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家,其实也没有家的样子。祠堂里只有他母亲许晚凝一人的牌位,空落落的,如同她寂寞惘然的一生。偶尔一两只雪雀落在屋檐上,停留不久便飞走了,并不在这里筑巢。
一直到菜肴上齐,文濯兰还是无法回过神来,文卿也不着急,安静地等着她。直到她怀里的玄猫突然跳下去,轻盈地迈着步子,停在轮椅边,扬着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厚实的袍摆。
文卿垂眸看着猫,并没有贸然去抱。
“乌云,回来。”
文濯兰低喝一声,那玄猫便甩甩尾巴,轻轻一跳,跳回了她怀里。
“晏清……这十七年里,可曾有人欺负你?”
“若我说有,姑姑会替我出气么?”
“那是自然!”文濯兰眉眼狠戾,咬牙道,“当年父亲留下遗嘱,让我在你加冠之后现身,这些年姑姑在外闯荡,想着文府毕竟是世家无论如何不会亏待嫡长子,才没回来看望过你……”
她是文德雍的养女,七岁时部落冲突时被当时正在苗疆求医的文德雍所救,养在身边三年,后来文德雍客死他乡,寄回给许晚凝的那封信里,便提及了对她的安置和嘱咐。
紫禁城龙盘虎踞,群狼环伺,不如扬州施展得开,许晚凝亲自将文濯兰送出去,连带着金银财帛、官府文书和几个侍卫,护送着文府唯一的小姐离开这座巨大的鸟笼。
她以为嫂嫂和侄子在京城也过得很好。
可是这么久了,为何不见嫂嫂的身影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巫术
文濯兰无法接受许晚凝早已亡故的消息,原地怔愣许久,两行清泪如前世一般,难得失了态。
文卿将她引到祠堂,许氏之位孤零零地立在佛像旁,墨底生尘,白字泛灰,十七年光景,不过如是。
“嫂嫂明明身无顽疾……为何这般年轻就已香消玉殒?”
前世文濯兰也这样泪流满面地问过他。
重来一世,他还是回答不了。
“她送我离京的时候还说……以后要来扬州住,我连宅院都为她置办好了,帷幔用的是她喜欢的苏绸,园里种满了鹤望兰……明明说好了。”
文卿叹息一声:“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晏清……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害她?”
文卿前世也怀疑过,派人彻查当年许晚凝无故身死一事,却因年代已远,未曾找到什么线索。
文谦之流贪生怕死,威逼利诱下自然有实话脱口,但他咬定当年许晚凝是一夕之间病死的,第二天就断气了,仵作来也未见蹊跷之处,只说是命犯煞星。
这也成了文卿的一块心病。
“姑姑此番赴京,可带了密探?”
文濯兰拭去颊边的泪:“只带了两个。”
“当年的事情已经太过久远,贸然查探恐怕是徒劳无功,但有两个关键,一是陈氏,文谦软弱无能,当年她是府中最受宠的侍妾,府中变动她是最清楚的,二是当年值夜的下人,若有起居花名簿自是好的,若找不到,当真要费些心血。”
“这些年我深居文府东厢,也算是寄人篱下,羽翼未丰,心力不足,故而未曾查过当年真相,若姑姑能出手相助,则事半功倍,总归要好很多。”
即便是在密不透风的祠堂里,文卿一连说了这么多话,亦是疲惫不堪。
文濯兰眼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艰涩,鬓边竟微微冒了曾细细密密的冷汗出来。
“晏清……”
古来男子取字都在加冠之时,可文德雍当年抱着自己的长孙,还未取名,便执意要为他取字。
晏清晏清,海晏河清。
如此美好,如此沉重,如同镜花水月中难以触碰的愿景,在破碎后显得格外愚蠢,格外可笑。
“姑姑,侄儿有一事相求。”
文濯兰忍泪道:“客气什么?直说便是。”
“姑姑是苗疆出身,可知道巫蛊之术?”
“……略通一二。”
话音未落,没等文卿说话,文濯兰又道:“此术阴狠噬身,稍不注意便会伤到自己,你身子骨弱,且从未接触过此类毒术,恐怕承受不起,若有眼中钉肉中刺,知会姑姑一声便是。”
文卿无奈道:“还不至于。”
“嫂嫂不在了,我便要负责护好你。”
文濯兰难忍哽咽,望向许氏牌位,眸中复杂郁愤之情难以言表。
“姑姑会的巫蛊之术,能取人性命吗?”
“自然是有这样的毒蛊,可这些属于禁术。晏清,你要记得,巫蛊乃是双刃之剑,一入泥淖便难以脱身,若随意犯下杀孽,阴德耗尽,寿命便会随之衰减,死后堕入恶道,难以超生啊……”
她如今在巫蛊之道上如履薄冰,虽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但落下的祸根也数不胜数,文卿还如此年少,又病痛缠身,入此道只会受尽苦楚。
“那可有简单一些的?”
“你学这些是为了做什么?”
“自然是害人。”文卿语气平静,长睫下墨色的眼眸微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连骨骼都泛着寒冰。
此时文卿给文濯兰的陌生感,竟比方才时隔十七年再见时更为强烈。
“害谁?”
“公仪峻。”他用唇语道。
“为何?”文濯兰难以理解,低声道,“皇室宗亲,对其使用此术则更加危险,稍不注意便引火烧身!”
“我自有分寸。”
“……”
“太子该立了,虽不能早些站队,但也要早做打算,不是吗?”
“对无辜之人使用巫蛊之术是会造天谴的,晏清……朝堂权谋万万不可误入歧途啊!”
“无辜?”文卿牵唇笑了笑,笑意薄凉,“多谢姑姑,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
翌日,金銮殿。
左丞事先将荆州生祠一事拟成奏折,亲自呈与皇帝,崇明帝大怒,朝堂上乌泱泱跪了一片人,满朝文武莫不噤声。
未几,崇明帝身边的德宁公公便传殿外荆州百姓入殿,其中一人手捧红色牌位,人证物证俱在,右丞一派人心涣散。
“李君甫,枉朕如此器重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皇帝气急攻心,立刻命人脱去右丞官服打入诏狱,没有一个人敢为李君甫求情,兹事体大,都不想惹祸上身。
下朝后,皇帝只留了左丞一个人。御书房弥漫着龙涎香,崇明帝赐座,辛稷安便坐在他对面,与国君共同商讨生祠及外戚势力二事。
文卿此时正在毓华殿中,教公仪峻用兵之道。
“先生,为什么要打仗呢?”公仪峻坐在他身边,点着行军图上的路径,“真的有将军能在一日之内飞渡这么多关隘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并不是一定要打仗,而是未雨绸缪,在强敌来犯时能够守卫自己的疆土和子民。”文卿语气平淡,毫无波澜。
至于第二个问题,他并没有回答。
公仪峻也不会懂。
“先生,你觉得本宫会成为太子吗?”
“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
“本宫说你有,你就有。”公仪峻站起来,挑起文卿耳边一缕墨发,“在先生心中,本宫是不是第一位?”
有那么一瞬间,文卿还以为自己和公仪戾的事情败露了,可抬头看见公仪峻眸中痴迷的神色,便知道这人又开始犯病了。
“在臣心目中,第一位只会是大夏的子民。”
“……”
“那本宫呢?”
“殿下非要在一个五品官心中论位次,不是自降身份么?”
“本宫不觉得。”
文卿轻叹一声,从袖中拿出一串用丝绳勾好的鎏珠,赠与眼前胡闹的皇子:“殿下不必再问了,这串鎏珠便是臣的心意。”
公仪峻素爱天下珍宝,鎏珠镶金带玉,流光溢彩,串成一串,必然见之欢喜。
只可惜,这上面下了巫咒。
咒毒不深,伤不及性命,文濯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行事,此类巫蛊算是最不留痕迹的,只待到时候收买占星官,便能将此事往星象风水上引。
他伸手递过去,公仪峻竟失礼地握住了他的手,公仪峻比他小两岁,手掌却比他大,掌心传来的热意让他几欲作呕,冷着脸抽手回来,手指上的余温却还是如此恶心。
“先生对本宫如此真心,本宫也会对先生好的,荣华富贵,雨露君恩,先生该有的都会有。”
文卿却只是淡淡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之后公仪峻的视线愈发热切,文卿教了会儿功课,便借口身体不适,由春阳春浦推着离开了毓华宫。
他已经记不清前世这个时候公仪峻是否也是如此不守规矩,那时候他又是如何忍下去的……他也没那个心力去想,回程经过御书房,门外戒律森严,数十个御前带刀侍卫守着。
文卿本想默默经过,却不想在风雪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今日雪大,御书房台阶下积雪已深,雪中石砾颇多,风吹时异常寒冷,文卿披着鹤氅狐裘依然觉得衣衫见薄,只想快点回到学士院。
轮椅在雪地里划过两道不深不浅的轮辙,最终却在御书房阶外停下,停在了年幼的皇子身边。
“殿下。”
文卿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渺远而沙哑。
公仪戾转过头,脸颊被冻得通红,泪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霜。没有人为他撑伞,他的发间身上堆满了雪花。
“文大人……”
文卿心口微微刺痛。
“怎么跪在这里?”
“娘亲、娘亲……”公仪戾瞬间泪如泉涌,却咬着牙齿,不让哭声传得太远,以免皇帝责罚。
文卿眼皮一跳:“英嫔娘娘怎么了?”
“娘亲一直吐血……一直吐血……”
一旁的侍卫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看着衣着寒酸的三皇子在雪地里跪了快一个时辰,德宁公公传过话,英嫔娘娘急需太医诊治,三皇子从冷宫跑出来也算是情有可原。
可今日不巧,皇上正在气头上,不迁怒就算好了,哪里顾得上这些。
文卿看向御书房,知道今日是辛稷安弹劾李君甫的日子,此时房门紧闭,恐怕不会接见公仪戾。
然而当年将英嫔打入冷宫的是皇帝,若未经皇帝允许,哪怕是湘贵妃也没有权力派太医诊治。
文卿正愁公仪戾没有夺嫡之心,担心以后在此事上和他产生分歧,眼下便是天赐的机会。
他要他好好记得无权无势的滋味。
不争不抢?
当真是小孩子才会做的美梦。
“春阳,扶我下去跪着。”
“公子?!”
“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
新任翰林学士在阶下跪着,德宁公公吓了一跳,连忙前来询问何事要禀。皇帝金口玉言特赐过他免跪之权,德宁便想让他到殿前吹不到风雪的地方等着。
皑皑白雪落在文卿绸缎般的墨发之间,他腿使不上力气,有些跪不住,便往公仪戾身上轻轻依着,冷白的指尖扫过公仪戾肩上的雪。
“不必,若是皇上问起,公公便说皇子尚还跪着无人撑伞,无人问询,微臣不敢失了礼数。”
“方便的话,烦请公公快些禀报,我跪不了太久,若是染上风寒,命便折去一半,也无法再教导大皇子殿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 英嫔
御书房内。
辛稷安隔着窗,注意到风饕雪虐中跪在阶下的人。
天地间似乎只有那一抹绯色,下人在一旁撑着伞,还是有风雪吹到他的官服上,落在他墨色的长发间。
仿佛雪中清冷的神祇。
“陛下,老臣有一事相求。”
不多时,德宁公公便带着皇上的手谕来了。
公仪戾叩首接旨,弯下腰的那一刻,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眸中止不住滴落的泪像是流不尽的血。
文卿忽地有些后悔。
是不是太过着急了。
春阳和春浦扶他到轮椅上,公仪戾也站起来,隔着风雪,双眸猩红地望着他,小鹿般清澈明朗的眼睛已经变得无比悲哀而沉重,咬着牙,面容微微抽搐。
他才八岁。
德宁派身边的太监去太医院请太医,文卿有些担心公仪戾,便跟着去了华英殿。
他本不该去的。华英殿是冷宫,官员出入自然落人口实,更何况如今太医都在,他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但他还是去了。
雪地中轮辙的痕迹慢慢被风雪淹没,身边跟着的几串脚印也是,公仪戾第一次觉得皇宫的风雪这样冷,似乎要把人的血肉都冻僵,把人的脊梁都压折,而自己在这里是如此渺小,如此卑贱,还比不上冷宫外的一条野狗。
“殿下。”
文卿和公仪戾都在英嫔寝宫外候着,雪慢慢化开,两人全身都湿了。
“殿下若是想哭,便哭出来罢。”
公仪戾却摇头。
他把文卿推到自己的寝宫里,解开文卿身上的狐裘和鹤氅,好在外袍和内衫未湿,他生火烧了些热水来,将陈旧的巾帕浸水拧干,掀开裳摆,将裤腿推上去,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文卿冰冷僵硬的腿。
膝骨处一片紫红,其它地方却惨白如尸。
“春阳春浦,你们先出去。”
“是。”
春阳将门带上,内心暗自咋舌。
公子的腿没有知觉的呀,而且平日不让人碰的,三殿下是不是疯了,居然跪着给臣子擦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