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兵片刻后赶到,一举歼灭了敌军,这一战死伤极为惨重,北境将士失去了他们的主心骨。
所幸,是最后一战了。
没有人责怪南宫遇,北境的将士不会责怪南宫家的后代,他们是将一切都奉献给塞北边防事业的人。
南宫遇的父亲被挞兰斩杀的时候不过而立之年,南宫遇的母亲也随着去了,那时南宫遇才十二岁,便已经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沉湎于丧父之痛的资格。
蚀骨的恨意总是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原就不是一句丧失理智就能说得清的。
几日之后,公仪戾的呼吸慢慢消失了,心跳声极其微弱。
不少人开始准备料理后事,想给这位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止戈逮着一个骂一个,骂着别人自己却先哭了,哭着说将军没死,将军不会死的。
其实他说的话自己都不相信。
也没人相信。
但公仪戾竟真的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那一天大漠上火烧云燃成一片,如同战场上抛不尽的头颅洒不尽的血,夜间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秋寒甚凉,漫天风雨暂时熄灭了人们心中的苦痛。
公仪戾吐了一口毒血,悠悠转醒。
他记起了前世的一切。
——
“废物!废物!全都是废物!”
东宫,公仪峻身着蟒袍,拿起杯子狠狠地砸在身边伺候的太监头上,白瓷碎了一地,尖锐的瓷片沾着血。
“太子殿下息怒……太子殿下息怒啊!”
“息怒?这点事都办不好,让本宫如何息怒?!”
公仪峻捏紧手中的茶杯,脸色阴沉:“他如今还没回京,本宫就已经无法安睡,要是活着回来了,这皇城还不得翻天?”
“听说烽火城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刺客失手也是在所难免。”春浦穿着单薄的寝衣,状若无骨般地往公仪峻怀里一靠。
“等他回京了,动手的难度不就大大降低了么?他久居塞外,在京城尚未培植势力,怎么斗得过殿下?更何况……说到底不过是边防大将,自然更适合领兵打仗,陛下不会没有考量。”
公仪峻沉默片刻,伸手揽住了春浦的腰。
“这些年,你是愈发聪明了。”
春浦羞赧地笑了笑,长睫半垂,露出眼睑上深红的伤疤。
“今日苏九公子来过。”
“苏珉?”公仪峻低头吻他红软的唇,低声道,“他来做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来为文公子求药。”
公仪峻立刻停下了吻他的动作,皱眉问:“卿卿怎么了?”
“说是染了怪病,昏迷不醒了好几天,已经到了性命垂危的地步,前日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结果呕血不止,全身冰凉,不知是落下了什么病根。”春浦一边说,一边轻轻拭泪。
公仪峻听着,若有所思,脸上闪过一丝怜惜的神情,更多的却是快意。
“那个破鞋来求什么药?你给他没有?”
春浦垂泪道:“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药,便让他明日亲自来找殿下。”
“做得好。”公仪峻轻轻地吻他的眼睑,“卿卿这些年一帆风顺,也该受点苦了。他若是像你这般聪明,早早地跟了本宫,本宫自然会将他养得珠圆玉润,不让他受这种折磨,可惜他太蠢了。”
“殿下……”
公仪峻掐住春浦的下颔,借着怒气和快意,当着众人的面宠幸了春浦,这些年春浦在东宫荣宠不衰,虽没有半点名分,可哪怕是太子妃见了他也得给三分薄面,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太会讨公仪峻欢心了。
——
数日后,北境军队班师回朝。
三十年前派出去抵御外敌的军队,将士们早已是陌生的面孔,所经之路上万民跪拜,热泪盈眶,哪怕是皇帝御驾出行也没有这番阵仗。
南宫遇率队于前,瓜果繁花抛掷而来,女眷们挥舞着手帕,男人们放声豪歌,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来迎接这支不屈之师回京。
辛夷公主在,段寻在,止戈也在,而本该出现在南宫遇身边的主帅此时却不知所踪。
人们大声疾呼三皇子殿下的威名,却很少有人记得三皇子的面容,三年前不过遥遥几面,众人都把南宫遇认成了公仪戾。
然而真正的公仪戾此刻却躺在文卿床上,抱着这三年来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先生,前世默默注视了一辈子的文大人,久违地睡了一次好觉。
他在北境军队班师回朝之前便只身赶回京城,谁也拦不住,马蹄扬尘,和前世从南境赶往长安的疯狂不相上下。
没走多远,便在近道上遇到了风尘仆仆的文濯兰。
他全身伤口都裂开了,绷带上浸满了血,文濯兰把他臭骂一顿,拿剑逼着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伤口,两人才一同返回京城。
路途遥远,马蹄声促,公仪戾重伤未愈,文濯兰跋涉已久,抵达京城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力气,结果就要到府中了,公仪戾却不敢进去。
虽然易了容,长时间驻足在偏门还是容易引人猜测,文濯兰便一脚把人踢了进去,逼着他去见病骨支离的文卿。
文卿正喝完汤药,听见敲门声,虚弱地说了声进,结果门外却没有任何动静。
“谁?”
文卿咳嗽两声,撑着身体看向门口,隐隐有些不耐。
“……是我。”
少年青涩的声线如今已经变得低沉温润,带着明显的哭腔和不易被察觉的恍惚之感。
有些陌生。
却又无比熟悉。
任何人都可能认不出这道声音,唯独文卿不会。在长达三年的噩梦里,每个夜晚都有这道声音传来的哭泣,他好痛,这样的煎熬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公子!!”
文卿从床边摔落在地板上,由于太瘦,甚至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春阳几乎被活活吓晕,公仪戾闻声连忙冲进来,抱起地板上形容枯槁的先生。
前世他碰都碰不到的人。
“阿昭……”
文卿抬手,指尖轻轻抚摸他哀喜交并的眉眼。
他的阿昭回来了。
他的阿昭长大了。
“先生身上怎么这么冷?是不是穿少了?是不是忘盖被子了?是不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公仪戾小心翼翼地抱住他,那么远纵马奔波回来,满身是汗,文卿却没嫌弃,温顺地往他肩上靠。
“我有好好照顾自己,但还是生病了。”
母蛊反噬本来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兰心蛊又太毒太烈,能捡回一条命实属走运。
“阿昭,我好想你……”
公仪戾一直强忍着泪意,这一刻却突然崩溃了。他紧紧地抱着文卿,像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心。
他没有像前世那样失声痛哭,而是沉默地掉着眼泪,泪水打湿了文卿瘦削的脸颊,落到文卿苍白的薄唇上。
文卿抿了抿唇,用舌尖舔去了唇上的泪,苦涩湿咸的气息辗转在唇齿间,和口中未散的血腥味融在一起。
“阿昭这样……我好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新欢
夜幕降临, 京城里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分外繁华,塞北将帅入宫受封, 崇明帝大飨将士, 班劳策勋,南宫家族赤胆忠心,守卫塞北疆土三十余年, 加封镇北侯, 荣享世代侯爵。
三皇子因伤耽搁,如今还在回京途中, 赏赐未定。
一夜之间,京城不少世家大族都有了新的打算。
三皇子战功赫赫, 三年之内收复塞北六州, 淑皇贵妃执掌六宫, 地位超然, 太子虽贤德勤政,可这几年却未有突出的政绩。
若是崇明帝表露出丝毫废立之心,恐怕不少人会临阵倒戈。
可惜局势并不明朗。
当晚,苏拙玉听说文卿身体好了些,便马不停蹄地从尚书府赶过来,提着几包好不容易配成的药材入府请见。
公仪戾长途跋涉太过劳累,抱着文卿的腿睡了一天, 此时刚醒, 战场上反应神速的人到了文卿这里好像突然变得异常迟缓, 脑袋蹭了蹭文卿的侧腰, 一句话也不说, 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文卿正看着文书上新呈的户部侍郎贪污一案, 难免分心,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他头顶柔软的墨发,问道:“阿昭有没有给淑皇贵妃报过平安?”
“回程前写过一封信,娘亲应该已经收到了。”公仪戾牵住他清瘦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明日我得回宫一趟,我不在的时候,先生要记得好好喝药,好好用膳,好好休息……”
“好了。”文卿苍白地笑了笑,垂头看向他,“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事情不用特地嘱咐。”
在公仪戾睡着的时候,他曾无数次这样低头注视他。
像是要把这三年来缺失的情愫慢慢补上。
文卿善于识人,工于心计,身居高位,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却唯独不懂那份青涩难耐的悸动和思念是什么,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拷问自己的心,每天晚上从噩梦中惊醒之后,他都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公仪戾?
因为前世他不惜一切来救过自己?还是因为这一世他陪伴自己走过如此孤独而痛苦的岁月?
他不知道。
他回答不了。
他只是觉得有公仪戾在身边,他很安心。
“公子,苏九公子求见。”
门外传来春阳的声音,文卿放下手中的文书,正要让苏拙玉进来,却突然想起自己榻上还有个大男人。
公仪戾察觉到他头疼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可他身形太过高大,被子隆起一团极为明显,文卿也没办法,总不能赶他去床下。
“别出声。”文卿放下床边的纱幔,轻声叮嘱他。
公仪戾藏在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乖乖地眨了眨。
文卿垂眸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心跳突然有些快。
“晏清是身体不适吗?若是实在不方便,那我明日再来。”
“咳咳……进来罢,尚书府离这儿太远,省得你白跑一趟。”文卿靠在软枕上,隔着隐隐约约的纱幔看向门口。
苏拙玉进来,在桌上搁下药材,边说边往屋内走:“听说晏清身子好些了,明日随我出去走走罢,听说明日三皇子回京,不少人都已经提前在酒楼茶坊订下席位,等着迎接三皇子呢。”
“咳咳咳……”
“拙玉,不必再往这边走了,病气太重,恐怕会过给你。”
苏拙玉并不在乎:“我身体很好,没关系的,前些日子我也来探望过你啊。”
他越走越近,公仪戾枕在他的腿上,本来很安静的,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伸进寝衣衣摆,什么也没隔着,温热粗粝的掌心就这样贴上了纤瘦的腰身。
“等等!”
苏拙玉被他吓了一大跳,没敢再往前走了:“怎、怎么了?”
文卿深呼吸几次,按住公仪戾的手,忍着强烈的酸涩感:“没什么……拙玉,明日我去你府上登门拜访,今日便请你先回去,我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抱歉。”
苏拙玉有些担心:“真的没事吗?还是去请郎中过来看看吧。”
“对了,我这次来正好给你带了几副药,我先吩咐下人去煎着,等会儿你先喝一副,看有没有效果。”
“不用请郎中,我休息片刻便好。”文卿尾音有些颤抖,“有劳你费心了,书案上是户部侍郎沈霁的贪污罪证,你拿走罢。”
苏拙玉走远了些。
文卿掀开一点被子,狠狠捏住公仪戾的脸颊,塞外风沙太烈,曾经被养得像汤圆一样柔软细腻的脸如今捏着却很是粗糙,像边关一望无际的遍地的沙砾。
公仪戾抬眸望向他,一声不吭,眼眶却微微有些湿润。
文卿连忙松了力道,揉了揉刚才捏的地方。
公仪戾更难过了,在被窝里拱了拱,埋进文卿怀里,隔着寝衣,高挺的鼻梁正好戳在肚脐的位置。
“晏清,这个人我暂时不想除掉,有把柄在手中,不怕他翻起什么风浪,若是就这样把他打入诏狱了,也很难说会不会惹上沈家这个麻烦。”
苏拙玉翻看着一条条口供,和文卿商量道。
“嗯……”
文卿的腰太敏感了。
前世他的身体从这里断开,钻心的疼痛直到现在依然扎根在这里,稍一牵连便剧痛难忍,更何况他双腿没有知觉,臀部又感觉迟钝,全身上下反应最强烈的地方便是腰腹,他自己平时都很少触碰这地方。
苏拙玉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奇怪。
他对这种声音很熟悉,但他不觉得文卿这样性情冷淡的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看向纱幔,隐隐约约的看不太清,但总觉得里面比平时更暗一些。
“晏清?”
南七突然从暗处现身,落在苏拙玉身后,按住他的肩:“苏九公子,文大人乏了,此刻是他平日就寝的时间,请随我离开。”
苏拙玉有些惊讶:“啊……好。”
房门吱呀一声,轻轻关上了。
文卿终于忍不住喘息起来,薄唇咬紧,香汗淋漓,苍白的脸颊上竟然泛起红晕。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但他并不害怕。
这世上能让他害怕的事少之又少。
倒是公仪戾有些慌乱,一掀被子,凑上去捧住文卿汗湿的脸,心惊胆战地问他怎么了。
他的身形比文卿高大太多,一双伤痕累累的粗糙的大手捧在文卿脸侧,衬得文卿像只琉璃做的小鸟,精致又脆弱,一碰就会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