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生了很细的一层苔,绒绒的,像此刻空中飘落的雨丝。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小厮被吓得蹦了起来,却见一人青丝拂了一身,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外披了件厚厚的鹅绒大氅。
搭在轮椅转轮上的手骨节分明,淡淡的青筋微凸,瘦白,病气浓重。
春阳和春浦惊恐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的表情比他俩还要惊恐。
“公、公子?您怎的起身了!”
文卿张了张口,瘦削的指尖轻轻抚上颈间突出的喉结——
真实的,皮肉的触感。
“大公子……”
文卿恍惚间抬头,看见春阳春浦二人稚嫩的脸,不觉心中一窒。
他未曾言语,直到檐外雨丝停飞,熹微晨光细细地浮在鹅卵石间的水洼上,文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快的敲锣打鼓声,马蹄声促,磬折喧溢,为首的一人策马而来,右手执缰绳,左手执金花帖子,脸上漾着笑,扯开嗓子叫了一声:“捷报——贵府大公子文晏清应试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捷报——”
皇城之下,自东宫墙外至东南西北四市拥塞通衢,富贵人家驾着马车在道中缓缓前行,各家女眷戴着彩花出游,云帕翻飞,摩肩接踵,嬉笑着说起状元探花之名。
文府内忙成了一锅乱粥,文父脸上褶子愈发深了,家仆里里外外地进出着,在府中后花园安置了一片曲水流觞,进府的名士摇着扇子饮酒恭贺,文父和陈氏收着各方的礼金。
东厢房内,文卿却怔怔地沉默着,似乎那一切的繁华喧闹都和他无关。
他透过春阳和春浦惊喜的脸,却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惨痛的现实。
那么……他如今是在梦中吗?
“公子!您还愣着做什么呀?!状元!状元!我们中状元了!”
春浦跳起来敲了春阳一下,叉着腰道:“笨!是公子中状元了!”
管家带着那素绫金帖姗姗来迟,这人向来对东厢是没有好脸的,在当家主母陈氏的授意之下对东厢处处克扣,冬时连炭火都要少供,夏日里更别想用上一块新冰,此时竟满脸赔笑,礼数周到起来。
“大公子真是好福气,咱大夏王朝您可是最年轻的状元,昔日太老爷在朝为官时,咱文府可是枝叶硕茂,虽算不得钟鸣鼎食之家,在京城中也算是名门望族。”
洪管家将那帖子呈与文卿,俯身道:“往后文府的兴衰荣辱,全看大少爷的一个眼色了。往日种种,多有得罪,并非小的故意与大公子为难,只是夫人专横,而老爷纵爱,小的寄人篱下,不得已而为之。”
树随风倾,草随风动,此时投诚未必是君子之道,但的确是明智之举。
大夏王朝偃武修文,每三年一个新科状元,只要不触怒龙颜,往后仕途必定平步青云,入主台阁并非奢望,朝堂上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文家在文卿之父文谦手中没落,文谦此人,既无诗赋之学,又无经世之才,整天搞些小生意,却次次赔本,血本无归。
文卿祖父文德雍在太宁年间曾任御史中丞,从一品,虽然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跻身政治中心,但文德雍此人德高望重,承袭史官传统,在京城内很受景仰,门生遍及天下。
文德雍在一次随御车出行时水土不服,命绝异乡,唯一挂念的不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而是当时尚在襁褓的文卿。
文卿刚出生时没有呼吸,不哭也不闹,像是一团死胎。后来只要天气一转凉,年幼的婴孩就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文德雍为长孙求了好几次御医,亲自煎了好几副不同的药,折腾来折腾去,病一直没见好,命却好歹是保住了。
文德雍弥留之际,遣使者一路快马抵达长安,将一个信封交与文卿之母许氏。
不久之后,许氏撒手人寰,将不满周岁的小文卿独自留在这深宅大院之中。
“……多谢。”
文卿恍惚接过素绫金贴,朝洪管家微微颔首。
“报录人刚刚来过,说是一刻钟后府门前跪接钦点圣诏骑马游街,请大公子盥漱更衣,金花乌纱帽和状元袍稍后送来,奴才就先告退了。”
文卿多年病痛缠身,未梳洗时显得更为憔悴,墨发落满肩头,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很淡,唇上几乎没有血色。
那大红的状元袍一穿,显得身形愈发瘦削,颊边稍微添了些红润暖意,惊世容颜衬得天地黯然失色,只是双眸依旧空洞,毫无生气。
因为腿疾,他很少骑马,前世也不过状元游街那一回,时隔二十年,却又回到这一天。昔日满腔抱负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死在了刑场,如今他以亡魂的身份回到这里,誓要让所有欺辱过他的人百倍偿还。
苍天有道,他竟真的重新活了一回。
“晏清!!!”
“顾郎!顾郎!”
“明统!明统!”
状元身后,榜眼和探花郎正徐徐打马而行。榜眼钟堂,字明统,刑部尚书之子,正气凛然,仪表出众,向来是皇亲贵戚最钟爱的贤婿。
探花郎顾岱,字子山,出身寒门,却在京城官宦子弟家吃得很开,风流倜傥,洒脱不拘,性格才学如何倒是其次,只凭那张脸就担得起探花郎这一名头。
钟堂前世死得很早,和文卿算是政敌,改革中的保守派,常常上书攻讦文卿和新法,褒贬指摘倒也中肯,只是文卿等不了那么温和的改革生效。
那时钟堂已经官至右丞,钟家又是世家大族,可神武帝却还是一纸诏书赐死了他,等文卿得知钟堂死讯的时候,眼前世家的烂摊子却逼得他骑虎难下,改革推行在即,事已至此,只能先拿钟家开刀。
顾岱在京城当了几年官,后来不知怎的竟自愿调去关北大漠苦寒之地,那之后就没再回来,这般想来,倒是比他和钟堂走运得多。
“那状元郎——可是文御史的长孙文晏清?”
“怎么?认不出了?和文德雍至少三分相像。”
阁楼上,左丞辛稷安畅饮数杯,俯瞰着金鞍红鬃马上前呼后拥的状元郎,片刻后,那人竟仰起脸来,和故人年少时三分相似的容颜,气质却大相径庭,骨清肌寒,眉眼如冰。
璇玑道上,文卿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那一眼是多余的,却还是那样做了。
辛稷安是他的老师,前世却因一场重大贪污案获罪,流放北境,尸骨未存,他花了三年时间为他翻案,最后却只能在辛氏陵园建一个衣冠冢。
他忽然想起前世那场雪。
公仪戾抱着他的尸体,哭得那般伤心。
多好啊,至少还有尸体。
如今是宣德二十五年,料想那位不受宠的皇子还在冷宫磋磨。公仪戾的母族也曾辉煌过,英嫔曾经封号为淑,居贵妃高位。
可惜还没等到公仪戾出生,孟家就倒了,孟迩功高震主,却又忠心耿耿,不愿谋反,死于车裂之刑,妹妹淑贵妃贬为英嫔,三皇子出生后未曾出过冷宫半步,连名都取得晦气,虽贵为皇子,却连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敢欺负,以示君威。
孟迩愚忠,却无法全然不顾孟家数百人的死活,临死前嘱托嫡系封存过一样信物,可调动南境百万雄师,公仪戾封王之前,除华英殿暗卫无人知晓。
连公仪戾本人都不知道。
那孩子……
文卿前世曾数次对他下手,为了收拢南境军权什么计策都使过了,擒贼先擒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越是了解,越是不忍,最终只是牵制,没有下死手,没想到竟落了勾结谋乱的话柄。
他机关算尽,却没算到看着长大的皇帝竟真的不念一丝往日情谊,相处二十年,他为将他辅佐成帝殚精竭虑,为他谋平治乱,帮他改弦更张,不惜与中亲王朝臣为敌。
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的下场也没比孟迩好多少。
公仪峻叫过的每一句先生,如今都让他几欲作呕。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选师
三日之后,曲江夜宴。
往年会试春二月放榜,今年的春闱因撞上日食天象,钦天监认定国运有异,春闱推迟为冬闱。
曲江亭边的红桃粉樱早已不见踪迹,江水凝冰,曲水流觞也只能改为普通宴饮,唯有亭台楼阁边梅林如荼,宫灯盏盏,推杯传酒,觥筹交错,新科进士跪坐席间,崇明帝和宠妃居主位,左丞右丞分坐两侧。
“诸位寒窗十余年,今夜畅快酌饮!翰林院,三省六部……往后仕途光明灿烂,朕的朝堂上也要多添些生面孔才是。”
顾岱叩首,举杯笑道:“臣谢主隆恩。”
众进士跟着叩首:“臣谢主隆恩。”
唯有一人没跪,也未曾开口。
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大夏建朝以来第一位,可惜是个残废,骑马游街后还得让小厮扶着下马,如今更是连跪都跪不稳,圣上开恩,准予暂坐轮椅。
席上不乏有宴饮捉婿的皇亲国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钟堂虽未能夺得魁首,但才学未必输给文卿太多,更何况刑部尚书之子,前途无量,又身无残疾,仪表堂堂,自然是众人心中当之无愧的首选。
文卿虽好,可疾病缠身,双腿也早就废了,连能否敦伦都未可知,把自家千金闺女嫁与此人,那不是守活寡么。
“咳咳……”
春阳赶紧上前,为文卿拢了拢狐裘。
入夜后风大了些,文卿向来受不得寒,咳了两声眼尾便红了,温酒入喉,才堪堪缓过来。
席间喧闹,可新科状元坐得离左丞最近,辛稷安捋了捋胡子,放下杯盏,吩咐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下人便抱着一个汤婆子过来了。
文卿望向辛稷安,俯身行了一礼。
辛稷安微微颔首,看他席上的红酥果快吃完了,便把自己席上的一份红酥果赠与了他。
红酥果,顾名思义,便是以南境数十种花蜜果混以麦粉揉为圆球烘烤制成,外酥内软,香甜可口,但因果实从南境运到长安需要汗血宝马一日不歇,在路上还极易磕碰损坏,故而难以制成,除了宫廷宴饮,也就曲江夜宴才能一品其味了。
哪怕是前世,文卿也没有吃过几回。
神武帝登基后,他日夜忙碌,辅佐朝政,本来就贫瘠的身体在十余年的折腾下早已如同日暮残秋,用膳时总是没有胃口,皇帝命人送来的那些山珍海味在他眼里和白粥没有任何区别。寻常人难以一见的红酥果,国力空虚前他舍不得吃,国力强盛后,也没有他的份了。
“多谢,辛大人。”
“不必言谢,十日后老夫曾孙满月,在麟云阁祝酒,晏清来吃一杯么?”
文卿莞尔:“早就备好了礼,等着辛大人开口呢,若不是怕那侍卫不让我进去,便也打算不请自来了。”
辛稷安看着这张脸,有些恍然:“你这性子……倒是和你祖父大不相同。”
“辛大人识得我祖父?”
文卿明知故问,装作微微惊讶的样子,心里却实在有数。
不仅是识得,而且私交甚笃。辛稷安和他祖父是同年,他祖父客死他乡时,辛稷安也在随御车出行的队列之中,可蹊跷的是,他在人生的前十七年里,从未见过这位祖父的故人。
“……官场上略略识得,没想到长孙都这般大了。”
“十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文卿脸色愈发苍白了,那盏红酥果一枚也没动,放在金丝楠木的席面上,冬天的葡萄也是珍品,只是吃着太凉。
辛稷安不再言语,文卿也沉默下来,听着耳边细细的风声,柔软的狐绒拂在颊边,衬得脸似乎巴掌大,右眼眼皮上藏着颗朱砂小痣,只有垂眸时才能被看见。
进士们又闹着玩飞花令,传盏作词,问起从哪儿开始,皇上没回话,便都看向状元郎。
文卿是博学宏词科进士,歌赋诗词信手拈来,明经策论洋洋洒洒几十篇,加之前世经常处理公章文书,这点小儿科的游戏自然难不倒他。
“风雨如晦翳无月,长安城外马声嘶。
知君莫非凛冬雪,戏柳飞花次次迟。”
第一个拟词反而最简单,不需完全按照前人格律,文卿也只是随口一吟,未见水准,从榜眼开始,作词就越来越难了。
四下慢慢安静,连皇帝也从宠妃的温柔乡里回过神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新科进士即兴传拟。文卿淡淡地听着,却想着其它的事。
他记得前世曲江夜宴后,崇明帝是为众皇子选过少师少傅的。新科进士大多入翰林院,一甲三名备受推崇,在大夏王朝能直接升任翰林学士,而非从翰林院修撰开启仕途。
若是能得到皇子公主赏识,互相认可,一步到位,成为少师少傅也不为过。
半个时辰后大概就是宫宴,前世他未曾在宴席上见过那位三皇子,兴许是他不曾注意,但以防万一,还是该派人去华英殿看看。
是谁都好,总之这一世,他不会再为公仪峻做嫁衣。
“……”
“晏清。”
文卿微微侧头,循声望去,竟是钟堂在唤他。
“明统兄,何事?”
“待会儿还有宫宴,少喝些。”钟堂好心提醒。
文卿体寒多病,从小就习惯了饮温酒取暖,特别是冬日缺炭火的时候,仅有的一点火苗拿来热酒,喝一点能轻松不少。
“多谢。”
“晏清,你知道宫宴和曲江夜宴为何安排在同一天吗?”
“不知。”
他们并不熟络,前世钟堂也是如此,很愿意和他结识,曲江夜宴后几乎天天往文宅跑,后来政见不同,倒没再来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