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记不清了。
“可是我们公子已经答应了大皇子,皇上也钦点了,金口玉言,作不得假的。”
春浦刚才一听这人是三皇子,心下暗惊,慢慢才反应过来,三皇子不就是冷宫那位罪妃所生的儿子么,他们公子前途无量,怎能败在一个罪妃之子身上。
文卿微微侧头,冷声道:“春浦,我方才说什么,你全忘了吗?”
春浦一惊,连忙跪下来:“公子恕罪。”
“何罪之有?”文卿叹息一声,“春阳,扶他起来,以后这种错不要再犯了,我不想说第二遍。”
“殿下,方才春浦的话您也听到了,微臣事先已经应允了别人……”
公仪戾眼泪汪汪的,紧抿着唇,脸颊滚烫。
“那当如何?”
“先起身再说罢,殿下贵为皇子,怎能向臣子下跪,不成体统。”
文卿居首辅高位多年,即便刻意地温温柔柔说话,语气里还是藏着挥之不去的训诫意味,不怒而威,令人信服。
公仪戾没有到秘书省上过学,平日里只有英嫔会教他念书写字,英嫔乃河阳孟氏嫡长女,性格极为温婉,公仪戾念书也勤奋刻苦,故从未受过责备。
“先生……”
公仪戾被训得眼泪都不敢掉,大气也不敢出,好在总归是站了起来,却还是紧紧牵住文卿的手,像是怕他跑了。
“不合规矩。”
公仪戾心都凉了半截。
“但微臣应允了。”文卿慢慢反握住他的手,修长匀称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公仪戾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刨过狗洞,怕弄脏眼前皓月般的美人,连忙挣扎着缩手。
文卿本就不喜与旁人过多接触,公仪戾缩手,他便也顺势放手了。
“以后四下无闲杂人等时,殿下便可唤臣为先生,微臣愿为殿下开蒙,讲授诗书经义军法之学。
只是……此事莫要外露,否则你我都会惹祸上身,尤其是殿下,华英殿冷,居危慎思,小心行事。”
文卿正悉心嘱咐着,便见公仪戾难忍雀跃,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凑过来黏黏糊糊抱了他一下,小孩子心性,藏不住事,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不说话都能感觉到浓得发腻的孺慕之情。
他们以前不曾见过,而公仪戾一开口就是文大人,而他也还未曾封官任职,想必是英嫔通过一些手段得知了宫外的消息,却并不准确,今日公仪戾能出来找他,恐怕也是英嫔的意思。
文卿一向不喜被人算计到头上,可事关公仪戾,自然不同。他前世算计过公仪戾那么多回,南境那边却从来不曾反制过他,那时还以为只是风雨之前的平静,不曾想最后临死却是这颗眼中钉来为他收尸。
如今公仪戾无依无靠,在冷宫蹉跎多年,连过冬的衣物都破得不成样子,稚子易夭,风寒自不必说,普通的冻疮就足够折磨人了。
文卿明知这大抵也是英嫔算计的一环,却还是心疼,心疼极了。
“微臣下次来带些针线,殿下袖口破了,棉花跑光了就不暖和了。”
公仪戾只抱了那么一下,文卿身上也沾了些泥尘,他自幼体寒多病,如今竟因一个短暂的拥抱留住了一些温暖的残余。
“不碍事,回去拿点东西堵上就好。”公仪戾背手藏了藏衣袖,有些害羞地说,“先生下次来,我给先生带娘亲做的酥果子。”
他颊边泪痕未干,此刻却又开开心心地笑起来,圆而湿润的双眸显得亮晶晶的,仿佛是因为什么事燃起了一点微末的希望,煞是惹人怜爱。
文卿还未说话,他便又唤道:“先生。”
“先生……”
一遍遍重复地唤,不给文卿应声的时间,沉浸在喜悦中难以自拔。
“我也有先生了!”
“从今往后,别人有的,殿下都会有。”文卿轻抚他耳边垂下的长发,乌黑柔软,只是藏着些沙砾,“别人没有的,若是殿下想要,也会有。”
文卿嗓音微沉,目光晦涩难辨。
即便公仪戾前世来得太迟,于事无补,这一世,他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公仪峻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德不配位,那大夏的皇帝便换个人来当。
公仪戾闻言眼眶一红,又想扑进他怀里,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棉袍,还是算了。
“先生下次什么时候进宫呀……”
文卿忽地莞尔:“殿下想让微臣什么时候进宫呢?”
俊眉修目,顾盼神飞,和宴席上浅淡的笑意不同,文卿笑盈盈地注视着公仪戾琥珀色的双眸,方才的不悦倒是都散去了。
公仪戾却只是望着他怔怔地发呆,话都不会说了,这副模样和二十年之后战无不胜的南境戾王没有丝毫相似,可文卿却无端想起公仪戾抱着自己的尸体,眼泪干涸殆尽的时候。
“先生……”
稚子惊叹的声音和前世悲痛欲绝的挽留在脑海中重叠,文卿看着眼前人,忽然觉得十分难过。
“娘亲说,小年夜还有几日就到了,宫里一定也会准备筵席,届时先生再来看我好不好?”
文卿应声:“什么时辰呢?”
“唔……申时为好,要等天色暗了,我才能出来。”
文卿大概猜到个中缘由,于心不忍,拿出袖中的青绳系在公仪戾手腕上,眼眶微红,低声嘱咐:“手信简陋,殿下不要嫌弃,下次微臣派人来接应殿下,小年夜,申时,东墙,殿下切记。”
“今夜之事,除英嫔娘娘外,殿下不得告知任何人,明白吗?”
公仪戾举着手臂,受宠若惊地望着他,仿佛那条青绳有千钧之重。
“先生……阿昭没有什么能赠与的手信,等下次……”
阿昭大抵是公仪戾的乳名,文卿还是第一次听见,前世没有谁这样唤过他。
“不碍事,天寒,殿下快些回宫罢。”
文卿解下身上的狐裘,动作轻柔地披在公仪戾身上,拢住了肩背心口,衬得年幼的皇子愈发瘦小,公仪戾未束发,只是两侧各垂了根小辫子,辫尾用素色细带扎起来,左右皆坠着一颗小小的木珠。
春阳急道:“公子!您风寒还未好,怎能将御寒的狐裘借给他人!”
文卿凝眉:“多话。”
公仪戾一听,马上不情愿了,说什么也要脱下来:“先生,我习惯了这样穿,不太冷的。”
文卿还要说什么,却见他低下头,有些难为情:“而且……带进去也会弄脏的。”
狐裘终究是回到了文卿身上,公仪戾看起来却很高兴,仔细地给他系上襟结,最后还要和他拉勾,让他一定要记得来看他。
如此幼稚,如此热忱,果真还是个孩子。
宵禁将至,文卿不得不离开,木轮转动的咯吱声响逐渐远去,公仪戾跑出一段距离,才从怀里摸出那条湿润的手帕,逆着朦胧温暖的宫灯下展开,右上角一枚隽秀的“卿”字,暗纹绣的是落雪梅枝。
——
文府。
抵轿,春浦先将轮椅放下,春阳扶着文卿出来。
“晏清啊,今日赴宴可还顺利?”
文谦竟带着陈氏和一众下人在府门口等,陈氏明显神色不耐,却没有甩手走人,带着儿子在边上候着。
方才皇上身边的德宁和大皇子身边的福安一前一后来,冬锦绫罗百匹,东珠十二枚,车马二十乘,玉冠翠簪若干,绢帛金银用贴金沉香木的大箱子装着,还赏赐了一些京畿田庄和太元街的铺面。
文府如今简直是天降福星,光是太元街那几个铺面,一月下来就够文家上下几百口人一年的开销了,等文卿攀上皇家高枝,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等着呢。
“尚可。”
文卿敷衍地应了声,让春阳推他进去。
文府的门槛很高,每次出门都不方便,好在他体轻,春阳春浦能毫不费力地抬起来。
可今日还没推到门槛边,文谦就走过来,赶走春阳,似是想要独自将人连着轮椅抱起来。
文卿觉得有些恶心,伸手推开了他。
“不必如此。”
“晏清啊……你腿脚不便,又何必逞强呢?”
“我腿脚为何不便,文大人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吗?”
陈氏挽住文谦的胳膊:“老爷,他怎么说话呢!当年就是意外,他竟还想怪罪在瑨甫头上,真是心肠歹毒。”
文卿冷笑一声:“我只恨自己曾经心肠不够歹毒。往后的时日夫人可要小心行事,千万千万,不要被我抓住把柄才是啊。”
一向清冷寡言的人脸上竟浮起一层残忍的笑意,不达眼底,却像凝了层霜,寒意沿着背脊往上蹿,陈氏忍不住颤栗起来,挽紧文谦:“老爷……”
文谦本就是个软骨头,既好面子,又不敢触状元郎的霉头,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好,要他现在责罚文卿为陈氏撑腰,那可真是抬举他了。
更何况,当年本就是他们对不住文卿。
文卿从小便独居东厢房,那时候还是府里的老嬷嬷照料着,主家不上心,当家主母又授了意,便事事都怠慢,事事都敷衍。
文卿体弱多病,一到深冬更是格外难熬,嘱咐老嬷嬷买些诗书,无论嘱咐多少次都不见书影,只好等雪停了亲自去书铺,回来时碰见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愿有过多牵扯,便匆匆避开,不曾想被人从后面一推,掉进了冰凌初化的花池里。
文瑨甫跑了,书也被泡湿了,文卿湿淋淋地从花池里爬起来,觉得浑身极冷极痛,回去便发了烧,老嬷嬷吓坏了,跑去告诉陈氏,结果最后却没人管,高烧半日不退,等入了夜,双腿开始慢慢失去知觉。
等文谦带着郎中来时,已经太迟太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陌桑
文卿一进门,便看见满满一院子的赏赐,吩咐洪管家全部搬至东厢房,没留下任何东西。
洪管家一一清点了赏赐名目,差了几张地契,都在太元街最繁华的地段,文卿知道文谦和陈氏打什么主意,却没有当即点破。
回房后,春阳春浦便伺候文卿更衣盥洗,沐浴时着中衣入水,浴桶半深,青丝浮动,温热的水漫至胸膛,薄薄地勾出一片白皙细腻的轮廓。
文卿低低地喟叹一声,靠在浴桶边缘,前世及今日种种在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公仪戾那张稚嫩清瘦的脸上。
华英殿暗卫一直潜伏在冷宫各处,负责守英嫔和公仪戾的命,太监宫女常年欺辱这对母子,恐怕也想不到,待公仪戾封王时,十二暗卫最先取的就是他们的头颅。
只是这些年时机未到,暴露踪迹才是大忌。
孟家在崇明帝手上吃了太多亏,行事自然保守,十二暗卫武功虽高,和神策营对上还是难以脱身,一旦暴露,英嫔和公仪戾必将以孟氏余孽的罪名被处死。
差了点什么呢。
沐浴后,春阳为文卿穿上新做的白竹绒锦烟罗长袍,春浦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文卿挽袖,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扬州绮玉楼,又写了封贺信,明日送往左臣辛稷安府上。
投诚结交的信件数不胜数,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橄榄枝,文卿挑了几个眼熟的名字,认出了其中一些是前世的政敌,恨他恨得牙痒痒,就差把他给抽筋剥骨了,如今信里倒是一派和善,谄媚地套着近乎。
文卿冷笑一声,扔了几封,没兴趣再看了,钟堂和顾岱的信被压在一起,兴许也是缘分。
从宫里带出来的那把野花已经蔫答答的了,文卿拿出一只素纹白釉瓷瓶,倒了些水进去,把花一支一支地整理好,花枝浸在水里,色彩斑斓的花瓣在东厢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不小心闯入的意外来物,打破了原有的苍白和寂寥。
冬天,竟也开得这般灿烂。
“咳咳……”
“公子,温好了蜂糖水,润润喉吧。”
文卿兀自捂着心口咳了一会儿,脸色惨白,垂眸时右眼眼皮上的朱砂痣露出来,倒是愈发鲜明了。
“你和春浦歇息去罢,不用守着我了。”
他接过瓷杯,抬手轻抿一口。
他入睡时一向不喜欢旁人在身侧,贴身照顾的小厮也不例外,东厢房旁有一间鹿顶,平日里春阳春浦都睡鹿顶里。
他房里没有其他人,十二三岁时,陈氏为了羞辱他,往他房里塞了几个通房暖床的丫鬟,文卿散了些银子让她们走了,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厉害的手段。只是后来再塞人便坚决不要,因为他手里太过拮据。
对于他来说,敦伦确实很难,这件事上他并不打算为难自己,他要做的事还很多,娶妻生子并非天经地义,他一个人也能过,娶位夫人回家天天管着他才是多此一举。
前世他一个人,三十七年,也那么活过来了,若是真娶妻生子,只会在那场大火里徒增几缕冤魂,说是造孽也不为过。
“那公子也早些歇息,明日卯时我和春浦再过来。”
“嗯。”
春阳春浦走后,文卿便按住自己的腰腹,蹙眉忍着无端的痛楚,隔着锦缎,仿佛掌心之下又成了一滩血淋淋的断骨,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疼痛不堪。
文卿靠在书案边艰难地喘息,喉结不住滑动,前世被挖眼抽骨,十指俱折,腰斩后五脏六腑都散落在雪地里……他好痛,痛得要命,为什么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为他申冤?
大夏从战乱中恢复,二十年的时间,从割地赔款到国强民富,百姓安居乐业,商贾发达,交通便利,万国来朝,八方来仪,难道没有他文卿的功劳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吗?为何没有一个人为他挺身而出?为何直到他死也没听见一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