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半晌,萧珏吐出一个字。
尹枭面上笑意更甚,躬身道:“王爷说的是。当年的朱怀璧之所以能从深渊中爬出,又凭一双手搅动江湖风云,便是吃透了人心,您如今也算是初窥门道了。”
“……你和岑焱时不时便要在本王面前重提朱怀璧,仗着本王不忌讳是嘛?”
“非也。岑护卫怎么想我不清楚。尹某心中所想同王爷一样,父母血仇不可不报,为此便是搭上其他也在所不惜,但凡可利用的人物都要榨干全部用处,才不愧于自己。”尹枭在外人面前鲜少暴露真实的情感,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没有今日这一遭,萧珏险些忘了这人同萧庆祯之间还有血海深仇,“虽然朱怀璧和闻人瑜是同一人,但于大业而言,闻人瑜更像个累赘。”
萧珏笑了一声,随口斥道:“你这反复改口,本王竟不知你何时嘴里说的才是真话!”
“王爷又错了,若您早些应允,那么只要人死了,无论他是闻人瑜还是朱怀璧都没有差别,可您要留下来……属下说句实在话,那位闻人三少爷心性单纯……不过是个纯粹的累赘罢了,他若是有城府,便不会有闻人家的灭门和日后的朱怀璧……”
砰!
萧珏一拳擂在桌案上,打断了尹枭的话,他冷冷道:“你既认我为主,那琼之便同样是你的主子,再非议他一句别怪本王翻脸。”
“既是王爷心中所愿,那属下只得遵从。”
“闲话少说。岳广师的东西弄到了,匡汶荆也快进京了,且说说你接下来是如何盘算的?”
“倒也没什么,只是要请那位匡大人……说些实话罢了。”尹枭笑得意味深长,“匡家同太子同气连枝,这些年多多少少也替太子做了不少腌臜事,如果这位镇守一方的州府大员在皇帝陛下和百官面前说了不该说的,王爷猜太子会如何抉择?”
萧珏立刻想到了从前劳稷疯癫的模样,反问道:“同样的招数再用一次?那火麻非积年累月不可成事才对?”
“所以才要请岳刀尊替我们去取这样东西。”尹枭自袖中取出一方缎面小盒,看着不过两指粗半指长的小盒打开竟露出一只多足的幼虫,看起来异常渗人。
“蛊?”
“正是,王爷博闻广识。”尹枭随即收了盒子,毕竟那蛊虫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爬出来误伤了怕是不好,“这蛊能让匡大人在适宜的时机说该说的话。”
“退一万步说,即便你得了蛊虫,但你手下有会操纵蛊虫的奇人?”
尹枭摇摇头道:“所以才要请岳刀尊走一趟,他去的那户人家中有一位年长的婆婆,原是西南苗林中的养蛊之人,而她的儿子如今就在问刀楼中,母子俩都善驭蛊之术。至于旁的,王爷可以再去问一问地牢里关着的那个……”
尹枭说的自然是常巡,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便不必过多赘述了,萧珏心里已有了数。
匡汶荆是太子在外的臂膀之一,且同谋害永穆太子一事脱不了关系,而他手中还有常巡这张牌,只要用的时机得宜,即便不死也得让萧庆祯脱层皮下来。
但这个时机,须得仔细琢磨选定才是。
“属下斗胆一说,其实还有一人,王爷可一并算上。”
“麓王?”
尹枭摇摇头道:“景王。”
第七十五章 “实话实说”
春日,朝廷中还有件大事,那便是春闱。
过了年节,上京赶考的举子们多了起来。往年这春闱的差事不是太子就是麓王主理,不过他们大多也就是挂个名,自有翰林院和礼部一同操办着,可今年却大不相同。
老皇帝心血来潮,越过两个年富力强的皇子,将这差事交给了孙儿萧珏,不仅如此,还把病弱的景王一并捎带上了,明面上只说是让景王这个皇叔帮衬着侄儿。
不过在群臣眼中,景王病弱,是说不准哪日就断了气的主儿,他们认定皇帝让景王帮衬,不过是不想让太子和麓王插手。
春闱考,为的是筛选可用之才,虽说这些人初入官场大多也就是个七八品的芝麻小官,但难保哪个日后不会成为朝廷栋梁,更不免怀疑皇帝此次这一决定是为桓王培植自己的势力打下基础。
太子今日屡屡遭遇冷待,不免让人有所猜测。尤其是在萧珏的婚事定下之后,未来的桓王妃是绥南王的独女。
绥南王是何许人?那可是抚弄大长公主的儿子,皇帝的亲外甥。杨羡宇膝下无子,年过四寻也无意招揽继子。一旦萧珏大婚,那他背后将会有整个淮南四郡的支持,其势力可以想见。
“侄儿这几日必然是不胜其扰,才会想躲到我这里。”
“让景王叔看笑话了。”
叔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坐着闲聊,景王萧庆灿因体弱远离了储位和皇位之争,平日里过得还算悠闲。今日萧珏拜府时,他气色看着尚好,不仅没将人拒之门外,反而请入府内热情待客,好似完全不在意萧珏拜府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同景王拉近关系也是那日尹枭给他出的主意,不过萧珏行动之前,皇帝就先下了令让景王帮衬他料理今年春闱恩科一事,倒是省得找理由了。
对于这位王叔,其实萧珏知之甚少。萧庆灿在众皇子里实在算不上显眼又体弱多病,早些时候就有人一直说他指不定那一日夜里闭了眼就再睁不开了。终归是压根没把他算入争储的行列中去,再加上后来永穆太子一案轰动朝野,楚王被指谋逆、残害手足而满门抄斩,很不巧的是景王和楚王的生母是同宗的堂姐妹,楚王被诛后他也吃了挂落,在朝中便更是个可有可无之人了。
“听说那名江湖人后来被父皇赐给你做了侍卫,怎么今日没一同跟来?”
“那日……还未谢过景王叔仗义执言,师尊是我同珑儿的救命恩人,我实不忍他受委屈。”萧珏同景王并无过密的交情,况且比起太子和麓王,他对面前这个病弱的王叔实在知之甚少,但这人身上总有股难以言说的神秘感,让萧珏无法忽视他。
不过除去皇室兄弟阋墙、权力倾轧的缘故外,他还是感激萧庆灿那日冒着被太子记恨的风险帮他说话的。
景王闻言笑笑道:“子珺果然是大皇兄的孩子,宅心仁厚。父皇让你夹在太子殿下和六皇帝之间也是为难你了。”
“皇叔这话……子珺就听不太明白了,不过是忠君罢了,我同珑儿在江湖浸染十余年,更向往闲云野鹤的快活日子,只是眼下情势不容许罢了……”
景王故意略过萧珏前半句,他双手拢着暖炉,整个人窝在太师椅中,面上带笑询问道:“江湖……是什么模样?我自幼体弱、缠绵病榻,连京城都未出过。”
“快意恩仇,潇洒随性……在朝廷看来,着实是一群以武犯禁、目无王法的匪类罢!”萧珏谈及过去,倒难得少些顾忌多说几句,“不过只要有人就难免为了名利儿子奔命,这十年来,我见过异姓兄弟肝胆相照,不惜为彼此付出身家性命,也见过也见过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有人沽名钓誉,有人义字当先……”
景王在一旁听得更是认真,时而露出向往的神色。
“能让子珺这般记挂尊敬,想必那名武师必然不是寻常人。子珺说他心智如同孩童,到让我有些好奇他从前该是怎样的豪侠人物了。”
萧珏喝了个茶,随口道:“从前?皇叔高看了,那分明是只修炼成精的狐狸……我说什么做什么都让他猜得一清二楚,可他有什么心事却从不告诉我,心烦得很。”
“子珺嘴上说着千般万般的不好,可却怕人受了委屈不肯带出来,分明是口是心非!”景王闻言却掩唇轻笑,只是笑了两声又不由咳了几下,身边侍从连忙过来帮他拍拍后背顺气,只拍了几下,景王便挥挥手让人退下去了。
“皇叔若是身子不适,侄儿改日再叨扰。”
景王却不在意地摇摇头道:“我不过是一时喘不上来气,老毛病了,不妨事。只是难得见子珺这样赤诚之人,这位闻人瑜公子怕不仅仅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萧庆灿忽然正色来了这么一句,萧珏神色一凝,却反而教人都看了去,其实不待他答什么便心里有数了。
萧珏过后才迟迟答曰:“我只是觉得师尊对我有恩,并无其他……”
景王是敌是友尚不分明,在众人心里,他是马上要同绥南王之女成婚之人,虽说被拆穿并不会影响杨家父女的心意,但闻人瑜却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并不是旁人一两句便可遮掩过去了。
“子珺不必防我,若那日我有心害你们,便不会冒着被太子殿下记恨的风险帮你说话了。”景王也不遮掩,干脆挑明了自己的心意,“子珺或许不晓得,那日你看闻人公子的眼神和神情,若只是授业恩师、救命恩人,不会那般情真意切。今日你不带他来,不就是怕不好同我解释,又不愿心上之人向我屈膝跪拜,平白折了江湖人的尊严?”
“……”萧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景王的通透大抵是他意料之外的。
“这世上什么稀罕事没有,皇室之中看得更是多,只是作为长辈还是多说一句,既是关切之人势必会成为你的软肋,无论你多想保护人。”不过景王倒也干脆,他印证心中所想后便果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随后提及了二人身上的皇差,不至于让萧珏难以自处,“呵!不过说起来,以那位公子的身手想必不会被人轻易暗害,想来是我多心了。险些忘了今日子珺上门是为商议春闱恩科之事。”
萧珏也顺势说道:“正是。侄儿从未料理过此等大事,还想请教皇叔一二。”
“从前都是太子殿下和六皇弟轮流着办,我身子不好总归是不怎么理事的。不过前阵子我恰好见了一趟礼部的温大人,同他讨教了一番,顺带听了些章程,我唤人给你取来,你且瞧瞧……”
“多谢皇叔。”
叔侄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景王府的大管家管急急赶来道:“王爷,不好了!宫里头出了事,皇上急召诸位王爷宗亲速速入宫!”
景王倒是不见急色,反而先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小的听说……”那管家先是看了眼在一旁安静品茶的萧珏,才有些迟疑说道,“是与永穆太子夫妇当年遇袭一事有关,皇上动了大怒,听说太医院首并一众太医轮流诊脉,险些不好啊!”
“知道了。”景王回头看向萧珏,见他面上虽有些意外神色,却颇为稳重。毕竟是与永穆太子有关,也不知他是否是知情的,不过此刻萧庆灿只当是不知,“那子珺与我同去好了,想必父皇也派了人去你府上了,我打发人去你府里知会一声。”
“有劳皇叔了。”
萧珏并不意外与尹枭会此时动手,他这阵子炙手可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桓王府,而恰恰是他在景王这个最不可能争皇位的病弱王爷府中时出了事,便很容易自这件纷争中抽身,即便一击不成,也不至于让太子那么容易盯上他。
“哎呦~二位王爷可算来了!陛下那边动了大气,师父叫我来宫门口等,眼下就差您二位了。”宫门口的内侍一见景王和桓王到了,急急迎了上去。而这内侍口中的师父就是皇帝身上的贴身大太监,可见今日之事并不寻常。
景王还是由人扶着,他身子弱走得不快,路上便代为开口问一问今日这事的缘由。
那内侍四下瞧了瞧才敢压低声道:“凉州刺史匡汶荆匡大人前些日子不是请旨回京了嘛!今日陛下召见时,太子殿下和麓王爷都在,谁知那匡刺史居然忽得说起先太子遇刺一事,这陛下才恼了的!”
永穆太子一案尘埃落定已有十年了,当年都说是楚王做的,而景王同楚王的关系亲密,此刻确实不太好张口再问。
萧珏见状在一旁追问道:“那公公可知匡大人说什么惹得皇祖父动怒?我父王的案子不是早已……”
不消萧珏说完,那内侍便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后才道:“匡大人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他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指使,买通的江湖人暗杀先太子!还说楚…当年也是被太子殿下构陷的,您二位可不知道,陛下当时脸色有多难看,这才急召宗亲王室入宫!”
“原来如此,多谢公公告知。”
第七十六章 试探君心
宫禁之地,向来是重兵把守的安稳之所,若无令符则可进不可出。
但这仅仅是对寻常百姓而言的,似江湖上一等一的轻功高手入皇家重地亦入无人之境一般,这也是为何皇权最忌讳江湖人的缘由,毕竟哪个九五至尊也不想随便被个游侠匪徒半夜无声无息害了命去。
尹枭作为协助萧珏办事的实际执行者,自然是要到皇宫内盯着的,只是有两个人比他更早,其中一个自然是岑焱。这次出事时绥南王恰好进宫,为着涉及皇室秘辛,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但这并不妨碍岑焱待在宫殿顶,而另外一人却有些意料之外。
“闻人兄?你……嗯?!”闻人瑜此时心智不高,纵然听话却没有从前智慧心机,可他却同岑焱站在一处,着实是稀罕事。可接下来闻人瑜一个眼神就让尹枭收了几分玩笑,男人并未说话,抱臂立在风中,明明一言未发,那眼神却淡漠得教人周身一寒。
尹枭几乎要以为闻人瑜已经恢复记忆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越过闻人瑜看向最边上盘膝养神的岑焱道:“岑兄,闻人兄这是?”
岑焱睁眼瞧了他一下,而后淡淡道:“心智略有长进,只是有时会莫名发疯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