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似的色,染了鲜血,猩红又碍眼。
赵无策动作极慢,又极细致。
他一点点替陆昭白擦干净了手上的血。
陆昭白没有开口,只是垂眸看着他掌上被拂拭去的血痕,还有地上的齐跃死不瞑目的眼。
他莫名想起那年,父皇母后慷慨赴死的模样。
还有那句:“阿白,活下去。”
思绪却被眼前人强硬的扯回。
赵无策捏着他的下巴,替他擦拭脸上的鲜血,神情温柔,声音呢喃:“想什么呢?”
他动作轻柔,仿佛自己是珍宝。
陆昭白弯唇,眼底讥讽:“脏了,擦不干净的。”
他早就脏了。
十二岁的陆昭白,去了势、被男人压在身下,自此躯壳、灵魂、都再无干净。
赵无策的动作,骤然便重了。
陆昭白吃痛,就见赵无策眼带笑意,轻声说:“有我呢。阿白想做什么便去做,想杀谁只管杀。”
少年人满脸笑意,可陆昭白分明瞧的真切。
赵无策眼底一片墨色缠绕,令人心惊。
还有他的话。
带着爱意与无意中泄露出的疯狂:“我总会替你擦干净的。”
第45章
外面兵刃相接,喊杀声震天,火光冲天,惊扰了这夜色。
大帐里却是安静的。
赵无策慢慢的替他擦拭,直到陆昭白的身上再无血迹,他才满意的松开了人。
“看,这不就干净了么。”
黄杨木架子上有镜子,陆昭白顺着他的视线看镜子里的自己。
昏黄的镜面,依稀见他脸颊如玉。
赵无策的确擦干净了,因为血都在他身上。
赵无策浑不在意,欣赏着他,眼底都是满意。
“殿下。”
有人隔着门叫他,赵无策应声,就见秦昭走了进来。
“叛军已经悉数拿下,另有归降之人,也都清点完毕,请殿下主持大局!”
随着秦昭进来的还有几个副将,有人悄然打量,就见赵无策满身是血。
他的手上也染着鲜血,而齐跃的尸身就在地上倒着,已然气绝。
所有人都默认了赵无策杀了齐跃,他本人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颔首:“我知道了,今日多谢诸位匡扶正义。另,叛军尸身在此,劳烦诸位将人拖出去,示众。”
有将士上前,将齐跃拖了出去,悬挂在外面,赵无策则是带着人出了大帐。
只是出门之前,却又抓住了陆昭白的手:“随我一起。”
陆昭白不语,状似乖觉的跟在他身边。
有人悄然看他,陆昭白抬了抬眼皮,手指在一侧,做了个手势。
今夜这些将士里,有他的人,今夜混乱,赵无策渔翁得利,可他的人马也是既得利益的一方。
……
当夜,赵无策就给京中发了消息,其一是齐跃已死,其二是月河州叛乱未定。
知道赵无策还活着,皇帝第一反应便是松了一口气,他如今的子嗣不多,才处决了一个赵无辰,眼下没几个可以用的了。
这赵无策虽然只有些小聪明,可大难不死,也算是有些福气。
眼下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赵无策崭露些头角,好为以后铺路。
前去平叛的将士都是赵陌的亲信,所以他踏踏实实的将兵权下放,却浑然不知,那些兵权,都被收归到了赵无策的手中。
不过半月时间,月河州的事情就被处理妥当。
齐跃的其他部众都被平定,赵无策顺理成章的接管了那些人马。
这期间,陆昭白没再参与过任何事情,他只是冷眼旁观,见赵无策顺势接管了兵权,见他将那些将士们安抚的妥当,见这月河州里齐跃的旧部,如今也对他俯首称臣。
这些人,到底是才投诚,还是原本就是赵无策的?
而他的背后,到底有多少后手?
陆昭白的眼神清清冷冷的落在赵无策的身上,他仿佛无知无觉。
只是待其他人都走后,赵无策才偏头看陆昭白,眼睛里满是轻佻的笑意。
“阿白怎么这般看我?我可要心动了。”
没了外人,他便随意的多,凑近了陆昭白,近的可以让陆昭白闻到身上的香气。
是雪松的味道,凌冽又干净,温和无害,跟他的内里半点不搭。
陆昭白抿唇:“殿下好算计,谋划多久了?”
这几日跟在赵无策的身边,足够他想清楚前因后果——
自进了月河州,他就已经算计好了,以自己为引,让齐跃下手。
其后他借着死遁,完美的将自己从这场祸事中摘出去。
与此同时,京中发难,使齐跃不得不反。
他一反,赵无辰必死无疑。
而现在,齐跃死了,月河州被重新洗牌,赵无策得了兵权,还为自己的履历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日后朝堂里,赵无策这一席之地,足以霸占半边天。
而这些谋划里,时间、金钱、人脉、运气缺一不可,赵无策全都占了。
可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是谁在背后撑着他?
陆昭白神情里满是探究,赵无策只是笑:“大概,从上辈子就开始谋划了吧?”
他半真半假的说,陆昭白只当他在说鬼话。
“是么?那殿下可真惨,上辈子机关算尽,这辈子还要继续蝇营狗苟。”
赵无策笑的轻佻:“两辈子都有阿白,怎么能叫惨?当然,若阿白肯与我再亲近些,我大概会更欢喜。”
他呼吸落在陆昭白的耳侧,让陆昭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昭白半个字都不想跟这人多说,拂开人便往外走,以至于走出很远才想起来,他方才本来想问的是——他的人马,赵无策当真无知无觉么?
这个问题,显然从对方的嘴里,得不到答案。
……
此间事了,已经是十一月初。
月河州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覆满城,天地之间一片银白,所有的罪恶都被遮盖,无迹可寻。
预备启程回京之前,赵无策才想起来那个被自己遗忘了许久的小院。
跟陆昭白住了段时日,里面有些私人物品,赵无策没让下属去,而是自己去了小院取。
谁知,却在这里瞧见了阿光。
这些时日,阿光依旧住在这里。
他将小院打扫的干干净净,很认真的打理着他们的家。
赵无策站在院外,瞧着小孩儿拿着扫帚打扫院落时,莫名觉得心中一软。
魑魅魍魉见的多了,心都跟着硬了。
可这一刻,他难得起了点恻隐之心。
“恩公?”
阿光瞧见他的时候,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小孩儿的眼里满是惊喜,可又在看到他的装扮时,蓦然抿唇。
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眼前人不一般,相处那些时日,陆昭白偶尔出口的“殿下”,更让他隐约猜到眼前人的身份。
他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问,但那段时间,是真的误以为,他有了家人。
这会儿瞧着赵无策一步步走近自己,不必开口,他就能感受到赵无策身上的威压。
明明衣着规矩,他偏感知到了血光与煞气。
阿光真切的意识到,眼前人,与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恩公,您是不是要走了?”
小孩儿的话问的艰涩,赵无策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那点恻隐之心,就被撕开了个口子。
“狗崽子。”
他盯着阿光,漫不经心的问:“要不要跟我走?”
阿光的眼睛,瞬间亮了。
“你,你会带上我吗?”
他问的小心翼翼,赵无策嗤了一声,也不回答他,只是进屋收拾东西。
有关陆昭白的,他都细心的收拾好,拎着包裹出了门。
对上小孩儿希冀的眼,这才淡淡的开口:“我骑马,没多余位置。你要追的上我,我就带你走。”
赵无策说完,就翻身上了马。
这人在前面策马而行,半点都没等小孩儿,阿光今年不过七八岁,短腿迈的再快,也抵不过一匹马。
不过片刻,赵无策就没了踪影。
小孩儿站在原地,撇了撇嘴,瞧着远处扬起的尘埃,咬了咬牙,继续朝着他远去的方向往前跑。
不过三四里路,就瞧见了赵无策。
少年坐在马上,拿着水袋慢慢的喝,瞧见了他,挑了挑眉,丢了过去:“懒得拿了,喝光丢了它。”
阿光手忙脚乱的接过,呼吸都有些不稳,才想说什么,就见赵无策再次打马而去。
阿光嘴唇干的很,到底没舍得喝水,抱着水袋,继续往前跑。
赵无策的马径自进了州府,阿光在他后面追着,愣是无人阻挡。
陆昭白瞧见他的时候,都惊呆了。
小孩儿已经成了一个小土人。
他勉强分辩出小孩儿是谁,皱眉安排人去给阿光洗澡,阿光起初还不肯去,后来被赵无策瞪了一眼,就乖乖的跟着人走了。
等小孩儿离开,陆昭白这才拧眉问赵无策:“既把他带回来,又欺负他做什么?”
相处那些时日,陆昭白知道阿光心性不错,可他没有预备带人回京——京城是吃人的兽,皇城就是兽的獠牙。
小孩儿能捡回一条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原本想等走之前着人安排好阿光,谁知赵无策先将人带了回来。
回来便罢了,还是这副德行。
陆昭白带着点无奈,赵无策则是无辜的笑:“这是欺负么?这是锻炼。”
陆昭白:……
他懒得跟这人辩驳,只是问他:“你打算带他回去?”
赵无策便笑:“阿白若是不愿,我也可以不要他。”
他语气随意的,仿佛对方只是一件物品,陆昭白索性闭嘴,不想跟这人多说一个字。
等阿白洗干净回来,土人已经变成了白净的小孩儿。
他进门后,先规规矩矩的给赵无策磕了个头,又眼巴巴的看着人。
这眼神不言而喻,赵无策自认没有欺骗小孩子的习惯,语气依旧懒散:“你既跟了来,我也会履行承诺——你跟我走,我给你换个名字,同意么?”
阿光重重的点头:“好。”
陆昭白也看了过来,想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事实证明,他压根没打算吐象牙。
“就叫……摇光,如何?”
摇光,又名破军,杀伐之相。
陆昭白顿时拧眉:“太凶了。”
赵无策就笑:“凶点不好么?”
他回头,去看陆昭白,神情里满是笑意,可那笑容里都透着戾气:“这乱世吃人,想活下去,便要比这世道还凶。你凶,便能克它。你若善,便会被世道吞噬。”
陆昭白被他的目光盯着,仿佛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一只露着獠牙的巨兽。
可那戾气缠绕里,又带着点柔情:“阿白,你便是太善了。”
他说着,又弯唇,声音也轻下来:“不过没关系,有我在呢。”
前路多荆棘,他披荆斩棘便是。
以他一身血肉,换他的阿白,平安无忧。
第46章
到京城时,已是冬月中旬。
月河州事毕,齐跃一干人等皆已伏诛,赵无策又在此开仓放粮救济灾民,总算没让这里闹出更大的乱子。
皇帝对此十分满意,先是送去了嘉奖的圣旨,又派了新的官员驻守此地。
等到他们回到京城时,还让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前去城外迎接。
这等殊荣,也让朝臣们看的分明——时局变了。
赵陌的子嗣本就不多,这些年,死的死,伤的伤,今年更是接连折损了两个。
如今剩下来的子嗣里,一个残废的二皇子、一个贬为庶人发配边疆的三皇子,还有一个走路不稳的七皇子。
若说之前还有人拿六皇子赵无策当草包废物,那么月河州一事,也都让他们看出来,这人分明是扮猪吃虎。
如今揭下面具,锋芒毕露。
朝野之中,再无人可挡。
夜里,皇帝在太极殿给赵无策办了庆功宴,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在,偌大的殿内,人声鼎沸,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朝臣们先吹嘘了一番皇帝的丰功伟绩,又巴结上了赵无策。
赵无策挨个谢过,态度诚惶诚恐,末了,还要说一句:“我只是按着父皇旨意办差,当不得这夸赞。”
皇帝坐在上首,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欣慰。
虽说废物了些,好在听话。
他心情愉悦,又喝了酒,随意顺着陆昭白的腿摩挲着,像是在逗弄小宠。
“你也跟着立了功,想要什么,朕赏你?”
这次让陆昭白跟着去兴国寺,原是钦天监测算,道是陆昭白的命格可以养他的魂。
陆昭白去兴国寺时,那里的方丈已将陆昭白命格压在寺中镇于塔下。
这事儿,便是对陆昭白,皇帝都没提及过半分,只说让他监督赵无策。
谁知陆昭白倒是忠心,当真跟着人去了月河州。
九死一生,月河州事情平定,他也算是立了功。
皇帝话里带着施舍,陆昭白却摇头,只说:“回皇上,奴才无所求。”
皇帝本以为他要求点什么,这话倒出乎他的意料。
他神情淡淡,问:“是么?”
陆昭白看出皇帝有点不虞。
天子恩威都是赏赐,没他说不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