岑析正捧着碗吃的正欢的两个腮帮子上,顿了一下,道:“外祖来信了。”
“嗯?”岑析三两下咀嚼完毕,将碗放在一边,接过赵珩递过来的信,油爪子在上头印上一个油印子。
书信上的字不多,只有寥寥几语,却叫岑析皱了眉头。
“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叫我们驻守不出,坚守为上?”岑析不解道:“此时不正是立军功的好时候吗?殿下救了陛下一命,此刻要是能再一鼓作气收复草原各部,那不是锦上添花?”
“你可知为何祖父戎马大半生不过是个将军,而瞿逢川未及弱冠就能封侯吗?”赵珩提点道。
“殿下的意思是……岑家早就被忌惮,不能再加军功了,就算加……也不能是再加在殿下的身上?”岑析沉思一会,斟酌着说出自己的理解。
“祖父说,正好借着我伤了这个由头,就算死守不出,不做什么强硬模样,陛下也不会追究什么的,其余的,等祖父的消息。”赵珩说道。
——
未及一月,赵珩身上的伤养得开始结痂,终于传来平都的消息。
陛下感念瑞王殿下戍守边关多年,勤勉有加,忠勇异常,兼木兰猎场中救驾有功,特封亲王,命其回都修养,随行人等一应听从瑞亲王调派。
与此同时,岑慎以七十高龄披挂上马,再出连山,征北地,平草原各部祸乱,临行前,老将军立下誓言,不平草原各部纷乱,势不回銮。
赵珩辎重车马,岑慎轻骑简从,两边人竟是在路上连一面都未来得及见,就一南一北,奔赴两地。
在路上,赵珩收到了岑慎派人送来的书信,书信中言及,岑慎以征战北地为由,换取赵珩回都,平都中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心腹皆被岑慎送进赵珩府中,宫中岑贵妃如今也可为己用。
岑析静静地听完岑慎的信,看向赵珩的目光不再似以前那般含笑戏谑,郑重道:“在回平都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殿下。”
赵珩瞧着他认真的神情,面容也肃穆起来。
“再回平都,殿下可想好了,这次回去是为了什么?”岑析一字一句问道。
对上岑析难得正色的表情,赵珩沉默半晌,忽地笑了,他薄唇轻勾,拍了拍岑析的肩膀,上马高声对修整的车队道:“启程,回都!”
不发一言,可足以回答岑析的那个问题。
这次,赵珩不再是第一次从蜀州回平都的那般,是为了追随裴朔雪的脚步不得以而回都,此次回都,他是自愿踏入那个风云席卷之地的,是为了“赵珩”这个名字身后庇护的人,“赵珩”这个人所担负的责任,也为了“赵珩”能好好地活着。
忍冬的过往终究如大梦一场,他已经是赵珩了,不会只为一人而活。
——
紧赶慢赶,赵珩一行人还是在中秋前赶到了平都城外。
再次看到百姓云集的城门,赵珩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他深深地看了城门一眼,看着这个被围得四四方方的地方,纵马率先踏进城门。
杨世端已经领着人在城门内等着,赵珩刚一进门,就见他行礼道:“殿下。”
“多年未见,杨右相风采依旧。”赵珩浅笑道。
“殿下经历了许多,风华更甚从前。”杨世端笑着应答,驱马在赵珩身边指引着:“殿下先回府中稍作梳洗打扮,而后便要进宫在拜见陛下和皇后,明日上朝时间,陛下会亲封殿下为亲王,亲王服饰今晚礼部会送到殿下府中,明日晚上宫中会有给殿下设下的亲王宴席。届时陛下和朝中要员都会出席。此后便是中秋宴,中秋也是太后寿宴,殿下可自行挑选寿礼,不过选定之前派人来臣的府中,让臣过目一番。这就是殿下此月中越不过的几件大事,余下的,像是官员引荐,臣日后会和殿下一一说明。”
“另外,殿下回都之后,落下的史论治世之道也要学起来,臣会挑选好的老师每日来殿下的府中给殿下讲解,武术岑老将军留了李为将军给殿下,李为将军多半驻守在平都郊外的军营中,殿下每日午后可去练武场受课。”
杨世端一面说着,赵珩一面凝神记着。不知不觉间两人便到了瑞王府门前。
在发布旨意之后,赵焕便命人修缮了赵珩的王府,更扩了些地皮,其中大致景致循着平都皇族大气古朴的风格所建。
赵珩一进门便见院中应声跪了一地的人,待叫他们起身后,赵珩细细看了一眼,发觉其中有好些都不认得。
杨世端为赵珩一一介绍道:“严嬷嬷,殿下母亲宫中的老人,以后统管殿下府中女眷,殿下如今虽只有几个婢女,可以后要是娶了王妃、侧妃,她们带过来的丫头也不至于没有人教管规矩。”
“她就是当年……”赵珩目光微动,掩了下半句话问杨世端。
杨世端叹了一口气,应道:“是。”
赵珩知道这就是当年抱着他偷偷出宫,并且将真相告诉岑家的老嬷嬷,心中不禁起了敬重之心,朝她微微鞠躬,严嬷嬷眼含热泪地回了礼。
“这个殿下见过,是殿下刚来平都时,岑老将军拨过来将军府的王管家,以后在殿下府中统管小厮,还有门头拜帖等事,府中开销也由王管家带来的人为殿下一一打理好。”杨世端介绍道。
“王伯来了殿下府中,那我岑府里不就没人了吗?”岑析在一旁打趣道。
“岑老将军还留下一句话,岑公子要住在瑞王府一段时间,同殿下一起学习,今年秋试,务必考上功名。”杨世端指指院中的一堆行李道:“时常用的东西我已经帮岑公子都搬过来了,岑公子也不必再回府了。”
岑析退了两步,躲在了赵珩身后:“殿下,我现在回上阳还来得及吗?”
赵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对杨世端道:“我会替外祖看着好好读书的。”
杨世端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接着道:“殿下在上阳两年,想必也在军营中收了一些心腹,因此岑老将军并未给殿下留下影卫,这样私密的人还望殿下自己识人选人。”
“好。”赵珩应了。
杨世端又嘱托了些事宜,便留了赵珩在府中稍稍熟悉了府中的布局,而后沐浴焚香,准备更衣进宫拜见陛下。
刚准备完,宫中派来小太监,说陛下念及瑞亲王舟车劳顿,今日不用再进宫拜见,待明日早朝后再拜见不迟。
小厨房也匆匆忙忙地准备了膳食,赵珩和岑析忙了半日,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地吃一顿饭。
刚入平都半日,所有繁乱的事接踵而来,让他们两个一时都有些不适应,两人默默地吃完饭,都累得没人说话。
直到用完饭,撤下残羹,两人坐着消食,赵珩身边的亲卫禁言进来禀告道:“殿下,瞿侯爷留在上阳的人一直在寻找一个衣摆上有金纹祥云的人。据说是救了瞿萋的恩人,同行的还有一个男子与一寒部女子。”
赵焕回都前,赵珩便发现瞿逢川留了几个人在军中,只是他们一时没有动作,赵珩不知他们的心思,才派人一直盯着。
岑析闻言挑了下眉,朝赵珩看了一眼,轻笑一声:“春日还未到,殿下的桃花竟先来了。”
赵珩没睬岑析的调笑,朝着亲卫禁言道:“传信告诉外祖,让他注意瞿逢川留在军中的这几个人。”
亲卫禁言应了退下,关门时的一瞬恰巧泄了一阵穿堂风进来,微微撩动了他们的发丝。
“这阵风来得真及时啊。”岑析轻叹一声,轻声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与此同时,裴府中,裴朔雪披发赤足,面容清隽,修长的手指捻着一张薄薄的纸在烛火上烧焚,直到火苗将纸上的字迹全部慢慢吞噬殆尽。
“寻救命恩人……”裴朔雪轻轻呢喃,眉头微皱。
作者有话说: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出自《红楼梦》
——
鞭炮声响起来,恭喜珩珩回平都搞事业搞师尊!
第70章 错念转
离赵珩回都已经三旬有余,太后的寿宴也落下帷幕,平都依旧一片风平浪静,好似从上阳回来一个亲王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多大的波澜。
秋色深深,冬日将至,裴朔雪惧冷,府中早早采买了炭火备着,便是他自个夜间也披上了轻便的裘衣。前两日各地上供,赵璜得了极好的白狐皮,命人做了大氅,今日正赶制好了,便去裴府送给裴朔雪。
赵璜来裴府轻车熟路,是不用通报传讯的,赵璜走到裴朔雪院中的时候,便见裴朔雪正在坐倚在栏杆边上逗弄那几只赵璜从木兰猎场带回来的兔子。
他手中抓着一把干草,戳戳其中一只雪兔的三瓣嘴,那兔子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扭了一下屁。股,竟然背对裴朔雪起来。
“哼,小崽子。”裴朔雪轻骂一声,将那只不肯吃草的兔子从笼子里抓出来,作势捏住它两只长长的兔耳朵,教训道:“你瞧瞧,这一窝里就你最瘦,再不多吃一点,怎么过冬?”
“老师已经喂得够多了,这已经是本宫见过最肥的兔子了。”
听到赵璜的声音,裴朔雪连礼也没行,头也不转,直到赵璜过来将他怀中的兔子解救出来,摸了摸兔子的肚子,无奈道:“老师,它已经吃撑了。”
裴朔雪挑了下眉,小声道:“是吗?可每次臣喂得时候它们都吃不了多少,一点也不亲人。”
裴朔雪好似与小动物无缘,这些年来赵璜送来的毛茸茸不少,有一次甚至送了一只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狐狸来,饶是如此,裴朔雪也没能养熟,时不时还要被那只狐狸挠上一爪子,最后还是赵璜把那只小狐狸收了回去,没过几日,那只狐狸便能窝在赵璜的怀中睡觉了。
裴朔雪不死心,他想着自己有灵气的崽子养不熟,这些凡间毛茸茸也养不动吗?谁知养了这些还是如此,让裴朔雪不由想着被自己送回妖族的三斤来,若是三斤还在身边,自己也不至于没有一个可心的毛茸茸撸……
不过若是说起可心来,以前的赵珩倒是真的乖巧得不行……
裴朔雪意识到自己思绪飘远,回过神看着那只小兔子竟然一头歪在赵璜的手腕边睡着了,心中漫上些小小的嫉妒,嘟囔道:“或许臣真的不适合养崽子吧……”
“怎么会呢?”赵璜被他这句带着抱怨的话逗笑了,安慰道:“等老师日后成亲,有了孩子,孩子自然是亲老师的。”
成亲?裴朔雪懒懒地掀起眼皮,心想这样麻烦的事,不管是天上还是人间,自己都不想消受一番。
赵璜见他目光微动,虽知轻易问师长私事不妥,可他和裴朔雪相熟,又深知裴朔雪的性子不在意这些,便随口问了一句:“老师不想在平都安一个家吗?”
平都安家?就连神界也没有敢说能让他安家的人和地方。
裴朔雪掩下嘴角的一丝冷笑,无所谓道:“我倒是不急,殿下已经二十有一了,皇后娘娘可曾给殿下相看哪家女郎?”
“母后说,正妃可由本宫自行挑选。”赵璜回道。
裴朔雪微微挺直身子,他记得前两日见章淼时,章淼可是想要给赵璜娶一家能对太子有诸多裨益的女子。怎么到了章皇后的口中却变成可以让赵璜自行决断的事呢?
裴朔雪想起瞿逢川在上阳寻找自家妹妹的救命恩人一事,心念微动。
瞿家如今备受皇恩,又手掌兵权,赵璜麾下多是清贵,少有武将,若是赵璜能与瞿家结亲,对他来说也有多有裨益。
赵珩一直以来依仗的便是岑家的功绩,裴朔雪担心的也是赵璜在兵权上的掌控不如赵珩,万一真到了要兵戈相向的时候,赵璜占不了便宜。
瞿逢川既然在替妹妹寻着金线祥云的人,想必瞿萋也是对那人有意的,金线祥云必是皇族之人才可用的,当时在草原上的皇族只有赵焕、赵珩、赵璜三人,裴朔雪已经旁敲侧击过赵璜,知道他那日并未遇到瞿萋,那么多半救了瞿萋的人便是赵珩。
瞿家一直中立,从未在朝堂上有所偏颇,此时赵珩若是趁着这份恩情求娶瞿家女,瞿家就算不答应,瞿萋也会闹上一番,这么看来,就算赵璜不能娶瞿萋,也不能任由她嫁给赵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