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惊鹤目光落在裴朔雪的身上,眼中带了些笑意,他和裴朔雪在赵璜南下巡视的时候见过,如今半年不到,实在算不上陌生:“太子一切安好?裴大人一切安好?”
“多谢安南王挂念,太子殿下一切都好。”裴朔雪站起来回礼道。
粗粗见了一面,几人寒暄一番,裴朔雪环顾四周,才相信赵珩所说并非虚言,这确实只是一个平常家宴,除却赵焕、赵珩、赵惊鹤这三个赵家人之外,前朝的便是他、章淼和瞿逢川,后宫来的便是皇后与岑贵妃两人。
约莫十几个人在听雪亭中也不甚拥挤,正错落着坐着,由宫女上着各式菜肴,看着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了上来,裴朔雪稍稍驱了些身上的寒意。
赵焕动了筷子,剩下的人也依次敬了酒,余下的便是不生疏也不热络的闲聊,前朝的聊一聊哪位大人无伤大雅的笑谈,随意拣两件赵焕不痛不痒的过去功绩夸一夸,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裴朔雪没有这个心思加入,只是不咸不淡地应和两声。他行走人间虽是为了稳固黎国江山,可除了第一代帝王是他选出来的,之后的这两位都不是他亲自辅助的,他只是用神谕选了两位贤臣,便由得他们选了后两代帝王出来,直到算出这代帝王继位黎国将有乱象,裴朔雪才舍得从山中走下来,搅一搅这红尘的风浪。
算着离创立黎国已近百年,过往那些家族留存也十不存二,裴朔雪自是不知道赵焕这个“小辈”的什么丰功伟绩,只好自顾自地盯着桌前的冒泡的锅子瞧。
氤氲的热气扑了他满脸,裴朔雪微微皱了眉头,盛了小半碗汤却没喝,只是捧着捂手。
前头几个人都聊得热火朝天,裴朔雪闷着头捡着桌上的一小盘花生米戳,正戳得欢快,眼前略过一片阴影,一个脸熟的小太监笑呵呵低下头,手上捧着新的锅子,身后的人端起裴朔雪面前那锅,换了一下,解释道:“裴大人的锅子凉了,老奴替大人换一个。”
锅子刚上不久,哪里就凉了?裴朔雪够着头瞧了一眼新换的锅子,便什么都明白了。
裴朔雪嫌弃羊肉有膻味,虽说冬日取暖向来都是用羊肉锅子,可他却是一筷子都不肯动的,因此才只盛了些汤暖手,小太监新换上的锅子是牛肉锅,裴朔雪喜欢得紧,他当即就朝赵珩看了过去,
赵珩正微微笑着和赵惊鹤说着什么,并没有看裴朔雪的方向一眼,裴朔雪却知道这一定是他命人换的,在座的人中也只有他记得自己的喜好。
裴朔雪目光幽深,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在默默翻涌,赵珩这般强势侵入的人裴朔雪从未见过,以前是忍冬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以一种绝对温柔的姿态侵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如今是赵珩的时候,他又堂而皇之地在明面上显现出他的能将自己控制在掌中的威势。
收回目光,裴朔雪舀了一碗牛肉汤,捧着缓缓地喝了起来。
热汤熨了肠胃,裴朔雪舒服地眯了眼,等喝完半碗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赵焕他们说话的声音停了,他抬起头,只见赵焕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珩,意有所指道:“朕倒是忘了,裴卿受不了羊肉汤的味,去岁冬至的时候,璜儿还特意嘱托过膳房。”
赵珩低下头抿了一口酒,看不出什么神色。
赵惊鹤反而来了兴致,问道:“太子殿下真是尊师重道,只是可惜今日未曾见到太子殿下,听说太子殿下去金台寺祈福了?”
“是,临近年下,太子殿下去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祈福,同时也给黎国山河求得来年风调雨顺。”裴朔雪回道。
赵惊鹤点点头,忽地又转向瞿逢川,笑道:“听说瞿家女眷也去了金台寺祈福,瞿小侯爷怎么没去?”
瞿逢川闻言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可碍于赵焕还在场,只好冷冷回道:“陛下之情,却之不恭。府中已有武将陪伴女眷同去,多谢安南王关心。”
“本王只是听说瞿家好事将近,闲来说上一嘴。平都如今谁人不知瞿家的风水实在是好,养得儿女个个水灵,引得二龙争抢,让本王都看着眼热心动,也想一亲瞿家风水。”赵惊鹤瞧着文弱,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可话中的夹枪带棒不减分毫,她顿了一下,又转过去对赵焕浅浅一笑:“只是不知陛下可愿遂了本王的心愿,让本王能得抱王夫回岭南,安居一生?”
瞿逢川的脸猛地变得铁青,他轻薄的唇抿出轻蔑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射向赵惊鹤,赵惊鹤不闪不避,温柔地回视着他。
无声的硝烟弥漫在他们二人之间,在座的所有人都想起三年前科举前夕,赵焕想要在三甲之人中选出靖玳公主驸马和安南王王夫之时,赵惊鹤说要求娶瞿逢川为王夫之话,彼时众人都觉得这是赵惊鹤婉拒赵焕的一句戏言,如今旧事重提,谁都免不了去掂量掂量安南王此话的真实性。
就连赵焕都沉默良久,最后缓缓道:“安南王果然想好了,这便是安南王毕生所求吗?”
谁也没有想到赵焕居然会在瞿家如日中天的时候松口,此时假使赵焕赐婚,瞿逢川侯爵之位不仅名存实亡,赵焕苦心造诣经营多年的瞿家势力也将从此倾覆。
瞿逢川微微挺直了腰,目光微闪,按在椅子上的手攥紧。
一场轻松的家宴顿时变得波涛汹涌起来。
赵惊鹤凝眸一瞬,忽地笑了:“臣不过是玩笑。瞿小侯爷天资过人,怎能囿于安南之地,岂不是浪费?”
赵焕松了一口气,眉目舒展开,乐呵呵地转过话头:“安南王想要什么样的王夫,放眼在黎国挑选便是,朕为你做主。”
“是吗?”赵惊鹤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意有所指地转头看向裴朔雪,而后在目光触及他十几秒的时候,赵珩微微侧身,无声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赵惊鹤没有再纠缠,收回了目光,一场家宴随着她的松口落下帷幕,可家宴之后,众人却心思各异。
今日赵惊鹤在赵焕心中的分量实在是令裴朔雪心惊,以至于他在回去的马车上,就算和赵珩同车都没有什么心思去避讳他。
他听说过赵惊鹤有赵家的部分血脉,好似还对皇室有恩,可平都最不缺的就是跟随赵家打天下的恩人,赵惊鹤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怎么能在赵焕面前有这么大的面子,好似无论她做什么,赵焕都只能笑着答应一般。
赵惊鹤久居南地,对赵璜没有大的影响,裴朔雪对她的身世并没有仔细打听,如今看来,倒真是有必要好好地去探听一番她和黎国皇室之间的纠葛。
赵珩也心事重重,一路上没有说什么话,直到裴府把裴朔雪放下,他都没有任何逾矩举动,就好似去皇宫的那个人和回来的人不是同一个一般。
心思各异的不止他们。
出了皇宫,赵惊鹤自南门出,由着丫鬟披上厚重大氅,换了手炉扶上马车,马车上有温好的药,她此时喝最是适宜。
药香氤氲中,赵惊鹤拿起苦药一饮而尽,连丫鬟端过来的蜜饯都没有捻上一个,直接抹去了嘴角的药渍,目光炯炯地盯着马车窗上挂着的一个风铃。
夜风送寒,风铃叮当,赵惊鹤的声音也在风声中破碎不堪:“去查。”
丫鬟不明所以,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怯怯问道:“主子查谁?是瞿小侯爷吗?”
赵惊鹤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车外略过一道应声而去的黑影,她轻声道:“另一个于局势有碍之人。”
北门外,瞿逢川披风加身,翻身上马,未曾有片刻停留,便往郊外金台寺而去。
猎猎晚风追不上他的烈马,身后的侍从听见他冷若寒冰的声音在夜色中撕裂:“连夜带回瞿小姐,府上上下没有本侯的命令,不准瞿萋再踏出府门一步!传信给上阳,撤回在上阳我们的人,掩去试探太子和瑞王的人手,加派影卫监视安南王。她在平都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本侯都要一一知晓!”
朱红宫墙,青墨砖瓦,皆被一场大雪覆盖,雪重难行,同时掩去了南门的车辙印和北门的马蹄声。
作者有话说:
裴裴:牛肉汤真好喝
珩珩:是我命人换的好喝,还是赵璜命人换的好喝?
裴裴:……
第74章 举棋定
瞿萋被瞿逢川一关就是一个冬天,只可惜,黎国皇室属意瞿萋的言论依旧甚嚣尘上。
开春后,宫中皇后娘娘和岑贵妃频频举办各种赏花诗会,次次邀请的都中贵女中都有瞿萋,而这诗会上赵珩和赵璜总是要去露个脸。
瞿逢川怎么会不知宫中这两位娘娘的意思,可他虽贵为侯爷也不能全数挡下皇室盛情,瞿家这几个月就像是被架在火上一般,左右炙烤,不得解脱。最致命的是赵焕也没有具体将瞿萋许配给哪个皇子的意思,看着竟然是想让他们自己决定了。
瞿家一直中立,赵焕又没有明显表态,这两朵桃花实在是开得要人命。最后无法,瞿府宣布在春日花灯节当晚临江楼绣球招亲,但凡在平都家世清白,官至五品以上的公子都可前来参加。
这个消息一出,朝中免不了有想要攀上瞿家这棵大树的官员,都大着胆子向瞿家投了名帖,希望能在两个皇子之间脱颖而出得到瞿家的青睐。
与此同时,一直备受关注的太子府和瑞王府却一直没有动静,就这么一直到了花灯节当日。
临江楼的招亲台子早就搭好,自晚膳后便开始人满为患,赵珩却依旧稳坐瑞王府,没有半点出门的意思。
书房中的松木香静静烧着,袅袅细烟模糊了赵珩的脸,他手中拿着一卷书,听着影卫汇报着裴朔雪近来的行踪,脸色越发阴沉。
这两个月来,裴朔雪和赵璜走得越发近了,近得甚至连监视的影卫都觉得有些不正常。
“前日,裴大人去太子府,二人在小花园中谈笑甚欢,裴大人给太子殿下剥松仁吃,太子殿下转赠裴大人一串珊瑚手串,言裴大人皮肤白皙,堪配红珠……”
影卫瞥了一眼被赵珩捏紧的纸张,紧张地继续道:“昨日,太子殿下受邀去裴府,裴大人亲自下厨给太子殿下做了一碗阳春面,而后给了太子殿下一幅画轴,太子殿下看了之后说神韵很像裴大人,可其中颜色稍逊,而后裴大人留太子殿下在府上喂鱼,至宵禁时间未归,至早方从裴大人居处出……”
“今早下朝后,裴大人未归府,又至太子府……”
影卫的声音越来越小,饶是他也意识到裴朔雪和赵璜的行为举止太过亲密了些,亲密得不像普通的君臣,而像是……两个两情相悦的……
赵珩闭了闭眼睛,半晌出声,声音竟有些沙哑:“哪里的画?”
影卫:“冬日里刚挂上卧房的那幅。”
赵珩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裴朔雪留下自己的画在卧房的时候,心中还有一点小小的庆幸,觉着裴朔雪是不是改变了要将这幅画给赵璜的念头,现在看来却原来是要选一个好日子送出去。
“太子确实派人去蜀州私下问了裴府女儿的样貌,没有让裴朔雪知道?”
“是。”
赵珩沉默了两秒,目光微沉,道:“他碰了裴朔雪吗?”
碰?影卫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碰,结结巴巴道:“好像是碰了的……太子殿下给裴大人送手串的时候,裴朔雪当即就让太子殿下给他戴上了,连原来手上那串都收起来了。”
“你下去吧,在太子府等着,裴朔雪什么时候出来,再过来告诉本王。”赵珩吩咐道。
影卫应声退下,赵珩放缓呼吸,重新执笔在书卷上勾勾画画。
一旁用书蒙着脑袋睡觉的岑析猛地抬起头,看着神情自若,下笔流畅的赵珩,轻笑道:“写不下去就别写了。”
赵珩顿了一下,停了笔,半晌笃定道:“太子对裴朔雪有意。”
“嗯。”岑析没管他的脸色,接着道:“听着裴大人也对太子殿下有情,这不正好吗?太子要是背上一个断袖的声名,陛下定然大怒,指不定太子位都能丢了,这于殿下可是好事啊。”
“裴朔雪不可能没有想到这点。”赵珩紧了紧手上的笔。
他不是没有看出来,裴朔雪是在故意和太子亲近,他早就看出来赵珩在身边安插了人,才做出这副姿态来给他看。
他明知道赵珩最受不了他与旁人亲近,可他还依旧这般……
“瞿家那里呢?查清楚了?”赵珩目光炯炯地看着岑析。
“查清楚了,瞿家祖上皆是平民,其父曾意外救了当地县令的儿子,被县令赏识,留在县令府中给了一个衙门的差事,后来那个县令高升,他被举荐去了军中当兵,娶了军中孟将军的女儿生下了瞿逢川,从此在军中站稳脚跟,大小战役获胜,才得了一个将军的名头,调往平都。”
岑析继续道:“唯一能和皇族沾上些关系的是瞿侯爷的母亲,瞿侯爷的母亲孟家曾是平都兵部的一个小官,因为卷入皇族争斗而被牵连,放逐北地为兵,因此瞿家一直受孟家影响,即使如今已经贵为侯爵,仍然对皇室争斗避之不及……殿下想的没错,瞿家有孟家前车之鉴在前,这些年过得谨小慎微,瞿逢川虽年少轻狂了些,可他父亲尚在,还由不得他置喙。即使瞿家和太子殿下结亲,也未必会在夺位上相帮太子殿下,只是这点,我们既然能知道,裴大人也定是查清楚了的。”
“陛下看重瞿家,给予其厚望,早前爷爷想要我娶瞿家女的时候,瞿逢川还未封侯。如今谁娶了她,反而会受陛下多看一眼。于殿下而言,已经有我们岑家,实在是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去争取一个不会表态的瞿家。于太子殿下而言,有一个瞿萋,瞿家以后就算不表态,至少会顾忌着瞿萋不会相帮殿下,总是有益的。”岑析顿了一下,而后问道:“快入夜了,殿下准备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