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看向她,清冷的眸有些黯淡。
“你能这般想,倒也是极好的。”
“你夫君当真是有福之人。”
浣初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她还有选择拒绝的余地,但文卿未必有。
她方才之所以会对这两人的关系抱有疑虑,无非是想不清楚,如若他与三皇子真心相爱,有怎么会舍得将他推上皇位,看着他宵衣旰食,看着他后宫充盈?
至高无上的权柄,必然带来常人所难以忍受的严寒和孤独。
兴许在他们这些权臣心目中,儿女情长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皇位的诱惑。
那又何必露出这般寂寞的神色?
两人不再说话,等着公仪戾和文濯兰出来。
烛光映照着文卿苍白清瘦的面容,眉心微蹙,似乎心有郁结,仿佛又回到了公仪戾没回来的时候,淡淡愁苦凝成细密的蛛网,笼罩在多舛的命运之上。
浣初暗叹一声,也不好掺和,只能寄希望于三皇子身上。
好在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快带晏清回去歇息,大晚上的,不要来回折腾。”文濯兰催促他。
公仪戾耳朵有些红,点了点头,走过去将文卿轻轻抱起,回头跟文濯兰说:“多谢姑姑指点迷津。”
“行了行了,快回去罢。”文濯兰叮嘱道,“让晏清记得喝药。”
“嗯。”
公仪戾抱着文卿,觉得先生像他以前在乌鹿山抱过的小梅花鹿,他快步往回走,宽阔坚实的怀抱为文卿挡着秋风,文卿靠在他肩上,忽然有些难过。
“阿昭……”
公仪戾竖起耳朵听:“先生,冷吗?”
“不冷。”
“不冷就好,马上回房了,盖上被子暖暖和和的,我去把药热一热,喝了药便睡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公仪戾怔住了,不自觉地在房门口停了下来。
文卿是鸿儒文士,考证祖宗礼法,讲究伦理纲常,也曾亲口说过不好男风,更不可能和自己的学生厮混在一起。
那这么问……是在试探他?
“这算什么好?这种程度不过是照顾而已,先生照顾了阿昭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换阿昭照顾先生了。”
“先生对阿昭的好,阿昭会记在心里,来日千倍万倍地报答先生。”
“报答……?”文卿淡淡莞尔,眼底却沉沉的,没有丝毫笑意。
公仪戾背身推开门,快步将文卿放在榻上,又回去落了门闩。
等他再想抱一抱文卿的时候,文卿却冷声制止了他:“别碰我。”
“……”
“阿昭做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先生总是生气?”
文卿疲惫地闭上眼:“我没有生气,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先生生气了就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既然知道,就别再吵我了。”
“我惹先生心烦了是不是?”公仪戾蓦地红了眼眶,在战场上腹背受敌时都镇定自若的人,此刻坐在文卿床边,闷声不吭地抹眼泪。
手心干燥,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然而文卿竟很吃这套,没看透这拙劣的伎俩。
或许他根本没想过阿昭会骗他。
方才文濯兰说,君臣之间,爱侣之间,师生之间,哪怕尽心尽忠也有惹得人不高兴的时候,此时小诈反而增进感情,让两人愈加亲密。
公仪戾学得很快。
“我不是那个意思……好了,别哭了,你要是实在想抱,我让你抱便是,何必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这具贫瘠孱弱的身体,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抱的,抱不到还要哭了,当真脾气不小。
“先生……”
公仪戾立马扑过来抱紧他。
文卿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心绪也慢慢舒缓了些。
或许他根本不需要着急。
这一世,他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公仪峻,也能像囚住一只笼中兽一样囚住公仪戾。
或许有些残忍。
可他实在太想要了。
他想要的东西很少很少,上一世所求的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只差最后一步就能长久地实现,这一世所求的报仇雪恨,也只差最后几个人便能大功告成。
他深知功亏一篑的感觉,苦不堪言,不想在公仪戾身上再感受到,就必须得再心狠些。
——
翌日,文卿醒时,身边已经冷了。
公仪戾必须趁早出城,伪装成风尘仆仆回京的模样,骑马自城门入宫,汗血宝马领头,亲兵随后,一路繁花似锦,人声鼓吹,热闹非常。
姑娘们将准备已久的红烛山茶纷纷抛到为首的三皇子殿下身上,阵阵惊呼喝彩在街道中散开,公仪戾笑了笑,从背后拿下那把大名鼎鼎的袭云弓,利落地搭箭扣弦,瞬间击破了楼阁上装满杨柳叶的花灯,箭镞刺穿几片树叶。
这是大夏历来边防大将凯旋的传统——百步穿杨。
“三皇子殿下!!!”
“殿下洪福齐天!”
“殿下!!!”
列阵军队经过尚书府,人声鼎沸,众人的欢呼声甚至盖过了议事堂说话的声音。
文卿摇头失笑。
苏拙玉不知他为何突然笑了,但能察觉到他今日心情很好,还穿了平日很少穿的明色常服,发间编了一条细细的长辫,辫尾系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金色铃铛,病中的颓色一扫而空,看样子当真是好了不少。
“三皇子巡道,比昨日还热闹。”
待喧嚣声渐行渐远,苏拙玉才搁下茶盏,有些唏嘘地说了一句。
“毕竟是塞北主帅,这几年的仗确实打得厉害,这一回来,恐怕京中要翻天。”文卿随口道。
苏拙玉沉默片刻。
“太子并非贤主,我们也该早些另择良木才是。”
文卿淡淡莞尔:“理应如此。”
策反苏拙玉并非易事。公仪峻对苏拙玉的影响太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公仪峻在苏拙玉心中的地位不啻于公仪戾在他心里的位置,类似于绝望中那点微末的,珍贵的希望。
他用了三年,用了无数手段,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才让苏拙玉看清公仪峻的真面目。
可让他对公仪峻下手,他还是心慈手软。
这颗不怎么好使的棋子,文卿收在自己的棋盒里,也许某天会派上大用场,也许某天会坏了大事,都说不准,但文卿执意如此。
他这一世,总是忍不住做这样的选择。
“瑞王殿下知人善任,这些年在湖广地区也有些政绩,襄王殿下好大喜功,却有一批谋士为他策划良谋,景王……景王整天花天酒地,不说也罢。”
当年的皇子们大多都封王开府,如今还能留在宫中的,也就是太子、三皇子和一些年幼的皇子了。
“怎么就不说也罢了呢?”文卿笑了笑,“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花天酒地还是装的花天酒地,此人不可小觑,景王府正好在附近,平日里适当走动走动也是好的,不过要注意风声。”
苏拙玉意外道:“此话当真?”
“晏清想押景王?”
“倒不是这个意思。”文卿微微俯身,摸了摸苏拙玉养的胖猫,“局势还未明朗,再等等看,世家大族把刀架在谁的脖子上,我们便追随谁。”
“那最有可能的便是三皇子了。”苏拙玉推测道。
“三皇子非但丝毫没有母家势力支持,反而因为母家饱受猜忌,此次凯旋更是得尽民心,恐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崇明帝态度如何,得看今日下的圣旨。”
“再等等,不着急。”
就算像前世一样封个戾王,发配到边疆,只要南境兵权握在手里,文士拥护,民心所向,无论如何文卿也能将他推上那个位置。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便又要分开了。
“拙玉,能否帮我办一件事?”
“但说无妨。”
“苏家是不是有个叫苏纪堂的占星官?”
苏拙玉思索片刻:“是,嫡次子苏纪堂,在钦天署就任已经很多年了。”
“不过我和他没什么交集,他似乎很厌恶我,平日里只要有我在的场合都不会出席。”苏拙玉抱起橘猫,有些不自然地说着,“若是想请他办事,可能得费些工夫。”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入局
“如此便算了, 我另外想想办法。”文卿不打算勉强苏拙玉,“若他真的如传闻般油盐不进,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这边倒也不是一筹莫展。”
苏拙玉蹙了蹙眉:“晏清要做什么?”
“苏纪堂并非普通的占星官, 出生天降异彩,束发之年便执掌钦天署,精通天象卦机, 神秘莫测, 若没有万全的准备,最好不要去招惹, 免得引火烧身。”
他说的这些,文卿都知道。
前世公仪峻登基后, 大夏官制增设国师一职, 苏纪堂当之无愧, 此后便屡屡插手朝堂之事, 制衡帝师。
文卿擅人谋,苏纪堂通天机,尔虞我诈十几年难分高低,可苏拙玉过世后,钦天署便沉寂下去,苏纪堂独守在占星台,不再过问人间诸事。
“世人皆有七情六欲, 苏纪堂又如何, 只要找准软肋, 照样能为我们所用。”文卿看向苏拙玉, 蓦然笑了笑, 看不出什么意味。
“只要苏纪堂入局, 事情便好办多了。”
——
过午,文卿在尚书府喝了汤药,便被一道旨意传至东宫。
苏拙玉要陪着,文卿没有答应,让他好好待在府中,多派几个侍卫跟着就行了。
公仪峻急忙宣他入宫的原因猜也猜得到,文武百官为公仪戾接风洗尘,除了文卿和苏拙玉告病在家,在京的官员几乎都在恭贺三皇子凯旋,此后又是宫宴又是家宴的,论功行赏的圣旨却迟迟不下,没人知道崇明帝心里在想些什么。
公仪戾还未有任何动作,公仪峻便先乱了阵脚,当真可笑。
“先生,这次你若再不帮本宫,到时候太子党都会沦为公仪戾的阶下囚!如今本宫恐怕已经成了三皇子党的眼中钉,如何先下手为强,先生倒是说说啊!”
“三皇子这才刚刚回京,还不至于结党,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心,若陛下真有另立储君的想法,又何必迟迟不下圣旨?”
“要真等他羽翼丰满那就晚了!”公仪峻勃然大怒,拂袖将案上的东西通通扫落在地,杯盏碎片溅起,划破了文卿苍白的手背。
公仪峻似乎怔愣了一下,忍着怒气,连忙跑过去俯身牵起文卿的手,用指腹擦了擦渗出来的血迹:“本宫不是有意的……”
文卿用力抽出手,素色手帕随意擦了擦手背上的血迹,冷声道:“无妨。”
“殿下不是想找到牵制三皇子之法吗?近日微臣也留意着,姜家、沈家和慕容家似乎有倒戈之意,待殿下明察之后,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想两边站的世家自然会少些。”
“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
“当年三皇子只因与殿下命星犯冲便被逐出宫外,在皇上心中自然无法和殿下相提并论,就算回来了又如何?只要天象再次生异,三皇子必输无疑。”
公仪峻听着,觉得有几分道理。
“可星宿之事难以预测,最近也没有异变的征兆。”
“殿下此言差矣。”文卿抬眸望着他,“事在人谋,怎么能说难以预测呢?”
“……先生的意思是……钦天署?”公仪峻思忖片刻,“自新任监司苏纪堂上任之后,那地方便成了铁板一块,本宫这些年也屡次试图拉拢,未尝奏效。”
“殿下不妨让微臣见见苏监司,或许事情有转机呢?三皇子战功赫赫,如今风头正盛,寻常的手段不足以对付,若是苏监司能为殿下所用,一个还未封王的皇子而已,不是手到擒来?”
苏纪堂奉诏值守占星台,很少在朝臣中露面,所有名帖也不知道送没送到他手里,这皇宫之中,也只有皇帝和太子能请动了。
“……”
“先生愿意这样为本宫谋划,本宫甚是欢喜。”公仪峻倏然笑了笑,神色居然有些无措,“本宫以为……先生也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样,想要弃本宫而去了。”
文卿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会呢?”
“微臣是太子少师啊。”
公仪峻一听这话,终于露出了这段时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文卿如今是内阁正一品大学士,当朝宰辅辛稷安最器重的文臣,数年科举逐渐累积壮大的所有寒门势力全都为他所用,有文卿在身边,哪怕公仪戾此刻发动政变也无需担心。
“先生,今夜留在东宫好不好?本宫知道你要来,特意让人为你熬了药膳,用的都是南境特供的好药材,你尝尝,若是喜欢,本宫日日让御膳房给你做。”
“不必了,微臣不喜欢药的味道。”文卿婉言拒绝,“有劳殿下费心,君臣有别,微臣留在东宫便是僭越,要是传出去了,恐怕有毁声誉。”
“本宫不在乎!”
“可微臣在乎。”
公仪峻面色一沉,突然抱住他,将他重重地往怀里揉,文卿大病初愈,磕碰一下都难受,这下倒好,全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先生……何必苦守清规礼法,世间自有极乐销魂滋味,若你想要,本宫随时都能给你。”
文卿咬牙讽刺道:“殿下若是甘愿雌伏于一介残废之躯身下,微臣倒也不是不能略作考虑。”
“放开!否则此次三皇子之事,微臣誓死不再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