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嗯?”
公仪戾蹲在文卿的轮椅边,宽厚有力的掌心托住他清瘦的脸颊,手指上满是伤痕和厚茧,轻轻刮蹭的时候有些痒。
文卿摇摇头,看向府门的方向。
溪水潺湲,府门紧闭着,阴沉沉的天气压抑着心绪,刚才阴冷绝情的上位者已经全然消失不见,文卿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颓唐。
“明明被背叛的人是我……就算真的杀了又怎样?阿昭,你也会恨我吗?”
公仪戾疑惑地歪了歪头:“先生,你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说:“阿昭不会背叛先生的。”
“所以不要杀我,我还要好好陪着先生呢。”
公仪戾凑上来,黏黏糊糊地亲他的唇,他并未束发,长发半披在肩上,显得年龄很小,很有少年气,眉眼间隐隐有当年承欢膝下的影子,让文卿看着心软。
“咳咳……”
外面风大,文卿凭栏吹了一阵,手脚早就冷得不成样子,他用力推开公仪戾,担心把病气过给公仪戾,公仪戾却一点也不领情,推不动就算了,还要巴巴地凑上来和文卿鼻尖抵着鼻尖,看他咳得眼角泛泪眼下泛红,心疼极了。
“以后不许在外边呆久了。”公仪戾双手攥紧文卿的手,小心翼翼地搓热,“这么凉。”
如此冰冷的触觉,像边关山域终年不化的积雪,春风吹过来,带来一点温暖,还没等到积雪化开汇流进黄沙,苦秋便又到了。
“阿昭不在的时候,先生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都这么大人了,还学不会保重自己的身体呢。”
文卿眼眶还红红的,却将眉头一拧,不高兴了:“什么叫你不在的时候?”
公仪戾沉默片刻,赔笑道:“我就随口说一句,先生怎么还当真了?”
“以后不准这样说,我不喜欢。”
“好好好。”公仪戾温柔地亲了亲文卿的眉心,“阿昭只做先生喜欢的事。”
文卿双手搭在公仪戾肩上,轻抚他墨色的长发,公仪戾安静地让他摸了一会儿,将他从轮椅上横抱起来,稳稳当当地往正房走。
春阳去推轮椅的时候,正好和公仪戾错身而过,公仪戾看向他,用唇语无声地说了句多谢。
是他跑来找到他,让他来接他的先生回家。
“先生好轻啊,抱起来轻飘飘的,要多吃点饭啊。”公仪戾轻轻掂了掂怀里的人,问道,“今晨的早膳吃了吗?”
文卿温顺地靠在他肩上,企图用沉默蒙混过关。
“先生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早起上朝本就辛苦,昨晚还折腾了半宿,怎么也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才是。”
文卿脸颊泛红,为自己辩解道:“……早晨没胃口。”
“那现在有胃口吗?”
“……”
他想说没有,又怕阿昭继续念叨,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让文念恩吩咐膳房准备一点,不必太多,他吃不了多少,多了也是浪费。
昨日从东市带回来的桂花糕,膳房蒸热了又加了枣泥馅,庭园里的板栗熟了,公仪戾刚打了一筐,蒸熟加蜂蜜熬粥又香又甜,按照公仪戾的说法,给十两金子都不换。
枣泥桂花糕和板栗粥放在桌上,公仪戾试了试温度,觉得烫了就吹一吹,觉得淡了就再加些糖。
文卿看他这样认真,也不好一直推拒,半推半就地吃了一碗,公仪戾一勺一勺地喂,怕文卿耳畔的绣带会沾上羹汤,小心地替他挽到耳后。
“好吃吗?”
“嗯。”
文卿长睫微垂,低低地笑了笑,从窗棂透进来的光落在他含笑的眉眼间,温柔恍惚,明明昧昧,世上不会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
公仪戾轻抚文卿莹润的耳垂,他的手掌很大,常年舞刀弄枪,厚厚的茧和重重叠叠的伤疤衬得文卿面容格外清瘦雅致,但他知道文卿不是真正的琉璃小鸟,这样的人困在京城,却比塞北最凶猛的兀鹫还要残忍,不是将军,却和他一样,身下埋着数不胜数的枯骨。
他还记得文卿被困在梦魇里哽咽流泪的模样。
他想带他离开这里。
尽管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要隐,就要彻底放弃京城所有的一切,以南境兵权与京城抗衡,可文卿志不在此,他有更大的野心。
他只能争,要争就争至高无上的权位,只有这样才能将文卿妥善安置。他要计划好所有的事,即使他不在了,也能让文卿自由畅快地活着。
这一世,公仪戾这个人本就不该存在。二十年的光阴,是钦天署中天道的仁慈,也是九机塔上神祇的残忍。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美好(已修改)
“先生, 阿昭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文卿闻言一怔,拿起手帕拭了拭唇,“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今天当然是特别的日子。”公仪戾将瓷碗放在桌上, 将文卿抱起来放在床边, 双腿失力地往下垂。
公仪戾从床下拿出那个准备了很久的金丝楠木长匣,通体莹润简朴,没什么雕饰, 只刻了四个字——“卿卿亲启”。
“打开看看。”公仪戾双手捧着木匣, 琥珀色的双眸亮晶晶的。
文卿忍不住戏谑一句:“什么啊?还神神秘秘的,小孩子吗?”
他扣住锁扣, 轻轻往上一扳,精密的九眼锁还未装上, 如今打开这个匣子是很简单的事。
当他看见匣中之物时, 唇边的笑意却倏然凝固了。
“……这是何物?”
冰冷玄铁铸成的一双器具, 中部是镂空的, 两边用软铁做了修饰,最上方用铰链铰接成独立的环片结构,外覆有一层复杂的支撑金属骨骼体,左右两边各镶嵌了一颗红珊瑚珠。
光线太暗了,文卿看不出是不是当年公仪戾发带上那两颗。
“可以让先生站起来的腿甲。”
公仪戾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怕他不喜欢,说得很小声:“可以让卿卿站起来的腿甲。”
“别说笑了……并不好笑。”
文卿这般说着, 却情不自禁地抬了抬手, 还没碰到匣中之物, 指尖却又颤抖着缩了缩。
“我不会拿这种事说笑的。”公仪戾严肃道, 不一会儿, 神色又柔和下来, “先穿上试试好不好?昨天才从南境运过来,不知道合不合适。”
“不要……我不想试……”
“拿走……”
“先生一边说着让我拿走,一边却还摸着不放,我是该相信先生的嘴还是先生的手呢?”
公仪戾将长匣放在地上,文卿紧张地收了收手指,目光有些飘忽。
“我先帮你穿上,就当是穿一双长袜,不好穿我们便换一双,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文卿按住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不让公仪戾碰,鬓边冒出些细汗来。公仪戾难得见他这样紧张,在他印象里先生无所不能,哪怕在两人初夜时最开始也是他更游刃有余一些,带着他一步一步往下走。
这样的先生,很可爱。
但也很令人心疼。
公仪戾轻轻按了按文卿的后颈,凑上去啄了啄他泛白的唇。
“先生,不要咬唇了,你要实在想咬些什么的话,就来咬我吧。”
文卿怔怔地看着他,因为两人离得极近,他甚至能看清琥珀色双眸中的倒影,那里面小心盛放着满满当当的一个他,像两轮漩涡,将他团团包裹。
文卿正出着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公仪戾已经又蹲下去了,他对匣中那副腿甲极为熟悉,拆解组装的动作极为熟练,文卿不知道他何时竟还有机巧之能,更不知道他何时偷偷量过他双腿的尺寸,那副腿甲穿在身上,严丝合缝,一看便知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文卿双手撑着两侧床沿,紧紧地捏合着,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起病态的苍白,墨发如瀑流般垂下,扫在公仪戾认真谨慎的侧脸边。
公仪戾在扣上最后一枚暗锁前,抬眸望向这个活生生的人。
“先生,能亲我一下吗?”
文卿挽了挽耳边的发,倾身过去咬了咬他的下唇,温热的唇舌给了他真实的触感,公仪戾还觉得不够,口中缠着不放,右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文卿的腰。
“嗯……”
咔哒一声,锁落上了。
公仪戾将他抱起来,走下拔步床,双手托着文卿的手臂就要撤开身体,文卿却紧紧地抓着他的寝衣,贴在他身上不肯站直。
“先生,这样是不行的。”
“抱一会儿……”文卿蹙着眉,薄唇抿得很紧,脸颊有些发烫。
公仪戾受宠若惊地将文卿抱紧了,却又想着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当年文卿教他读书的时候从未惯着他,寒来暑往都一样勤奋刻苦,才能学有所成。
但转念一想,文卿和他不一样,文卿不用着急,不用刻苦,他不是不会走路,只是太久没用双腿走过路了,忘了如何用力而已,只要文卿愿意重新行走,无论多少年他都会陪在他身边,帮助他重新站起来,给他依靠和支撑,让他安心。
过了一会儿,文卿终于从他怀抱里起来了,等文卿准备好之后,公仪戾才慢慢撤退半步,两人只有双手紧紧地牵在一起,公仪戾的掌心在下,托着文卿撑下来的全部重量。
“先生,往阿昭的方向走吧。
“我会一直保护你。”
他没有撒谎。
即使他不在了,他也依然会保护着他的先生。
文卿微微屈起膝盖,抬起腿往前走,双脚触地的感觉让他感到十分陌生,踏实的,真切的,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这样的安稳并不在地上,而是被掌握在阿昭的手中。
窗外一阵疾风吹过,竹窗忽地被吹开了,公仪戾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秋风吹起他的长发,文卿突然踮起双脚朝他扑过去,这样落地一定站不稳,但他只是伸出双手抱住了公仪戾的后颈,这样就不用摔倒。
“不是说要保护我吗?怎么看着外面?”
文卿抬眸看他,声音清清冷冷的,眼尾微微上挑,看着勾人。
“窗户开了。”公仪戾失笑,轻轻蹲身将文卿抱起来,文卿撑在他结实健硕的肩上,双腿被他禁锢住,行动被他支配着,这么敏感多疑的一个人,这时候却没有一点被控制的自觉。
“若是先生身体好的话,这时候去塞北,便能看见乌鹿山层林尽染,牛羊成群,秋猎的边境士兵围在一起高歌……”
文卿垂眸,绣带带尾的金珠隐在发间,琢玉般的面容似乎染上愁色:“我从未见过京城之外的景色。”
他活了两世,没离开过京城半步。
像被困死在囚笼里的鸟雀一样。
公仪戾关了窗,将文卿放在窗边,让他扶着窗栏,借着腿具的支撑原地站着,自己跑去翻找从塞北带回的箱匣,没一会儿便从箱底扒拉出一支簪子。
这簪子是用乌鹿山北麓的相思木制成的,不值什么钱。公仪戾唯一一次微服出行,去边境的夜市逛了一圈,最后只买了这么支发簪。
本来就想得不行,簪子买了拿在手中,晚上更是想人得心口发疼,大半夜睡不着出去跑马打猎,还不许任何人跟着,北境的将士总是很担心年轻的主帅会不会死在策马独行的夜晚,吊着一口气担心一晚上,第二天公仪戾总能在黎明时分满载而归。
回京之后,公仪戾也想将簪子赠与文卿,可又觉得这木簪和他不太相配。文卿贵为中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用的发冠和簪子都是上好的羊脂玉,鎏金镶珠,精工雕饰而成,乌鹿山的相思木,说到底只是个噱头。
“阿昭……”
文卿扶着窗栏,慢吞吞地往前走,没有公仪戾牵着他,他必须得很小心才行,好在他适应得很快,腿甲也轻便,一路没什么磕碰,扶着拔步床就走过来了,只是最后不知如何停步,扑通一下跪倒在公仪戾的身边。
公仪戾回神,连忙将他从地上抱起,察看他腿上有没有受伤。
“这是什么?”
文卿却不在意膝盖的疼痛,从他手中抽走那支相思木簪,不高兴地蹙起眉:“谁的?”
公仪戾被他逗笑了,无奈地叹了一声,坐到拔步床上,和他挨得紧紧的:“还能是谁的?先生怀疑我在外面有人?好伤心,怎么能这么想我?”
“……”
“送我的?”文卿脸上的恼怒瞬间烟消云散,清冷的眉眼隐隐露出些惊喜来,他看着手中的簪子,明明是很朴素的,没有什么雕饰,他却觉得比他戴过的所有簪子都要合他心意。
公仪戾低低地嗯了声,右臂从背后轻轻圈住他,拨了拨他手中的发簪:“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一直没有给你,可你方才说……没有离开过京城,这是相思木,一种只在乌鹿山以北的地方生长的树木……当时我也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先生戴肯定好看就买了……如果先生喜欢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文卿心口一热,凑过去亲了亲他喋喋不休的唇,明明自己脸颊还红着,却装作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用簪子挑了挑公仪戾的下巴,含笑道:“帮我重新束发。”
公仪戾顺着他,将簪子拿回手里,揽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压了压,低头咬了咬他的唇,轻声道:“遵命,大人。”
象征中书令身份的鎏金权冠被拆了下来,绣红的金珠发带也被解开,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背后,流淌过指根,莹白的后颈绯红一片,被指尖不经意触碰到的地方酥酥麻麻,连带着心口砰砰砰跳得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