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当然知道一切,但心中却在犹豫是否要让闻人瑜记得这一切。
此刻的闻人瑜虽同前阵子一样没了作为朱怀璧时的记忆,却同先前判若两人,他只看了萧珏的神情,联想到初见这人时的亲昵举止,心中便已了然。
“在下与公子是否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闻人瑜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旦见萧珏难掩震惊的眼神,便知自己猜测得不差。或许是因为他一早便知道比起女子,自己更爱男子,是而对萧珏的亲近并不抵触,“若是如此,公子更不该瞒我。”
“我们……”萧珏没勇气同闻人瑜剖白,他因所谓师徒名分被狠狠拒绝了一次,虽然此刻面前站着的并非是当初的‘朱怀璧’,但他并不能保证对方日后忆不起来过去。
“磨磨叽叽!”萧珑忍受不了兄长的犹豫迟疑,她走过去拉住闻人瑜的手臂,然后一指自家亲兄长说道,“他心悦于义父,却担忧您碍于师徒情分不肯接纳他!”
“师、徒…姑娘……”
“义父唤我玉声便可!您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说给您听!我哥他不善言辞,但却是真心敬您爱您!”闻人瑜闻言愣了一下,他虽记不得萧珑说的过往,却伸手轻抚少女发顶并回以温柔一笑,是萧珑熟悉的模样,她激动地抱住面前人,“义父!玉声想您了!”
闻人瑜也回抱着少女,萧珏看着相拥的二人神情复杂,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只是唤起那个熟悉的称呼时,他仍有些犹豫。
“……师、师尊。”
“若是不惯,还是叫琼之罢了。”闻人瑜轻拍了拍少女的背,示意对方放开自己。萧珑退开了些,却依旧挽着闻人瑜的手臂不肯松手。
闻人瑜也不勉强,安抚了萧珑后看向萧珏,缓缓道:“现下可否告知…我缘何会遗忘过去?”
尹枭却在此时忽然开口打断道:“王爷,叙旧的话可否稍后再说?属下还有事未跟您禀报完。”
“……嗯。”
“王爷?!”闻人瑜方才见这院中景致以及青年浑身气度便知他身份不寻常,却没料到竟会是皇亲贵胄,可他一个江湖武夫便是考取了功名又如何能做得一朝王爷的师父。
“苏拂,你先带师尊回去歇着,我同尹枭说完了话便来。”萧珏丢下一句吩咐便匆匆离开,他此刻心乱如麻,根本不敢同闻人瑜对视许久。待回了书房,才感觉轻松了些,“你还有什么事未说完?”
尹枭却说道:“属下没话说了,只是见王爷方才不知所措,为您解围,尽一尽做手下人的职责罢了。”
“……”其实尹枭说的话,萧珏一个字都不信。但不得不说,尹枭确实替他解了围,此刻便没有多说什么。
“属下斗胆,还请王爷去见闻人瑜之前务必想好说辞。虽不知是何契机令他再次失忆,但观其言行,必是知晓自己是何人。问刀楼的种种或许可掩饰过去,但闻人家灭门之事却是掩盖不过去的,该怎么说王爷恐怕要好好想想了。”
但尹枭所说,恰好也是萧珏此刻忧心之事。
见萧珏犹豫不决,尹枭又道:“王爷若是难以抉择,不妨用一用戚娘子的方子,一劳永逸。毕竟……您看起来并不像能忽悠得了闻人兄的模样。”
“……你还真敢说。不过倒都是实话,师尊那双眼总让我感觉自己被看透一般,即便他此刻明明什么都不记得,本王也觉得逃避不过。”萧珏自嘲一笑,头次在尹枭面前露出几分脆弱。
“王爷大可不必如此轻视自己。无论是后来的朱怀璧还是从前的闻人瑜,从来都不是好打发的人,要说‘朱怀璧’比闻人瑜多的,无非是那几分隐忍阴狠罢了。您本性率直,自觉瞒不过也在常理之中。”
“呵!本王竟不知你在夸我还是拿话损我。”
尹枭面带微笑,拱手再拜道:“属下怎敢冒犯王爷。只是由衷建议您用戚娘子的方子罢了!若是瞒不过,索性就不瞒。撒谎一事本就难以善全,更何况岳广师还在,您就不担心有一日岳广师说漏了嘴,闻人瑜忆起自己是‘朱怀璧’,那么您今日撒的慌,来日怕是没得补救了。”
萧珏坐在主位,右手两指轻捻着,他已经有些被说动了。
“那个戚娘子的药竟有如此奇效?”
“妙手毒仙的毒虽不及毒王之毒来得阴毒玄妙,但自毒王死后,在用毒一道上却是无出其右的。属下给了戚娘子她最想要的东西,这两张方子她亲口许诺万无一失。”
萧珏将那枚压在桌案上的花笺翻转过来,手指轻点了点,看向尹枭反问道:“既是用毒,你怎么保证这方子对师尊无害?”他于医毒上并无建树,那花笺上写的又全都是些稀罕的草药名目,一时难以辨别真假。
尹枭神色自若,毫无畏惧地回看萧珏,坦言道:“既知闻人瑜是王爷心上人,又怎会伤他性命。若属下真这么做了,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方子确实不会害了闻人瑜的性命,但七副药下去还能不能如常人一般那便不知道了,但这话尹枭瞒下了,并未告知萧珏。
萧珏对此浑然不知,他想的是尹枭既已投诚,虽说这忠心未必可信,但终究有求于己,不会贸贸然做出激怒他的事来,便暂且有几分信了。
“只是这方子服下若有异状,可有大夫能解?”
“既是戚娘子的方子,寻常大夫自然不可解。”
“那你还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
“属下并非大罗金仙,肉体凡胎能做的事不多,这世上并无完全之法,是而属下从前才会生了杀闻人瑜之心。并非属下不忠不诚,而是王爷您…贪。”
“这就是你的忠心?!”萧珏一挥袖将桌案上的东西通通扫了下去,那石砚台正好砸在了尹枭腿上,墨也都泼到了衣摆上,尹枭却未动。
“您既想同闻人瑜一生一世又不愿付出代价。恕我直言,王爷一心恋慕的应是那个在您穷困潦倒时向您伸手的朱怀璧,可趁人之危、不希望他忆起过往的也是您,难道不贪吗?”
萧珏怒斥道:“我同他之间如何轮不到你来置喙!”
“那这药……您用还是不用?”
“本王容你放肆,你倒是蹬鼻子上脸反过来逼本王了?”萧珏面上已是极为不悦,但神思却异常清明,手指轻点了点桌案,他挑眉看向尹枭,半晌后突然笑了一声道,“本王倒险些被你绕了进去!”
尹枭面上笑容不减,装傻回道:“王爷说什么?属下没听懂。”
“不是你把本王往阴沟里带?”萧珏冷笑着点破尹枭的意图,“你方才不是暗示本王与师尊之间并非真情?话说出来真真假假不好分辨,细细琢磨倒是有趣,若本王不给师尊用药,便一定会欺瞒他,待师尊忆起过去必然同本王翻脸,唯有用药稳妥,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萧珏瞥了一眼那个花笺,他一时不察竟险些被尹枭带偏了。
“呵…哈哈哈哈!”
萧珏说着将那枚花笺掷了出去,斥道:“你还笑得出来?!”
“王爷心思清明,现下连涉及闻人兄的事也可淡然处之,属下自然欣然笑之。这方子终究对闻人兄身子不利,属下改日再去换一剂来。”尹枭俯身将那枚花笺捡起来收入袖中,他试探的目的已达到,自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刺激萧珏,这次倒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退出去。
萧珏一人独坐在书房内,地上一片狼藉,他却没开口唤人进来收拾。
他在想刚刚的事,虽说尹枭确实存了心挑拨试探,但不可否认他刚刚有一瞬间竟真的起了给师尊下药的念头,萧珏静坐了许久后,忽得抬手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
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第七十章 不相欺不相负
萧珏责备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却忽然听到门口有窸窣的响动。
“什么人?!”
书房的门被推开,是萧珑。见妹妹面上神色,萧珏愣了一下,随即心下便已明了。
“方才我和尹枭说话,你都听到了?”
“……”萧珑没说话,她其实在听到用药用毒时便想着冲进来,但又觉得自家兄长不可能做出对义父不利的事,这会儿进来看到萧珏脸上的红痕,就把原本要说的话都憋了回去,“我去找人给你搽药来。”说着便转身要跑。
“珑儿!”萧珏叫住自己的妹妹,“你想同我说什么?”
萧珑转回来看着自己哥哥,神情复杂。她先前一直被云清珂带在身边,对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仅有的那些还是卫青鳞打听后同她说的,被接入宫中时,卫青鳞就被留在了季南珩的府上,算是彻底没了消息来源,就连闻人瑜未死重伤失忆这等大事,萧珑还是那日皇后宫中议论萧珏婚事时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她有太多想问的了,义父为何会没有记忆,卫青鳞在舅舅府上是否安好,以及她是否能离开皇宫等等。
“哥,你对义父到底是什么心思?”千言万语,还是化作对义父的关心。
被尚未及笄的亲妹子问心思,萧珏不由苦笑,他伸手想要安抚妹妹,却被萧珑躲开,明明方才被闻人瑜安慰轻抚时她都没有躲开。
萧珑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盯着妹妹的眼睛,他并没有回避。
“今生…只愿同他一人相守。”
“那绥南王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萧珑还记得马车里那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聪慧少女,“别人肯让女儿耽误在你身上,还是你想同那女子圆房生下子嗣应付宫中……”
“珑儿,你还是未嫁之女,怎得说这些?”
“女子怎么了?哥哥同我自幼长在江湖,九师伯和师父她们都是英姿飒爽的女儿家,义父就从来不对她们的婚事置喙,也不会拿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她们。”萧珑毫不留情反驳兄长,“我只是不希望哥哥耽误了那位姑娘和义父……”
萧珏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杨茵茵同她生父一般早有算计,婚嫁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那义父为何会失忆?先前我还听青鳞说江湖上都在传义父被隋伯伯毒杀之类的,这其中到底是?”
“这事说来话长,师尊是中了剧毒,解毒过于凶险,他醒转后便忘了从前种种,闻人瑜才是师尊本来的名姓,我不希望他忆起过去也是因为那些年于他来说不过是煎熬折磨,若能这么无忧无虑过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方才说用药不过是一时不察险被尹枭那厮带偏了,现下不会了。”
“哥哥不想让义父想起来过去,真的……只是因为怕他难过,还是有别的心思?”
萧珏闻言一愣,但就是这一瞬的反应被萧珑看在眼里。
“哥哥在害怕什么?”
他确实怕,怕恢复记忆的闻人瑜会像当初那般拒绝,怕有朝一日他也会忘记他们相守的这段美好时日。可面对妹妹的质问,萧珏哭笑不得却并未答复,毕竟他暗藏的那些小心思实在不该说给年幼的妹妹听。
“真的没什么。平日宫中规矩繁多,你难得出一次宫,稍后我让苏拂给你派两个人跟着,你四处逛逛也好。”
萧珑当然知道兄长无意答复她,这儿话里的意思明摆着便是要哄人了。
“我能去舅舅府上见青鳞吗?”除了兄长萧珏和义父,萧珑最关心的无疑是卫青鳞,她入宫这几个月规矩多得吓人不说,连出宫一趟都困难,更不要提见卫青鳞了。
萧珏知晓妹妹中意卫青鳞那个侍卫,只是他此刻心中满是担忧,无心管妹妹同卫青鳞如何,只嘱咐了道:“可以,只是若出门,过从不得甚密。”
“好。”萧珑眼珠一转,脆生生得答应了,只是能否做到却不一定了。
妹妹走后,萧珏又独自在书房里待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这之间究竟过了多久,不过确实久到手下人察觉不太合常理进来询问。
苏招进来时,萧珏还在发呆,他斟酌了一番才小心回道:“王爷,大哥那边说公子依旧没想起其他的事,但言行如常,问您是否要过去?”
“如常……挺好的。”萧珏深深叹了口气才起身,吩咐一旁的苏招道,“待会你去调一队身手好的人来守在院子外边,除非我下令否则任何人不得擅入,若是……”
“王爷?”
“若是见师尊闯出来,你带人将人拦下,但切记不能伤到他。”萧珏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手下的人是否能拦住闻人瑜,而他更担忧对方听他说完是否会安然无恙,“还有,叫人拿我的牌子去请先前那位御医入府,就说我身子不爽利。”
“是,属下立刻去办。”
他该是下定了决心的,可真同闻人瑜对上眼的那一瞬,不知为何,心中又生出一丝怯懦。
明明闻人瑜同朱怀璧是截然不同的,他却总在闻人瑜身上看到过去‘朱怀璧’的影子,是而一照面连气势都矮了几分。
最后还是闻人瑜先开了口。
“正事谈完了?”
“嗯。”闻人瑜坐在一边的矮榻上,萧珏便走过去坐下,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方几,“师尊,我们……”
“嗯,你说,我听着。”那小几上放了苏拂先前沏的热茶,只是这会儿茶水凉了不少,茶香也淡了,闻人瑜斟了一杯推到了萧珏手边,也不知他是本来就有这个习惯还是身体还保持着曾经的记忆,一如从前般坐在一起叙话闲聊时便会照顾着身边的萧珏。
“我们之间确实非比寻常,今日之前该做不该做的也都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