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轻点。”
“先生……”
“还叫先生?”文卿故作不悦。
公仪戾心跳漏了几拍,桂花糕也不尝了,怔怔地贴着文卿的嘴唇发呆。
文卿真怀疑这呆子和昨天晚上的阿昭是不是一个人。
“罢了,不愿改口便不改口好了,我也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卿卿。”
文卿愕然抬眸:“你叫我什么?”
“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阿昭一直都觉得先生的名字很美……若是先生应允的话,阿昭私下便这样唤您。”公仪戾红着脸,像是有些不适应。
文卿仰着头,安静地盯了他一会儿,盯着盯着便慢慢笑起来,明眸善睐,唇红齿白,长睫半垂着,扑在淡粉色的眼窝上。
公仪戾看他高兴,便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文卿被他温暖坚实的怀抱裹得很舒Hela服,唇边的笑意更明显了些,向来薄凉的深色双眸如今弯成了两道月牙,流溢着温柔缠绵的皎洁月光。
“惯会哄我开心。”文卿抬手抱住他的后颈,单薄的内衫衣袖滑下,玉臂搭在肩上,“昨夜之事,你可后悔?”
“我只怕先生后悔。”
“怎么还叫先生?”
“……我只怕卿卿后悔。”
“两情相悦,又谈何后悔?”文卿莞尔而笑,气力虽不如往日,气色却比寻常好出不少,“只有你我二人真正对彼此坦诚相待,往后的路才会好走。”
两情相悦,明明是他想都不敢多想的妄念,如今竟从文卿口中说出来,公仪戾欣喜若狂,正待俯身以吻定情,文卿后面的话却让他有些困惑。
“京中的局势发生了很大程度的逆转,你的封号和封地都代表着皇帝的态度,可惜他对你没有顾念丝毫情分,以后我们动起手来,也不用顾及他是你的生父。”
“阿昭,这段时间你须得好好藏拙,凡事都要听我的话,才能为你我谋得一份出路。你已经成为了太子党的眼中钉,若无法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则必死无疑,到那时候……你我便只能阴阳两隔了。”
“你舍得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么?”
“不……”公仪戾怔怔地说,“我不会让您再抛弃我。”
文卿不明白他怎么会觉得是自己在抛弃他,暗叹一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像几年前习惯的动作一样:“傻阿昭。”
“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
“殿下不负臣,臣便不负殿下,君臣之谊,穷达不改,生死不弃……如今阿昭和我的感情已非纯粹的君臣之谊,但后面两句依然算数。”
“好好待我,乖乖听我的话,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
烟霏云敛,天高日晶。
戾王在京城已经待了一段时日,就藩令却迟迟不下,崇明帝的身体刚刚好些,宫里便操办起盛大的三秋宴,赴宴之人皆为皇室宗亲、王公大臣,然而这宫宴的名头并非给崇明帝除祟,而是给戾王贺生。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场鸿门宴,礼部尚书冯昱,暗流之下的太子近臣,光禄寺卿姜巡安,在这场争权夺利的政治动荡中选择站入太子阵营。
君臣本该各安其位,各守其分,奈何有人不停地搅混水,试图将戾王架到挨刀的地方。
而戾王本人这些天却游遍长安烟花柳巷,歌舞街坊,恣睢放浪,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不成大器。
听闻宫中设宴为他庆生,第二天便传至长安满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好大喜功,是个没脑子的酒囊饭袋,换作别人都知道收敛锋芒,他倒好,就差把恃功而骄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即便如此,戾王和景王在歌楼一掷千金还是引得长城百姓竞相喝彩,塞北战事中长大的将军不似京城王爷一般温和儒雅,身长八尺,生猛野悍,烈酒一坛坛地灌,连珠箭挽弓惊风,嗖嗖刺穿老鸨双鬓佩戴的秋海棠,随手点的兔儿爷都是歌楼卖不出去的壮汉。
各家混迹在人群中的暗探都惊呆了。
文卿这边也收到了不少弹劾戾王的文书奏章,扔在一处,有余暇的时候出于明面上的立场敷衍地跟着骂两句,公仪戾晚上偷摸进来看到他的批红,刚刚捧起奏折眼眶就红了,文卿怎么哄都哄不好,无奈之下只能让步,让他舒舒服服地伺候一晚上。
公仪戾莫名很喜欢在浴池里同他嬉闹,美其名曰这样先生不会太累,虽然文卿并不这样觉得,可千金难买阿昭喜欢,便总是顺着他来。
时日久了,他也能从中得些意趣。
“明日的宫宴,多派些人手守在淑皇贵妃身边,你也小心些,让尝膳官穿成普通小厮的衣裳,东西入口前先验毒,但又别显得太精明,像现在这样傻傻的就好。”
公仪戾轻抚文卿柔软温热的脸颊,粘人地凑上去一口咬住,利齿磨了磨,留下一个淡色的齿痕,不一会儿就会消掉。
文卿知道他在使小性子。
“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局势对你不利,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才是正道,我在明处为你防着刀枪,暗箭便得由你自己躲,明白吗?”
“先生……你身上好香。”
文卿任他一通乱嗅,最后又不知道嗅到哪里去了,按住被窝里的脑袋,沉声道:“很好,很有地痞纨绔的模样,是不是跟景王学的?明日本官便去找他算账。”
公仪戾唔唔两声,从文卿怀里钻出来,笑盈盈地蹭着他撒娇,黏黏糊糊地叫着先生。
他笑起来两颊有着不太明显的酒窝,眉上却多了几条狰狞的伤疤,若没去塞北风吹日晒刀尖舔血三年,定是个玉面小王爷,笑起来能把长安道上的姑娘公子迷倒一大片。
“阿昭学得好不好?”
文卿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让你和景王学学,是学他韬光养晦之道,没让你成天跟着他厮混,学些不三不四的回来。”
“那阿昭什么时候才能不去那些地方啊?”
文卿冷哼道:“怎么?花魁娘子不好看?”
“好看是好看,可是阿昭已经有先生了嘛……而且五弟总是拉着我去给那些姑娘小倌们送银子,那么多真金白银,能买好多匹战马,好多支强弩,置办的粮草能让不少营帐过冬了。”
文卿默了默,揉揉他的脑袋,轻声同他说话:“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军备物资来衡量的,阿昭,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事实是我们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阿昭一直是先生心中最勇猛的将军,但这还不够。”
“若是京城奸佞当道,庸君无能,黑白颠倒,残害忠良,那边境有再多战马强弩,受苦的也依旧是大夏的子民,于江山社稷又有何益呢?”
公仪戾琥珀色的双眸倒映着幽微的烛光,明明灭灭,显得有些晦涩难懂。
文卿枕在他手臂上,长发披散着,贴在他怀里让他抱着,满口又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前世就是这样,都不多为自己想想。
公仪戾沉默了会儿,也想纠正他两句。
但文卿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再度开口,声音比方才软了些,也轻了些,带着些欢愉之后的沙哑,正适合床笫间咬着耳朵低语。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银子的事情,平日里要是缺银子花,和我说一声,我好从府库里调些给你,府库里有的是。若真有战事,你在哪里,粮草便在哪里。
“阿昭是大夏的战矛,我便是阿昭的后盾。”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情种(已修改)
大夏的宫宴礼制分支浩繁, 此次戾王的庆生宴归为最盛大的第一等规格,除皇室宗亲外,唯有后宫宠妃与前朝重臣方可出席。
他十八岁了, 这是宫里第一次为他庆生。每年四月中旬公仪峻的生辰, 宫里上上下下都不会忘,朝中休沐一天,崇明帝御驾带着太子去东郊游春, 京中文士莫不相随。
“文大人, 请上座。”
文卿冷淡颔首,春阳随着德宁公公的指引将文卿推至阶下首席, 帝后右手边最近的位置。
文卿的身边,是德高望重的清流老臣辛稷安, 掌权几十年历经两代帝王的左相, 如今已经白发苍苍。
在场的文臣武官面面相觑, 却没有人对这个位次提出异议。
文卿官至中书令, 借科举在朝中不断培植势力,早已代替当年的李君甫坐稳了右相之位,不仅是太子党的中流砥柱,更是年迈多疑的崇明帝难得信任的几位心腹大臣之一,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当年位列进士之首等着皇子们挑选的少年寒士,如今身着正一品绯色仙鹤交领补服,腰间只垂着一枚御赐的右相玉令, 坐在辛稷安的上位, 眉眼矜傲, 不怒自威。
不多时, 宫里的娘娘们也进殿了, 文卿淡淡地瞧了几眼, 竟还有几个青涩面孔,大抵是近两年选秀进宫的世家嫡女。
他和淑皇贵妃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都极为收敛,似乎只是不小心扫过的一般,淑皇贵妃落座于戾王身边,没有遵循礼官定下的位置。
文卿收回目光,不曾看公仪戾一眼。
宫女鱼贯而入,案几上添置起名香与茶,金樽清酒,一品官燕,玉露绒雉,桂花鱼条,螃蟹酿橙,茱萸戏星斑……山珍海味,不一而足。
而他面前,比旁人多了一份药膳。
文卿厌恶地蹙了蹙眉,正要让宫女将药膳撤下去,春阳眼尖,看到了药膳中的板栗,又机灵地捕捉到了公仪戾的眼色,忙俯身耳语道:“昨日小公子打了些院子里的板栗,亲手剥的。”
“……”
“尽做些多余的事。”
文卿语调淡漠,听不出喜怒,然而面色却缓和了许多,让春阳盛了一碗。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有丝毫破绽。
但药膳很好吃,并不像他平日吃的那样苦,板栗的清甜溶在参汤里,咬一口粉粉糯糯,参汤入口却极烫,文卿教养极好,用手帕拭了拭唇,不曾因口中滚烫而失态。
“既然诸位都来了,朕也不兜圈子了,今日的宫宴既是为戾王庆生,也是为戾王赐一门好婚事。”
文卿拭唇的动作一顿。
“戾王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未纳妃妾,如今西凉的小公主正有意与大夏联姻,指名要嫁与战功赫赫的戾王,君子有成人之美,此举也对塞北边防有益,不知众爱卿意下如何?”
淑皇贵妃脸一白,下意识望向文卿,文卿却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靠在轮椅上,目光淡淡地扫着在座的官员。
南宫遇起身,行至殿中双膝跪地行礼:“陛下,塞北边防远非联姻之事能够巩固,西凉如今和大夏各自安好,实在是没有联姻的必要。戾王殿下如今尚未婚娶,想必有他自己的考量,臣替戾王殿下谢过陛下美意,但这桩婚事还望陛下三思啊!”
“镇北侯所言甚是啊。”
“西凉小国,不足为惧。”
“不知戾王殿下意下如何?”
苏拙玉的声音如落玉轻碎,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清越。身边是钟堂顾岱二人,以往他身边的位置总是空着的,没有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
公仪戾向苏拙玉的方向看了一眼,苏拙玉是文卿在朝堂上的喉舌,在这场群狼环伺的宫宴也一样,文卿位高权重,不会轻言可否,但苏拙玉一开口,众人便知道文党对这件事绝不会坐视不理。
公仪戾并非是在此事上担心,只是文党这么快表态让他有些意外,正是因为他太了解文卿,深知他是如何谨慎敬敏,十年来如履薄冰,才会因此生出一点隐秘的安心。
他起身行至殿中,向崇明帝行君臣礼,单膝跪下来,背脊却挺拔如劲松,金碧辉煌的烛影中,文卿看见他的面容平和而安静:“回父皇,儿臣如今已经心有所属,求父皇另择人选。”
崇明帝闷咳了一会儿,居高临下的位置让他有些看不清这个儿子的容颜,忽地,他的神情变得格外厌恶,似乎是想起了极其遥远的前尘。
“皇室子孙,谈何心有所属?”
文卿皱了皱眉,搁下了手中的茶盏,盏托磕在案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一旁的老臣辛稷安暗自心惊,这可是大不敬。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和戾王身上,否则保不齐明日上朝就有人参他一本,纵使文卿再得皇帝信任,按皇帝的疑心病,君臣之间也迟早生嫌隙。
文卿一向行事小心,今日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倘若给儿臣选择的机会——”
“戾王殿下还年青,婚事不宜操之过急。”文卿打断公仪戾的话,状若无意地看他一眼,眸中藏着若有若无的警告意味,“陛下,戾王殿下在北境征战数年,西凉诸国受其牵制,皆恨之入骨,若是让戾王联姻,恐怕又会挑起边境之乱,望陛下三思。”
“文大人所言甚是,北境战事方才落定,西凉若是又乱起来,生民如何,江山如何,望陛下三思啊。”钟堂跪地直言。
公仪峻阴沉沉地盯着文卿,不置一辞。
他被父皇赐婚的时候,文卿可没有这样为他说过话。天家无情,婚事更是错综复杂的利益交换,凭什么公仪戾一句心有所属就能逃过联姻?
不过……若是他有了西凉的助力,那再加上北境的军权和南宫家的支持,想弄死他就更难了。
或许文卿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或许。
“罢了,此事明日上朝再议。”
“谢父皇。”
“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