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拍开了瀚王的手,眨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门瞧,就等着自己那乖外甥出来。
“吁——”
来福勒停了马车,下去放了张踮脚的小板凳。
王妃往前走了两步,眼看着就要上前跟这阔别已久的外甥来个热泪盈眶,谁知下一瞬马车门帘打开,从里面矮身钻出来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灵活地跳下马车,朝瀚王夫妇俩看也没看一眼,站在马车旁掀开了门帘。
仆从们间或有几个大胆的,偷偷抬眼瞧见这模样俊美的男人,纷纷感慨气宇非凡。
王妃的一眼眶泪却是给生生憋了回去。
他怎么会来?!
马车里伸出只白净的手来,搭上封赫的,宋知砚小心翼翼从里面钻了出来。
封赫伸出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拎小鸡似的把人给抱了下来。
宋知砚生无可恋,耳朵红了半边,羞地不行。
“瀚王,王妃。”
他朝两人拱手行了礼,有些不敢抬脸,生怕被人看到自己这脸红的不堪样子。
王妃早就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不动弹了,还是瀚王先反应过来,拉着王妃跪下,朝封赫行礼:“不知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底下本来就战战兢兢的一众仆从这下各个都是一副五雷轰顶的神情,冷汗直流,更是不敢出声。
封赫抬手,还抓着宋知砚腰间的衣服,声音低沉不怒自威:“无妨,是朕疏忽,未安排人事先通知,不怪你们,平身罢!”
宋知砚也终于整理好心绪,站在他旁边,朝底下众人扫了一圈:“让下人也都起来罢!”
众人于是又诺诺谢了恩,战战兢兢地垂着头,谁也不敢出声。
王妃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僵硬,心里诸多疑惑无从解释,尤其是看到封赫放在自家外甥腰间的手的时候,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第七十四章 亲情
宋知砚来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姨娘姨夫一家在饭桌前有说有笑地边吃边聊。
虽然大部分是封赫在聊,自己基本只是微笑点头。
哦,偶尔给姨娘家那个有小酒窝的三岁小丫头夹点菜。
“哎呀没想到陛下会来,您看这……也没做什么准备,真是……”
“朕也是临时起意,您是长辈,哪儿能让您如此劳心劳力。”
他一张嘴说起场面话来漂亮极了,跟之前那个满腔热血的莽小子判若两人。
像是一匹雪地里的狼,静默隐忍,伺机而动。
两人虚与委蛇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还是瀚王妃忍不了了,她本来就是个性子直的,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些个打官腔的,当即便举起酒杯笑着道:“既然来了,大家就别那么见外了!陛下和阿砚从小亲如手足,叫我一声姨母不过分吧?”
瀚王大惊失色,顿时变了脸,低声喝道:“你胡说什么呢!”
天子威严,你叫人家叫你姨娘?这是大不敬!
谁知封赫却很是乐意的样子,摆摆手笑了笑,举起自己的酒杯和她碰了下,从善如流:“姨母!”
“哎!”
王妃立马应了,眼神转向宋知砚,果不其然看到他红了脸。
宋知砚瞪他一眼,脚下也没客气,狠狠踢了他一脚。
封赫面色如常地跟众人说笑,长腿一伸勾住了他的,宋知砚便再使不得小性子,被他压制住,动弹不得。
他愤愤地剜了他一眼,被对方的小腿上下磨了磨,便又浑身一僵,抓着筷子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
这个……这个混蛋!
封赫转头朝他挑衅一笑,道:“阿砚怎么了?若是你不嫌弃,朕还该叫你一声哥哥才是!”
宋知砚眼神闪躲:“大……大可不必!”
王妃把两人的互动看了个透彻,脸色说不上好看但也不算难看。
若只是阿砚一人动了心也罢,他自幼格物致知克己守礼,自会明白这其中利弊,但若是这霸王也动了情,那这……
着实棘手。
瀚王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妻子跟前的酒杯挪走,再不准她喝一口酒。
王妃看他一眼,眼珠转了转,本来还想旁敲侧击打听打听陛下后宫那些个妃子的事儿,如今接收到瀚王警告,多少收敛了些,暂时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于是宋知砚便被捉住了问话:
“阿砚,听说你前些日子接回府里一位女子,是弘王的堂妹?”
宋知砚还在桌子底下跟封赫斗智斗勇,闻言下意识啊了一声,一脸迷茫地看向王妃,不知她说了什么。
王妃沉默了片刻,和瀚王对视一眼,又重复了一遍。
宋知砚讷讷点头,又很快摇头,解释道:“暂住些时日,那姑娘也没地方去,左右王府里也不缺那么双筷子,便留在了府中。”
王妃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问道:“这么说你还没娶妻吧?可有中意的姑娘?”
宋知砚:“……”
封赫闻言神色微怔,脚下一个松懈,宋知砚总算是逃脱了他的控制。
封赫拿眼瞧着他,小心翼翼地,心急如焚地等着他答话。
但又害怕他说出来些什么,惹王妃不高兴。
好歹是长辈,朕跟阿砚这事儿成不成,还得看人家脸色不是!
宋知砚盯着姨母笑得灿烂的脸,心里有些怅然。
两家闹得这么僵,好多年不曾搭过腔了,这回来,他也是一路上忐忑,不知姨母会不会因为当年的事给自己甩脸色。
但现在看来,大家都对当年的事绝口不提,好像那件事没发生过一般,一直以来,怅然的,担心的,难受的,都好像只有自己一人。
宋知砚摇摇头,努力忽略身旁男人的炽烈目光,笑道:“尚未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倒是有个不可能的男子。
姨母这才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稍稍往后仰了下,又很快把上半身朝他倾过去,看了眼封赫,眼里满是关切:“陛下都纳妃了,你这还……这可不行。”
宋知砚回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先立业,如今国内形势不安,我……”
“行了行了,净整这些个穷酸儒生的说法!”姨母打断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正好我这儿认识不少称心的姑娘,你要是心里没人,那便正好见见。”
他刚要拒绝,身旁一道低沉的声音便替他发了声:“他骗您的。”
“……”在座的诸位皆是一惊,就连三岁的牙牙都没反应过来,脆生生地问:“谁骗人?骗人是不对的!”
“没谁。”宋知砚低声安抚了,又皱起了眉头,作势要呵斥封赫:“你胡说什么!”
姨母见他这般反应,心下更是一沉,但面上还是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问道:“哦?是哪家的姑娘?阿砚可真是脸皮薄,跟你姨母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知砚握着筷子讷讷不知如何回答,但又怕封赫把事情都给抖落出来,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没谁,”他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看着姨母,“您是长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怎么会骗您呢!”
封赫闻言跟他对视一眼,抿了抿唇,也只能附和道:“朕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大家都不以为这是个玩笑,瀚王不了解这儿女情长的诸多事端,但也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明日便见见刺史大人的二女儿罢!我早先就瞧过了,白生生的小姑娘,今年也正好二八年华,喜人地紧!”姨母眯了眯眼,笑着说道。
宋知砚在桌子底下的手死死掐住了封赫,笑道:“好。”
姨母这才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那就好!来来来,吃饭吃饭!”
封赫黑着一张脸,半分笑意也无,夹了几口菜便说吃饱了,一点虚礼也没,扭头走了出去。
王妃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背影看了片刻,又给宋知砚夹了一筷子虾,笑道:“阿砚快些吃罢!吃完早些去睡!明日也只是看看,要是不合适咱也不强求。说些什么先立业再成家的傻话呀!你母亲九泉之下也不过是想你平平安安罢了!”
她的尾音有些悲伤,看向宋知砚的眼神也哀伤地不得了,仿佛他不去见人姑娘便是不孝不仁,是天大的罪责。
宋知砚盯着碗里的菜,苦笑一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里已蓄满了泪:
“您真的不怨母亲了吗,姨娘?”
第七十五章 往事
其实当年瀚王妃和宋知砚的母亲是一对比谁都亲的好姊妹。
他俩本来是庆州一家商贾家的两姐妹,娘亲早逝,父亲又经常在外行商,半年不着家,宋知砚的母亲作为长姐,其实更多地充当了个母亲的角色。
两人差了十多岁,但却丝毫没有芥蒂,日日一起欢笑。
直到宋知砚母亲十八岁那年,遇见了上京赶考的宋知砚父亲。
当时他还只是个穷秀才,腹有诗书气自华,当即便把这位久居宅门的大小姐给深深吸引住了。
于是便跟任何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那般,她父亲是个势利的,当时朝廷买官卖官风气盛行,这穷秀才木讷又不懂变通,就算有幸入了仕,也早晚要折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里。
没人愿意让自己的亲女儿去给人守寡,尤其是发妻早逝,女儿辛辛苦苦拉扯妹妹长大,要是真跟他跑去京城,那简直跟扔个女儿没什么区别了。
可宋知砚母亲也是个倔的,求父亲不成,当晚便收拾了行李要私奔。
结果被小妹抓个正着。
瀚王妃当时哭得很小声,不敢惊动了府里守卫,涕泗横流地拉着她的衣袍求她不要抛弃自己,结果自然是两姐妹抱头痛哭,但这依然没能动摇大姐的心,她还是翻墙走了。
从小被困在这宅子里那么多年,她太想出去了。当然一部分原因也是父亲瞧不起自己这情郎,她想证明给父亲看,他是有实力的。
第二天老爷几乎要昏厥过去,气得跳脚大骂,拉着瀚王妃到祖宗排位前,发誓再不认这个女儿。
当时瀚王妃还是认这个姐姐的,但毕竟年龄小,她一走三四年不回来,她便知道阿姐这是不要自己,不要这个家了,于是恨意便逐渐滋生出来。
再后来那穷书生确实当了官,但也不是什么大官,好歹也算是有了宅子家产。
她们夫妻俩本来还打算回去看看父亲,看看小妹,可每次都是被父亲给撵出来,最后连小妹也不给自己好脸色,于是只能作罢。
这样一晃便是十几年,宋知砚长到十岁,突然有一天被人出去买糖吃的时候被人给拐卖了去。
拐卖他的是一伙山贼,不就便被封赫父亲带兵给剿了,他还没来得及被卖出去,便趁乱逃回了家。
孰料家里却是一片狼藉,只不过几天的时间,父亲就因为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落了个抄家诛九族的罪名。
宋知砚早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跟着流民逃到了城外,从此过上了朝不保夕的日子。
就这样过了两年,他纠结着要不要去投奔外公的时候,又被封赫父亲给救了一回。
封赫父亲就是先皇,叫封兆,前朝骁勇大将军,后来自然是被那昏庸的前朝皇帝忌惮,杯酒释兵权。
当时把人带回自己府上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宋知砚有些眼熟,尤其是那双眼睛,跟两年前被抄家的宋御史一模一样,淡漠冷清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知砚记得他的恩情,人一问,他便和盘托出。
“小子,你可是当初该被送上断头台的,就这么什么都说,不怕我把你送到牢里去领赏钱?”
宋知砚年纪小,心智却在这几年的坎坷颠沛中磨炼地甚为成熟,闻言便直直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将军光明磊落,自当不会行这种龌龊之事,草民信您!”
“龌龊?”他笑起来,胡子都笑得颤抖个不停,在夜幕里格外突兀。
“好小子!”封兆拍拍他的肩,“你父母,你可甘心?”
宋知砚跪着摇头,眼里蓄满了泪水。
“想给你父母报仇,就起来罢!这一路艰难,你信我,我自然会给你父母一个交代。”
他没用“本官”“本将”之类的称呼,在他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面前,放下身段,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回府。
宋知砚当时就隐隐猜到他想起义,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的退缩,但父母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他没有多少犹豫。
“这有什么好恨的……”瀚王妃摩挲着酒杯,低着头笑容有些苦涩,“当年确实是恨的,我跟你娘那么要好,他却为了一个男人不惜跟我们断绝关系……”
“……”
“男人有什么好的,还不是得我们姐妹相依为命。”她收敛了笑,喝了手中的酒,道。
宋知砚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事要是换成是自己,那肯定也是要恨的,不然当年封兆带着自己来求他们帮忙的时候,姨母不会假装不认识自己。
可现在大家都又坐在一处谈笑风生,仿佛没人去揭那伤疤,便不会疼一般。
“母亲其实当年也很后悔,”宋知砚抬头对上她的眼睛,“若是重来一次,她说,自己不会再那么决绝,会好好说服外公和您的。”
“哪有什么重来的机会!”瀚王妃苦笑道,“罢了罢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别老是揣在心里了。你这小子,就跟你娘一个德行,平日里啥事儿都不往外说,忍着忍着,爆发了,谁也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