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呼,原是季玉朗手中长刀倏然脱手,台上本是均势,其中一方却突然扔了兵器。
唯有朱怀璧在台下单手托腮轻笑了一声,“嗤!臭小子又来这招。”
那正是季玉朗之前对付云清珂时用的破局之招,乍看似破绽百出,实则是制敌险招。果不其然,季玉朗骤然接近,稳稳握住刀柄借力往向前一送,逼得班远意出动出手拆招,刹时间便破了班远意那稳如磐石的剑势,二人一退一进,不过几个来回便又互换了攻守之势。
就连左右与问刀楼关系不那么融洽的鸿蒙宫和万鸯门掌门都忍不住抚掌大赞,唯有台上的耿垣在看到那破局一招时惊了一下,手不自觉攥紧了交椅的扶手。
“父亲?”耿青梧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略躬身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耿垣只沉着脸摇了摇头。
台上酣战的二人已渐渐显露了差距,季玉朗方才反应不及教班远意抓了破绽攻过来,情急之下竟拿手去抓剑身,班远意见他这般便卸了出剑的势头,却仍是伤了。
再打下去已无意义,因着左手伤了,季玉朗只是虚虚抱拳,纵然心中仍有些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班远意比他强。
“季某甘拜下风。”
那谪仙般的年轻道人走过来回了一礼道:“贫道收剑不及误伤了季公子,伤在手上,公子还是早些找医者瞧上一瞧才是稳妥。”
季玉声紧挨着坐在兄长旁边,小声安慰。所幸那伤并不深,又伤在不惯用的左手,倒不影响后面一场的比试,木梓递来一瓶品质上佳的伤药,苏拂熟练地单膝跪在自家主子身前替他处理伤口,但季玉朗一双眼始终盯在朱怀璧身上,后者却从头至尾一个关心的神情都懒得施舍给予,只是冷眼看着台上虞禅和耿云霆的比试,看这场对剑宗来说同样意义非凡的胜负。前几年武林盟会到最后无外乎便是南北剑主的地位之争,虞禅是北剑主虞闻邱的金孙,耿云霆则是南剑主耿垣的嫡长孙,二人又都是年少盛名的天才剑客。侠者会虽名义上是给年轻一辈练练手才办的,但席位名次无疑也会影响江湖武林对各家的评判定论。
而这一场落败的那个,季玉朗还要与他比试一场,定下最后的席位。
第二十章 端倪
众目睽睽之下,朱怀璧却陡然起身准备离席。
季玉朗立刻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全然不顾刚包好的伤口又迸裂,血立刻渗了出来。他没说话,只抬头直勾勾看着朱怀璧。
“放手。我还有再看下去的必要吗?”
朱怀璧并不避讳,季玉朗伤口的血浸到了他的袖摆上,只是在朱红的袍子上并不那么显眼。他稍一使力抽走衣袖,季玉朗手上伤口复又迸裂,吃痛之下便松了几分力道,看着朱怀璧挥袖扬长而去。
苏拂忙拉过季玉朗的手,拆开裹伤的布条,重新换了条干净的,换药再包扎上。
而见此情此景,在座不少人都向垂头不语的季玉朗投来同情的眼神,只可叹这般芝兰玉树的君子遇上这般刻薄妄为的师父。
年轻一辈的南北剑之争,最终以北剑虞禅之胜告终。而上首的耿垣虽若有所思,却半点没有不悦,反倒是长子召过来嘱咐了几句。
本来应先由耿云霆与季玉朗先比试一番,定下这三四席位,顾着季玉朗方才手伤,而他本人又坚持要比,耿垣便更换了顺序,先令班远意与虞禅定一二席位,晚些时候再让耿云霆与季玉朗比试一番。
“父亲方才说什么?!祖父要我故意输给季玉朗?”耿云霆本在自己席间擦拭爱剑,耿青梧从台上下来将长子拉到偏僻出说话,转达了方才耿垣的嘱咐。
“你祖父只是让你点到为止。”耿垣那个意思他其实听懂了,不过他同样不懂父亲的用意,但这件事却容不得他们父子说个不字,“为父知你心中不愿,但你祖父既有命,必是有用意在,你……照做便是。切记不可速战速决!务必要让他将方才那些诡秘招式再使出来一次。”
“……孩儿明白了。”耿云霆也是耿家捧在手心养大的天之骄子,再加上他天资过人,虽说不上自傲却也是有些风骨在身上的,差那么两三招输给虞禅是他技不如人,但让他故意输给旁人心中着实有些不舒服。奈何祖父的命令,他也只能遵从。
季玉朗带伤比试,也不知是否因为朱怀璧那句话,即便左手手掌一阵阵火辣的刺痛,他仍全力应对。
可越打越觉出不对劲,耿云霆出剑虽力道并不弱却实则攻势不足,甚至有些模仿方才班远意剑法的感觉,他一时只觉得对方存了试探之意,故而并未用方才对阵班远意时的招式。殊不知,耿垣双眼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从他新使出的招式中看出了些旁的门道。
“穿林打叶……”
“父亲似是十分愉悦?”耿青梧听到耿垣说了什么,再见他面露喜色,不由低声问了一句。
耿垣并不掩饰面上的喜色,他手指轻敲了敲扶手,微眯起眼注视着场中的青年,微偏头嘱咐了大儿子一句:“去叫人给谢衡羽传话,就说在武林大会上似是见到了他的杀父仇人,叫他速来。或许我们有故人要见一见了……”
“是,父亲。”
耿垣心中虽未有十足的把握,但心中却有种难以压抑的愉悦,连自己疼爱的长孙‘输’给季玉朗,只得屈居第四都没有表现出来半分不悦,反而毫不吝啬地对班远意、虞禅、季玉朗几人大加称赞。江湖前十席位已定,各家自是忙着互相恭贺,朱怀璧先头做了甩手掌柜,此刻自是只能由木梓替代。
“想做什么?”季玉朗起身就想走,被木梓不着痕迹拉住,“好师侄可别忘了三哥这般自损成全得是谁?你这一走不久白费了他的一片苦心。”
“你……”似是讶于木梓也知情,又似乎是震惊于他和往日玩世不恭截然不同的冷峻神情,季玉朗没有执着去找朱怀璧,只是吩咐苏拂等人先把妹妹送回院子歇息,而后跟着木梓迎上左右客套逢源的人。
纵然朱怀璧这几日行事言语都颇为张狂,引得人颇有微词,但木梓和童诗这对夫妇已行走江湖多年颇负侠名,由他领着,旁人多是赞季玉朗一句年少有为。便是有个别想感叹朱怀璧的做法时,因顾忌木梓还在,也纷纷闭口不谈。
“木大侠。”一中年道人领着班远意越众而来,向木梓略微欠身道,“远意方才伤了季公子,贫道此来代他致歉。”
对方是成道祖的得意弟子之一,论年纪资历都要远高于在场众人,木梓也回了一礼道:“詹道长言重了,不过是切磋比试,受些伤也是寻常。”
“多谢。那贫道与师侄便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
“请。”木梓心中仍不由感慨太一观行事也未免太低调了些,除去这对师侄,竟只跟来了两个小道士。不过众人或多或少知晓些缘由,便也不觉如何,自是如常寒暄客套着。
“恭贺季兄。”廖桀也带着廖云书过来,同为刀宗弟子,都入了前十席位过来寒暄也是寻常,只是廖云书此次面对季玉朗却没有前些时候的热情亲近,连随师叔过来恭贺两句的宁丹戚都觉出不对劲来。
“想来是各家长辈都在,少侠们都不免拘束了些,改日还是让他们自行聚上一聚罢了!”鸿蒙宫宫主阎星澜开口,他的话乍一听也是颇为在理,便也没人多在意廖云书方才的不对劲,他推了推身边的貌美少女,“季贤侄年少有为,今日可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啊!这是小徒悯芳,她武艺资质尚浅,大家同为刀宗子弟,季贤侄若是得空便替老夫多教教她。”
各家都有自己的武学路数,且季玉朗那套变幻莫测的诡谲打法哪里是常人可习得的,一个搞不好便是贪多嚼不烂成了笑话,阎星澜那般说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懂。
木梓却故意装作听不懂,笑着推拒道:“小师侄不过是初窥门径,阎宫主可是抬举他了。我瞧着温姑娘刀法凌厉,只需多修习两年,必有小成,阎宫主可别过于谦虚了。”
阎星澜听出他的拒绝之意,便也就笑笑没再提这个事。
江南夏日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慢,早过了晚膳的时辰,天还是只刚擦黑。
木梓与季玉朗回来时,朱怀璧正背对他们站在院中池塘边喂鱼,看起来十分闲适,听到他们进来的动静并未转身,只是撒了一把鱼食后才问了一句:“回来了。如何?”
“我赢了耿云霆,第三。”季玉朗就站在不远处,他没有急着向前,在木梓开口前抢先说了一句。
“十弟。”朱怀璧仍未转过来,他右手二指细细捻碎一小撮饵食弹至池中,却似完全没听到季玉朗方才的话一般。
季玉朗再次抢先于木梓重复了一次,似是急于想证明什么,“我赢了耿云霆!”
朱怀璧没理他,木梓见状叹了口气看了着闹别扭的师徒一眼,方缓缓说道:“小师侄赢是真,但……耿云霆最后一战时颇有些古怪,尤其是在小师侄和班远意打过之后,我瞧着耿家祖孙三个都有些不对劲。”
“说说吧。玉郎,你也仔细听着。”他终于点到了季玉朗,只是语气颇为凝重。
木梓略沉思了下道:“他与师侄那一把使的功法路数不对劲。耿云霆也算是耿垣最得意的孙子,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总不至于和虞家小子打了一把就如此体力不支。我瞧他的架势处处避让,倒更像是喂招,而且他认输得也太干脆了些,我怀疑他是在刻意引师侄用出与班远意交手时的某些招式来。中途我见耿垣父子俩说了什么,之后有一阵子耿青梧人都不在比武台上,他带着耿云霆回来的时候,那小家伙的剑法路数就不对劲了。三哥,你看……”
“玉郎,告诉我,你现在还觉得是自己胜了那耿家小子吗?”朱怀璧将掌中的鱼食都拍了下去,回过神来看向季玉朗。
“……”此时季玉朗冷静下来,早没刚刚较劲的那股子气势了。
见他不答,朱怀璧又道:“既冷静了,便细说说吧。与耿云霆交手时的细枝末节。”
季玉朗一五一十地详述了他与耿云霆各自用的招式,朱怀璧听时右手托在左手,拇指轻搓着左手掌心处。
木梓跟着听了全程,与他方才的判断并无太大出入,细细思索了一阵才问道:“三哥,那位耿盟主是在试探师侄?还是他对那则流言和探脉之事已生了怀疑,借师侄来试探你的底细?”
季玉朗警觉反问道:“什么流言?!”
朱怀璧与他对视,毫不避讳地答了:“自然是你我师徒不和,你已将我架空,掌握了问刀楼大权这些话。”
木梓也跟着接了一句道:“这些日子三哥做足了功夫,江湖上怕是也已信了大半,只是耿垣多疑,怕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季玉朗听他兄弟二人的交谈,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攥起。这流言他确实也听过,一次是来崇阳城的路上,一次则是前阵子从廖桀口中听来的。但那时朱怀璧身边完全无人可指派调遣,何谈将这些流言散布开来。忽得,脑中晃过一个骇人的念头。
“你何时谋划这些的?!”
听到他这么问,朱怀璧一挑眉却未答,他行至二人面前,朝木梓摆手示意,后者立刻会意。
“那你们师徒俩聊,我先去找童姐她们。”
待无关之人都离开,季玉朗复又问一遍。朱怀璧并未承认什么,师徒二人并肩却背向而立。
“玉郎,你知道我喜爱你这孩子哪点吗?”
“!”季玉朗闻言陡然侧头看向身边的人。
“换做我或是旁人遇这事,只会立刻想到是自己身边人走漏了风声,而你不同,你即刻想到的是旁人是否比自己多思虑一步。”朱怀璧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那片红墙绿瓦,悠悠说道,“你是个本真直率的好孩子,所以你注定不属于江湖。”
“是我蠢了,竟期待你能说出来什么人话……朱怀璧,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他从不妄自尊大,光是推翻朱怀璧的掌控他便足足计划实施了一年之久,此刻细想想当初起因源于自己无果的情愫和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动。他明明已成功了,然而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中他又被朱怀璧当成了孩子对待,“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般哄孩子的口气,你又何曾平等地将我看做一个人?!……看来给你断药真是我做的最愚蠢的一个决定!”
他早已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不那么忌惮朱怀璧恢复功力了,不仅停了限制对方功力的药物,还没有半分设防,现在想来还真是可笑。
“这也是我喜欢你这孩子的原因。”朱怀璧闻言轻笑一声,他略歪过头看着徒弟的侧颜,扣在腕上的手指轻点了点手背,“先前虽说了那许多,但你的成长为师都看在眼里,无需计较这三四顺位是否为真。武林大会于你而言不过是垫脚石,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必过多执迷于此。”
“呵!你只会顾左右而言他,朱怀璧,我还真是庆幸早先看透了你的真面目。”
“但凡你平日成熟稳重些,我也不愿整日拿你当孩子教,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没人能一辈子教你护你,这些你早该懂了。”他终于答了,却不是季玉朗想听到的答案,“总有一天,我得到想要的,同样会离开……”
“不可能!”季玉朗猛地转身揪住朱怀璧的衣襟,把人提到自己面前。
“唉。”朱怀璧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确实不慢,反手立掌为刀由下直切季玉朗咽喉,逼他松手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