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公仪戾用棉帕轻轻擦干他的发尾,如墨的长发挽至一边,露出苍白脆弱的后颈,以及后颈上几颗墨点一般的小痣。
公仪戾微微俯身, 舔了舔那几颗错落的墨珠, 尖锐的虎牙轻轻蹭过那块细嫩的皮肤, 文卿惊得一抖, 回眸瞪他, 眼里却没有愠怒, 只是羞恼。
公仪戾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被文卿捂住的地方,热意开始蔓延。
“阿昭……”
“先生别用这种语气叫我。”公仪戾抱紧文卿,轻轻蹭他的鬓发,“我会忍不住贪心。”
葡萄架下,两只蛐蛐不合时宜地发出寒鸣,一长一短,似乎争着鸣叫出什么好歹来,皎洁的月渐渐隐匿在乌云后,天色阴沉沉的,唯有庭园里灯火如昼。
文卿松开捂住后颈的手,微微仰起脸来,凑过去亲了亲公仪戾的唇角:“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可以贪心。”
“你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听我的话,怎么现在反倒不听了?”
公仪戾沉默片刻,抱紧文卿的腰,脑袋埋进文卿的肩窝,像以往那样笑起来撒娇:“因为阿昭不想做贪心鬼。”
他还很小的时候,在冷宫穿着单薄的衣服过冬,每个月分给他们的月例炭火就那么一点,贪心的宫女太监还总是把那一点克扣下来卖给旁人,他从砖缝里看见他们贪婪的嘴脸,觉得很恶心。
有时候会有胆大的皇子跑到冷宫这边来,三两成群,爬上冷宫的围墙像看戏班子里的小动物一样打量他们母子,时不时扔几个啃过的果核进来,围墙外宫人站成一排托举着他们的主子。
公仪戾总是很不解,明明他们什么都有了,怎么还是贪图这点卑劣的快乐。
如果他也能得到幸福,无论多么微末,多么短暂,他也一定会好好珍惜,不会多求什么。
“砰!”
黑压压的夜空突然亮起,烟火在高空迸裂开来,五光十色,灿烂辉煌,火光的末梢像燃烧的柳条,熄灭在寂寞的高处,砰——砰——砰——京城无数人披衣下榻,透过窗户,烟花映进微微放大的瞳孔。
“喜欢吗?”
文卿仰头靠在他肩上,嗓音温柔,眉眼含笑,暖调的光映出他绯色的脸颊,那枚惊世的朱砂痣被藏进眼皮,留下弯弯翘翘的长睫护着明亮的瞳仁。
公仪戾垂眸看着文卿的眼睛,呼吸停滞,喉咙竟有些发酸:“喜欢得快要疯了。”
——
钦天署九机塔。
巨型浑天仪矗立在白塔露天顶阁,长安风雨如晦,空气中飘着淡淡浮尘,朦胧恍惚的烟雨之中,凭栏站着一个人。
“九机晓夜流年误,梦绕天光应觉寒。”
“长安,深秋已至。”
苏纪堂于高塔之上望着满城风雨,瞳孔是罕见的淡青蓝色,像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雾,始终与世间相隔甚远。
“监司大人,当心些,雨水会溅到您的衣裳上。”
钦天署副司姜闻远不知从哪儿拿了件鹤氅,正要披到苏纪堂身上,却被他一拂尘打开了。
世人皆以户部尚书顾岱为态浓,中书令文卿为意远,很少有人亲眼见过这位钦天署上居高临下的监司,便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朦胧失真的面纱下隐藏着怎样惊世的容貌。
“多此一举。”
传闻他出生的时候,天降异彩,有凤来仪,南境生火,北境生水,星辰斗转,良田肥沃,五谷丰登。
他是大夏第一位真正的占星官,能够明察星象之晦明变化,预言天下之势,社稷灾情,王公之争,甚至干扰异星轮回。
文卿和公仪戾的“苏醒”,他在九机塔上看着,当初的选择埋下了这一世的因果,他不后悔,因为他曾经也失去过。
“陛下命不久矣。”姜闻远抱着鹤氅,没在意他一贯疏离的动作,“纪堂,苍龙有异,朝中有变,城门失火,会殃及九机塔吗?”
“不会。”
“为何如此肯定?”
“天机不可泄露。”
“你我都是窥探天机之人,何必互相隐瞒?”
苏纪堂撑着一柄素色油纸伞,头也不回地离去,秋风飒飒,落雪般银白的发尾随转身的动作飘起,沾染了潮湿的秋意。
“你是窥探天机之人,而我不是。”
——
公仪戾曾与苏纪堂做过一桩交易。
他出卖他的魂魄和血肉,只求苏纪堂能再给文卿一次重来的机会。
人真的有魂魄吗?
在坠入炼狱之前,他也曾这样思考过。
那时候他已经南境征战多年,生死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他总希望着如果他死了,魂魄能回到遥远的长安城,陪伴在位高权重的文卿身边。
但最终应验的时候,文卿的尸骨却早已冷冻成冰。
他在长安大开杀戒,魂魄早已染上了罪恶的颜色,在炼狱池中洗去孽障的感觉生不如死,唯一的告慰便是死而复生的文卿。
即便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先生……”
“先生……”
公仪戾梦中思恋不已的文卿,此时正在待漏院等候入朝,左右神策营将军站在他的轮椅两侧,隆重繁复的朝服和鎏冠遮不去眉眼间的倦色,长睫微垂时朱砂半露,与绵绵细雨平分这秋色。
“晏清,昨晚没睡好是不是?”
顾岱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身边来,百官列位皆有次序,不得轻易走动,也只有顾岱此人对礼仪规章从不上心,在宫里也恣意得很。
“多看了会儿奏折,睡得晚了些。”文卿淡淡莞尔,“此次西南之行可还顺利?”
“诸事顺遂。”
“上天保佑。”文卿露出微微松懈的神色,唇边的笑意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淡,“陛下今日定会嘉奖你与明统的,扩建五尺道乃是本朝大事,于江山社稷有功,当重赏。”
“其实我不在乎这些。”顾岱蹲下来,冲文卿落寞地笑了笑,“此次回京,只作短暂歇息,我会向陛下请旨调去北漠,以后再要相见,恐怕难了,故来和你说一声。”
文卿一怔,想起了前世顾岱的命运。
“和明统吵架了?”
顾岱苦笑着摇摇头,低声说:“哪儿能啊,我哪舍得和他吵。就是不合适,不想耽误人家。”
文卿蹙了蹙眉,环视一圈,却没见到钟堂的影子。
“子山,今日先不要请旨,下朝后来我府上一趟,我有事和你商量。”
顾岱去意已决:“下朝后去你府上喝一杯罢。但车马已经备好,明日离京,计划如此,便不改了,省得多生事端。”
文卿不赞成地看着他,正要说些什么,钟鼓三通鼓响,百官依次入朝。
将军先入,其次近侍,再次公侯。南宫遇位列将军之首,经过文卿的时候,视线短暂地交错在一起。
他认得这位,公仪戾帐中三年不换的画像,画中人就是这位大人,只是没想到官职如此之高,竟是位列文臣之首的中书令。
文卿回以淡淡一眼,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看起来既矜贵又冷漠,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子山,你若离开京城,我在朝中便是孤身一人了。我双腿有疾,做什么事都不方便,需要你的帮衬,再停留些时日罢,哪怕是为了我。”
顾岱闻言一怔,明显有些动摇。
“晏清,我……”
“放心,你们二人之间的私事,我不会插手。”
“既如此……那好罢。”
最近正是秋收的日子,今年是个丰年,边境无战事,国库粮仓慢慢充盈起来,李家受瑞王牵制,在江南一带有所收敛,商贾贸易逐渐恢复着活力,似乎一切都在好转。
只是崇明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春浦还是有用的,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异心,很有细作的潜质。
今日代为上朝的是公仪峻。
文卿弹劾姜家擅自在京畿之地养兵自重,触碰皇室逆鳞,证据确凿,群臣激愤,公仪峻也顺势处置了姜家,却顾及姜家嫡子姜闻远的身份,只是削了爵位,没有实质性的惩处。
钦天署鱼龙混杂,署下占星官无数,唯有正副监司二人能不惹尽量不惹,这是大夏皇室的祖训,也是文武百官的共识。
文卿也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公仪峻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他只能借姜闻远之手,见苏纪堂一面。
那一天就快到了。
篡改遗诏说易行难,但只要苏纪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夏的君王就必不会是公仪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仁慈(已修改)
今日退朝稍早, 顾岱推着文卿往外走,红砖青瓦潮湿,明黄色的银杏铺满整条西门道, 轮椅碾过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咳咳……”
春阳适时给他披上狐裘, 本来就清瘦的脸显得只有巴掌大,病容憔悴,眉眼似乎淬了冰, 百官低着头匆匆经过, 没人想来触他的霉头。
“晏清这两年身体没有好转吗?”顾岱垂眸,担忧地望着他。
“骨子里的寒气, 除不掉,春夏还好, 天气一凉, 咳嗽就止不住。”文卿莞尔, 眉眼弯弯的时候清冷矜傲的感觉淡了些, 咳嗽时鎏冠上赤色的发带和金珠随着肩膀微颤的幅度轻轻摇曳,美得不似凡人。
“太医院去过了么……或许该寻些江湖神医来看看。”
“不妨事。”
沉疴难愈,花再多心思也是徒劳,更何况如今已有南境秘药吊着他的命,又是多事之秋,他的精力有限,顾及不了这寒病。
两人说着话, 相府便渐渐近了, 正门口两座石狮已经被银杏染成金黄, 火红的枫叶簌簌落下, 和屋檐上的银杏层层叠叠地交错在一起, 铺满庭园里蜿蜒的溪流。
“你这里倒是比之前多了些生气。”顾岱抬头望了眼高大的红枫和枫叶间跳动的鸟雀, 笑着回忆道,“我之前动身去蜀地那会儿,经过你府上,感觉阴森森冷飕飕的,都没敢进来拜访。”
文卿垂眸一笑:“那会儿……”
那会儿是公仪戾出征的第一年,他在朝堂上的威权也尚未确立,国库空虚,塞北军饷又紧,以至于他不得不整天绷紧每一根弦,那双莹白如玉的手在深夜掌过无数盏烛灯,圈算过无数账本,清点过无数银两和银两换来的辎重,其间不知多少官员想要横插一脚捞点油水,唯有运往北境的军备是文卿不可触碰的逆鳞。
那会儿……连文濯兰都很少近他的身,并不是不心疼他,而是因为他性情变得极为易怒,阴晴不定,身上杀伐气很重,且沉默寡言,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样子,刻意地亲近只会两败俱伤。
“子山,如果此刻出现一个人,让你心甘情愿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你会感到喜悦,还是恐惧呢?”
顾岱一怔,失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行至亭中,瓦檐边飘起一片落叶,被秋风无声无息地吹拂着,坠落得极慢极慢,最终被文卿伸手接在手心。
“钟明统如果成了太子党,便是和你我为敌了。”文卿顺手将枫叶抛进桥下的溪流,语气冷淡,“虽然很不忍心,但欲成大事者手中必有枯骨,若是他公然与我作对,我也不会放过他。”
顾岱后脊发冷,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山,好好劝劝他吧。”文卿接过春阳奉来的茶,揭开茶盖,一股浓郁温热的茶香扑面而来,将长睫晕染得稍微湿润,“如果是你劝,他一定会听的。”
“公仪峻不值得,皇位必定不是他的,这局我赢定了。”文卿没有急着喝茶,而是淡淡地暼向他,“所以……我并不是在争取钟家的支持,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钟明统一个活命的机会。”
“当然了,现在这个决定权掌握在你手上。”
“等等,晏清……”顾岱一时失神,打翻了手边的茶杯,茶水太烫,冷白的手背瞬间被烫得绯红,顾岱却顾不上烫伤,只是用手帕胡乱擦了擦茶渍,慌乱道,“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夺嫡之争,如何能够心慈手软?”文卿轻轻吹了吹茶沿,莞尔道,“你知道我有多恨太子党。”
“……”
顾岱沉默片刻,泄气道:“我劝过他。”
“子山。”文卿看向他,目光和平日里没什么不一样,顾岱却突然觉得阵阵发冷,像被毒蛇盯住了一样,前额开始冒汗。
“你只需要记住,这是我给他最后的机会,至于剩下的——你就在我身边慢慢看着就好了。”
“若是他以往做了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如今也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坐视不理,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钟堂归顺本家效忠太子一事,他安插在钟家的密探都还没有发现,若不是今日在朝堂之上看见钟堂腕间挂上了鹤牌,他便被太子党摆了一道。
鹤牌,太子文士党的秘密信物之一,每一张各不相同,玉牌上的鹤纹也形制各异,因此只用于内部识别,不作为对外身份象征。
文卿也是太子文士党的一员,但此次钟堂的加入没人知会他,钟堂的鹤牌也相对隐蔽,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公仪峻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或者说公仪峻到现在才开始怀疑他,也真够蠢的。
只是这时机可真不巧,怎么钟堂一加入,公仪峻便对他起了疑心呢?
——
“先生,茶都凉了。”
公仪戾不知什么时候到亭子这边来的,只是从茶凉的程度来看,顾岱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