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自然不敢,只是这言行不一的罪责我可担不起。您不妨问问闻人兄是如何想的?”
“……师尊。”大抵是此时闻人瑜的眼神让萧珏依稀回到了从前,他不由换了称呼,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刚刚吼尹枭时足了,“你…是想起来了吗?”
“想起什么?你们说的我听不懂。”
“没什么。尹枭说你也去了皇宫,是真的吗?”听到闻人瑜如此说,萧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但他也没有忽略面前人神情的变化,那绝不是几日前闻人瑜对周遭事懵懂的模样,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天皇宫比武试探以及之后闻人瑜曾在舅舅府上待过几日的事。思及此,尹枭方才的话好似都有了些根据。
面对萧珏的询问,闻人瑜点头承认确有其事。
“为何会想到去宫中……”
被问及为何要去皇宫时,闻人瑜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茫然,他伸手轻抚额头,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由。
过了好一会儿,闻人瑜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只依稀觉得必须去,旁的没有了。”
萧珏握住闻人瑜的双手,柔声劝慰道:“记不得就不想了,我同尹枭说完就去寻你可好?”
尹枭在旁听着萧珏仍是一副哄孩子的语气,眼珠一转,别开了头,也将自己脸上的轻蔑之色掩盖了过去。
“尹枭,你今日屡次擅作主张又口无遮拦,可想过如何给本王一个交待?”一回了书房,萧珏就发起了脾气,宣泄对于尹枭擅自行动的不满。上位者喜欢得力的属下,但不会愿意手下人聪明过头,对似尹枭这种难以控制又有自己势力的投诚者更多是忌惮。
“匡汶荆是先永穆太子的幕僚,因仕途不顺转而投靠现在的太子萧庆祯,由他之口所说的真相才能撼动萧庆祯的地位,属下提早行动也是为了让您避嫌,不过……王爷今日在殿中的言行当真令人钦佩,属下险些要忍不住为您鼓掌喝彩了。”
“我没说这事!宫里传来消息时我便猜到是你的手笔。”
尹枭愣了一下,他看着萧珏一会儿,瞬息之间似是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忽得咧嘴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这事属下还真得喊冤了!今日我赶到皇宫之时,岑焱与闻人瑜便已在皇宫殿顶站了许久。”
“什么?!”
“王爷想必也发觉闻人兄的神情与前些日子不同,或许可以说……他更像曾经的‘朱怀璧’了。”尹枭一下子点明了萧珏心中所想,他接着说道,“初到时我曾问过岑焱,他答说闻人兄心智略有长进,只是会莫名发疯症。想来是黄粱梦解后,他正在逐步恢复曾经的记忆,属下方才之所以邀闻人兄一同,可是一腔忠心为王爷您着想!”
萧珏嗤笑一声反问道:“为了本王?”
“正是。王爷觉得闻人兄心智不全,又时刻担忧他忆起过去,无法再被您掌控,这才一直心中忌讳。虽说您嘴上答应不再刻意隐瞒,可心里却不这么想。”尹枭句句直戳萧珏的心肺,大有一副不气死萧珏不罢休的架势,但偏偏他说的话又都是事实。见萧珏张口欲驳,尹枭抢先一步道,“王爷别着急反驳属下,这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外人看得其实比您清楚多了,若是不信……您稍后去问问您身边最亲近的苏拂苏招,听听他们如何说。不过有句话,属下还是要奉劝王爷的。”
“什么话?”
“属下方才虽说了王爷所做之事与闻人兄昔日对您做过的事无差,但实则二者大不相同。王爷被护着丝毫不晓得何为苦衷、何为良苦用心……您今日对闻人瑜的隐瞒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保护,同当年他护您时可截然不同。可千万别等闻人兄忆起从前之事,王爷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啊~”
这番话,说得当真是诛心。
“……滚。”
第七十八章 坐山观虎斗
“呵。”尹枭面对萧珏的呵斥,那真是半点都不走心,只是走到门口又转回来道,“差点忘记和王爷说,先前和您提过的那位愿出首太子的陶大人已携家眷入京,他的夫人只怕不日便将上门拜府,王爷心中忌惮闻人兄会想起过去之事,这几日便仔细想想该如何将那位夫人一并瞒过……”
尹枭话未说完,一方砚台便朝着他的面门丢了过来。
这回萧珏连滚这个字都懒得赏给他了。
尹枭打量着那块玉质和雕工绝美的碧玉砚台,笑着说道:“多谢王爷赏赐,那属下先告退了。”
可出了书房没走多远,尹枭便将那价值连城的砚台随手丢弃在了脚边的池渠之中,惊散了一池游鱼。他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蹲下身,五指没入池水之中竟拨弄起水花来,随便一捞便将一尾鲤鱼掐在手中,那鱼儿离了水自是不停摆动尾鳍挣扎。
“鲤鱼跃龙门!”说着双手抓着鱼身往天上一抛,那鲤鱼也不是什么稀罕精怪,哪有龙门可跃,被抛起来摔在地上,只剩下垂死挣扎,“离了江湖,被拘在这沟渠泥潭之中真是可怜,你忍心?”
此刻若有旁人在场,必会觉得这人是疯了。可尹枭并非神志不清,他是说给躲在暗处的旁人听的。
隔了许久,暗处那人才出声道:“子非鱼。”
“嗤!随你。出去小酌一杯?你心中疑惑,我兴许能解。”
“嗯。”
“请。”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尹枭面上笑意更甚,临走前,他没忘将挣扎的鲤鱼用脚挑回了池塘。
再说朝堂这边,自去年桓王萧珏回京起便没有一日安生。好不容易盼到喜庆年节,可这节还没过完,朝局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初时太子、麓王、桓王成三足鼎立之势,其中太子势强又有名分,麓王虽年纪轻,却有其母张皇后和张家坐镇,桓王在三人中势最弱且手中并无实权。可这不过两月不到的功夫,圣意转圜,倒向了桓王。尤其在萧珏与绥南王独女定下婚期之后,其背后更是有了抚宁长公主和淮南四州郡的钱粮,实力已不可与半年前同日而语。匡汶荆密告太子一事虽说其中细则并未向外人披露,但大理寺和刑部那边一动,当年永穆太子一案被翻了出来,立时就引得百官沸议。
麓王是知晓那日匡汶荆所告之事,虽然面子上没有表露出来,但听到太子萧庆祯可能是当年谋害永穆太子的主谋时,只怕没有人比他更开心了。这么大的把柄送到手里,不把握机会搞倒太子,更待何时?
十多年前的旧案被翻出来,匡汶荆出首太子,拔出萝卜带出泥,竟牵连出不少人。麓王暗中插手,趁机拔掉了不少太子的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换他平日的脾气,必是要摆上几桌、广宴宾客庆祝一番,但永穆太子的旧案毕竟不同,麓王便没那么嚣张,只在自己家中好好庆贺了一番。待到酣醉之时,搂着爱妾翻云覆雨了一番才昏沉睡去。
可等麓王彻底睡死过去,方才还对他万般迎合的小妾却变了副面孔,脸上尽是嫌恶之色,伸手将那睡得跟死猪一样的男人推开,捡起丢在床下的衣服穿上,手捧着烛台轻轻推门走了出去。因为方才两人欢好时麓王将伺候的丫鬟都赶得远远的,是而此时也无人看到女人走到一侧的院墙边上,摸索着古怪地敲了几下,没过一会儿便有个不起眼的丫头从一侧的角门拐了进来。
女子见到来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丫头,压低声道:“替我转告王爷,麓王已对太子动手,今日也表露出对桓王不满之意,详细的我都写在了里面,务必安全送到王爷手中。”
“奴婢记住了,姑娘千万当心自己。”二人见面说话不过数十息,整个麓王府无人知晓,在传递完消息之后,女子拢了拢身上的衣衫,静静地站在院中,纵使冬夜的寒风再刺骨,也没有她的人冰冷。
永穆太子的事一出,太子和麓王的人便都活络了起来,唯独挑起这场祸端的幕后之人乐得清闲。
借着准备大婚的由头,萧珏躲在自己府里,任太子和麓王两派掐得跟乌眼鸡似的也不理。有了空余时间,他便可以寸步不离守在闻人瑜身边,那日尹枭点明了闻人瑜这些日子的变化,他虽不希望事态继续发生下去,却也清楚自己无力阻止,便也就听天由命了。
好在闻人瑜同他并不疏远,虽面上没有前阵子那般风趣爱笑,却更像从前萧珏从前喜欢的那个模样。
理智从容、万事都胸有成算,独没有对他冷心冷情的时候,兴致来了便拉上闻人瑜出门走走,还在年节里,街市上很是热闹。这样的日子,仿佛同从前在问刀楼中并不区别。
只一点有些遗憾,那便是此时的闻人瑜并不好哄骗。
萧珏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心爱之人就在身侧,酒足饭饱之余,本就免不了生出那些许孟浪心思。若换成刚失忆时,万事听之任之、予取予求的闻人瑜,怕是少不得关起门来厮混个几日,可换作了越来越像‘朱怀璧’的闻人瑜,萧珏也只能暗自叹息,总寻不到时机开口,偏偏论武艺也不是闻人瑜的敌手,便只能看不能吃,着实郁闷了许久。
“今日你这是第四回 叹气了,不是说静观其变嘛,怎么你先叹上气了?”
闻人瑜斟了杯热茶来,萧珏看了眼人又看了那茶,没说什么,只叹了今日第五回 气。
“今日街市上有元宵灯会,好不容易今年没将人召进宫拘着,你且吃些东西垫垫,我们歇歇便出门。”
“嗯,那琼之喂我。”
“你这孩子脾性,真是怕了你了。”虽然嘴上那么说,但闻人瑜还是夹起一块糕饼喂到萧珏嘴边。
往年元宵这日,按例宫里都会设宴。只是今年出了太子这档子事,麓王和太子的人近几日又斗得无休无止,念及到早逝的长子,皇帝也没了设宴的兴致,索性就各府赏了些东西各自过了,而今年元宵定例这事便落在了麓王头上,年还没过完,宫里便又不消停了。
桓王府这边,照理说正月十五都会煮些元宵,图个阖府团圆吉利的好兆头,可对萧珏来说,这元宵的寓意听着膈应,便也跟着一起免了,府中发些赏银让各自回家小聚,只留了萧珏自己的近卫留守。
这会儿二人在屋中说悄悄话,苏拂早就带着人躲得远远的,他有过一回教训,便干脆支走人免得搅了主子的兴致。
“琼之,这会儿离灯会还有些时辰,不若我们先歇上一会儿……”大抵是出于过去对师尊的敬畏,面对如今的闻人瑜,萧珏忽然没得底气同人直接说要滚到床上去,只能拐弯抹角地试探两句,一边说一边挨着人坐下。
“你若是疲累,晚上灯会就算了,早些洗漱安寝也罢。”闻人瑜本是爱凑这些热闹的,但萧珏说要歇息,他也并非一定要去。但见萧珏垮下的脸色,不由叹道,“有心事?”
“琼之,我想同你……”
“嗯?同我什么?”闻人瑜见他双颊微红,不由伸手去探萧珏额头,“今日也没吃酒,你这脸怎得这么热……”
“同你…行周公之礼!!”萧珏本来还有些难以启齿,憋得耳根通红,被闻人瑜微凉的手背一碰,顿时不知从哪里生出来那许多勇气,梗着脖子直说了出来,“我心悦你,这话从前说过许多次了,你眼下既不记得了,那我便再说给你听!”
“……嗯。”
“那……”一听闻人瑜称是,萧珏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希冀。
“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晚上灯会完了再随你胡闹。”知道并非是劳累疲乏而是存了这些小心思,闻人瑜也放下心来,便又盘算起逛灯会的事。
萧珏却得寸进尺整个人贴了过来,缠住人低声哄道:“可我现在只想吃琼之……”
若换了早些日子,人便也半推半就地顺了萧珏的心思,可今非昔比,他手刚摸到腰封,闻人瑜那边旋身一扭一按,直接就把人反扣了手臂压在了桌上,扎扎实实让萧珏领会了一把闻人家擒拿手法的厉害。
“别、琼之…我不浑说了,都依你。”
其实闻人瑜按得并不疼,更没有用内力,不过是让萧珏意识到技不如人罢了。那边一求饶,闻人瑜便松了手坐回去,顺便伸手帮他揉了揉肩膀。
“玉郎,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嗯?何事?”萧珏动了动手臂,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他一扭头就见闻人瑜正上下端详着自己,那眼神让他不由觉得后背发毛,“琼之,你怎么这么看我?”
闻人瑜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我之间……为何我是承位?”
萧珏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答。
他同闻人瑜真正有过肌肤之亲只有寥寥几次,其中大半是他哄骗那时记忆全无的闻人瑜才得手的,再早些便是闻人瑜还是‘朱怀璧’时,因伤重病,又存了死志故意顺着他的,今日被这么一问才不由想起,他之前一直都直接视闻人瑜为承位,从没有想过颠倒。
可让他去做承位……萧珏不由打了个哆嗦。
第七十九章 灯会遇故人
元宵灯会自是热闹非凡,这日朝廷会特意解了宵禁,整个京城灯火通明,到了子时还有些稀罕的烟火可赏。
萧珏少年时对民间灯会有过向往,只是那时皇族元月十五都要守在宫中夜宴,规矩繁琐,祝祷赐宴一程下来只恨不得早些回王府美美睡上一觉,哪还有什么逛灯会的心思。后来大了一些,虽没了那些规矩,但丹州那地方终年冰雪,正月年节尤甚,在问刀楼时,每年不过在院中点上一笼篝火,众人齐聚说笑助兴。这样细想下来,最近一次竟是七月初七在崇阳城逛过的七夕灯会,只是京城灯会要远比南郡小城要热闹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