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一瞧面前的僧人模样,坐在车头上放声问道:“这不是苦作大师吗?这是在做什么?”
僧人闻言耳尖微动,当即面向闻人晏的方向,竖起一手掌,神色镇定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坦言道:“闻人施主,贫僧在抓贼。”
这时,原本落在后头的小僧人也追上来了,把地上被拿来当暗器扔的包袱捡起来,才一脸乐呵呵地也朝闻人晏施了礼。
闻人晏同样认得他,这位小僧人名叫“喜作”,他与“苦作大师”,都是梵泽寺的僧人。
作者有话说:
[1] 出自太极十三剑
第15章 盲僧
闻人晏前后去过两次梵泽寺。
头一回是听闻寺中香火鼎盛,许愿很是灵验,于是他正儿八经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寺中求姻了缘。差点被住持赶出来之余,还被师妹苏向蝶笑说,去和尚庙里求姻缘,这不得孤寡一生。
第二回 ,就是盟中的王大哥被海寇所害,被梵泽寺佛医所救的那一回。幸得佛医相救,王大哥才多活了些时日,才能尸骨归家园,为此闻人晏难得端正地去梵泽寺中道谢。
也是在那时,结识了“苦作”与“喜作”这对师兄弟。
算不得是多久之前的事,故而现在见着,闻人晏能一下认出他们来。
苦作目不斜视,一手比直,另一手把那原本还摔坐在地上的男子给提了起来,把人直拧得再次大叫了起来。怎么都不像个慈悲为怀的佛子,倒像个冷心无情的屠夫:“把东西还回来。”
“你!你说什么!我什么都没拿你的!”
男子这头还在嘴硬,喜作已经满脸春光笑意地上前,乐呵着说:“你就快些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吧,还能少吃些苦头。我师兄虽目盲,但他感通明,武功高强,不是你这些小贼所能随便招惹的。”
说着,他还一本正经地牵起男子的手,面上尽是和善意,引着男的掌心往苦作好好穿着衣裳的半边胸腹摸去,语气轻飘飘地念道:“感受到了吗?这可都是我师兄自个往身上钉去的,你能摸到多少颗,他就杀过多少人,你想做下一枚柳钉吗?”
但凡在江湖上闯荡过的,都听过梵泽寺的盲僧苦作,每杀一人就会往自己身上钉一枚柳钉来自悔的典故,据传他身上已有上百颗柳钉。
男子登时被吓得一头冷汗,手上直哆嗦着讨了饶,从怀里摸出来了一块镶玉木牌,递给了喜作。
这木牌闻人晏与殷寻也有一块,就放在马车内的卷书册边上,是在摘星桥市上作登船用的船令。
摘星阁的阁主孙尹才腰缠万贯,最是舍得妆点门面功夫,即使只是用于邀请宾客的船令,都会镶金带玉,光是这一块牌子,就够抵穷苦人家一年的口粮。
拿回木牌,喜作依旧一派喜笑盈盈,听着男子说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受了人差使的自悔,点头边带男子脱离自家师兄的魔爪,边开始嘴皮子不带停地跟男子讲述起大承佛理,说希望他能经此一事后不再作恶,能悔悟自身,心向我佛。
苦作任由喜作把人牵走,面无表情地“望”向着闻人晏,不等他开口问是否要一道坐马车,便先一步开口道:“还望闻人施主记得你我约定。”
闻人晏听罢,手上缠着缰绳双手合十地朝苦作回了一礼,笑道:“这是自然。”
打完哑谜,苦作就顺着喜作说话的方向一路跟着走了,动作不见半分迟缓,自如得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个盲人。
闻人晏耸了耸肩,回头想与殷寻说声要继续行车了,让他好些坐稳,就见殷寻不知何时已撩起了马车的窗帘,眼见着苦作他们走远,问道:“苦作大师俗名可姓崔?”
闻人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由感叹道:“阿寻可真聪明,什么都一猜就中。”
先前闻人晏寻着机会,带上图纸与殷寻秉烛夜谈,把先前未能详细说的海寇事宜都给讲了。
图纸上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临时绘出来的。
“胡知虽说神秘,但如若揪住点尾巴,顺着蛛丝马迹往下探查,还是能琢磨出不少东西来的。”闻人晏当时指尖落在图纸上,轻声讲述道:“我托父亲查了宣州官册,官册上记录有名但消失无踪,且黥面于左的,怎么都只能数出来三人。其余的,不是还在牢中呆着,就是在服徭役,再者,就都是死人。”
第一张图纸,是位女子相,光从画像看,长得很是清秀,看着无害至极。
“她原名为刘金盏,曾为宣州一家地下钱庄的暗卫。据钱庄伙计称,她会使得一手好剑,擅毒,擅伪装,但因一次争执错手杀了自己的东家,杀完后并未逃走,而是等在原地,乖乖地被狱衙带走,对罪状供认不违,但黥面入狱后不久,又逃狱而出,至今不知所踪。”
“女子,应当不是。”殷寻思索道。
摘星桥市上那盗贼虽说做了伪装,但男女脚步轻重,运气方式等等都有所差别,殷寻与那盗贼交手少说也有一盏茶的功夫,怎么都不至于认错那人的性别。
“王大哥也说胡知是位男子,故而这第一位,当可排除。”闻人晏在刘金盏的画像上点了点,便把图纸从桌上抽了起来,扔到一旁的炭火盆里烧掉。
刘金盏画像下压着位男子画像,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
“这第二位嘛……”闻人晏转手拿起一旁的茶壶,认真地将茶水沏好,一手将茶盏推到殷寻跟前:“阿寻喝茶润润喉。”
殷寻沉默着握盏饮了一口茶,碰撞间,水珠落到他的指尖,带来些许凉意。
饮雪剑庄位于北境,终年苦寒,里边的人基本都好酒,却不懂茶,殷寻多少受了些影响。
这被闻人晏精心沏了有一炷香时间的茶,他品不出门道,但见放盏间,闻人晏指尖点在斟茶时漏出的水珠上,在桌面划出一道水痕,写了个“浊”字,殷寻的瞳孔顷刻缩了缩。
“名为路庆生,信奉“喀存”,为宣州一代的净世剑宗旧部。”
饮雪剑庄与净世剑宗曾有关联,而殷寻当年会暗探七井口酒庄,正是为了从浊教余孽口中得知什么。
所以闻人晏此番会执意把殷寻叫出来,也是多存了这么一份心思在。想着如若海寇此事当真与浊教旧部有关,殷寻或许能够借此得到当年未能在任南风口中得到的答案。
毕竟在闻人晏看来,像阿寻这样的通透人儿,能让他冒着殷梦槐的责罚离开庄子,定然是极为挂心的事。闻人晏总不想殷寻会有太多郁结在心的事。
“路庆生原是宣州一隘口驿站的主事,他说自己原来在家乡有一婚配,是个与他两小无猜的小娘子。后来村中遭逢饥荒,向外头的亲族写信求援,亲族给他包了钱银,却被送信的贪财之人给截了,最后那小娘子饿死在了村中……故而他才干起了驿站的生意,希冀如若再遇到像他这样的事,他能为他人撑伞。”
说着闻人晏面露嘲讽,本就轻慢的语气多出了几分气恼:“他在宣州驿站做了六年的主事,直到十年前,被手底下的伙计发现,他暗中买了很多妓生子,拿来……”
“妓生子?”殷寻皱眉不解。
“呃……就是,青楼里的女子,私下生的孩子。”闻人晏反应过来什么,当即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为自己正名道:“阿寻,我处事虽是有些放浪,但我可一步都没踏进过青楼这种地方,真的。”
江湖上的侠客总喜欢拿风流当本钱。
闻人晏闲来无事时曾假设过,想按自己的性子,和他身上甩不掉的桃花,倘若没有遇到阿寻,说不定真就如管事们期许的那样,长成一个浪迹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客。
不过他不想要这种如果,且凡事也没有如果。闻人晏还没能开始他的浪子生涯,整颗心就已经彻底栽在了殷寻身上,从此明德正心,只做尽力去吸引殷寻一人的花朵。
“我知道。”殷寻饮了一口茶,应道。
“说回这路庆生,后来官府抄了他的家,看见他家中暗室写了满墙净世剑诀,才知他是浊教余孽,而他口中的婚配,当年被他活生生剖了肚子,把未成岁的孩子取出来练功……那些被他买了的妓生子也是。”
殷寻目光落在画像上,只觉得这尖嘴猴腮的人,看着越发面目可憎。
“别看了,这人又不好看。画像这种东西,向来都是见过本人的看,能看出几分像,只见过画像的,根本描摹不出那人本真,且胡知懂易容,会戴人/皮/面具,总归做不准。”说着,闻人晏一抽路庆生的图纸,也扔进炭火盆中。
最后一张图纸,同样是为男子,但看着要清秀许多,一眼过去,让人觉得他是个读书人。
“这一位,只有一个小名,叫小满。”
”他先前是个乞儿,跟一个丐帮老先生一起讨生活,跟着他学了两手武功,因为长得还算端正,后来被管事的选中,去了宣州一崔姓世家里头做差使仆人。”
“却不知为何,有一日发了狂,把崔家上下连同其他仆役在内的三十余口人都给杀了……只留了一人活口。”
闻人晏说着,眼眸眯了眯,语气中带上了些许考究:“那人是在小满未入府前,曾对他有过一饭之恩的的崔家的三少爷。他很会恩将仇报,亲手把崔家三少爷的眼睛给挖了,边挖,还边在他面前立下壮言,说他会‘夺天下第一至宝,成天下第一剑客,睡天下第一美人’……”
当时闻人晏没有往后说,但此番看见苦作,殷寻一下就反应过来,那被挖掉眼睛的崔家三少爷,正是梵泽寺的苦作大师。
关于小满的事,也是苦作告知闻人晏的。
等马车再度停下,两人便已到了目的地。
殷寻刚想从马车上跃下,闻人晏就在他面前就横上自己犹如羊脂玉膏般白皙的手腕,摆明了是想殷寻搀着他的胳膊下车。
他本想说自己没有那么娇气,用不着如此,但看着闻人晏干瞪着一双桃花眼,模样可怜巴巴的,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把手搭了上去。
或许……闻人大美人的美貌,并非如他以为的那样,在殷少侠面前,全是大白菜。
闻人晏心满意足地把人搀下马车,殷寻手心的微热还停了些许在他的手背上,惹得他心脏如同被羽毛轻扫般,有种痒意。
待到站定,面前正对的翻云桥,横在江面上,犹如断水长刀,将整片江面一分为二,颇为气势逼人。
第16章 翻云桥
翻云桥上人头攒动,有往来商贩走卒,拉着小车在扯着嗓子吆喝,还有从各地奔赴而来的江湖侠客,或高门贵子,喧嚷得是一通热闹纷呈。而其中最为熙攘的,是翻云桥的登船渡口。
“感觉画舫又大了些许。”
闻人晏倚在桥岸边上,远眺着那十二艘一字排开的巨大画舫,只觉那船屋高耸,似能装下百人有余,连同船屋上的装潢,也感觉比往昔要华丽许多,木构楼阁,点缀丹楹,窗前挂如薄雾般的轻纱,,垒叠在水面之上,有江雾轻缠,似美人项上朱砂,组成一幅秀美典雅的锦绣画卷。
“这不是正合了师兄你的心意。”
苏向蝶总是神出鬼没的,她原本落在后头的马车,不知从何时起已然站到了闻人晏身侧,手里拿着个布包,也跟着趴在桥头远望:“人越多宣布起事来也更方便。”
殷寻站在另一侧,看了眼江面。他虽然不知道这师兄妹在商量着宣布什么,但身为外人,他很自觉地没有过问什么。
倒是闻人晏比他更自觉,直接转过脸,对着殷寻解释道:“是关于武林大会的事。”
殷寻把自己当外人,但闻人晏不。
闻人晏举扇掩住半脸,笑意在半透的扇面中若隐若现。他摸了摸袖口,从中像变戏法一般抽出了一道鹅黄绸带,端了一头递到殷寻面前,许是说着有些心虚,声音小如细蚊:“这桥上的人太多,我担心过会我们会走散,所以想,要不牵着这个,我们一人一头……”
这娇羞的小模样,看得一旁的苏向蝶翻了白眼,抱着手便自顾自地往登船地渡口走去。
殷寻看了眼闻人晏手中的绸带,只觉得疑惑,搞不明白闻人晏这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想法、举措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又不是三岁孩童,而是身上有武功的侠士,且不说没那么容易就会被人群冲散,就算是当真被冲散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拉出来说的大事。
可是眼见着他指缠绸缎,悬在半空久久不放,殷寻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握住了那一头绸缎。
他可以在两厢传信时回绝闻人晏一些胡闹的请求,可每每亲自面对着这满身热切劲的人,大多时候,殷寻都会下意识就顺着他,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就养出来的坏习惯。
闻人晏儿时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临江城,知道他们走过的这翻云桥是有讲究的。
传说,翻云桥是一座神仙渡桥,有情人若能手牵绸布,不被云浪冲散,完完整整地走过这桥,便能相守一世,白首不分离。
类似这样的爱情传说,在天南地北各处不说有上千,也有几百,没几个算得了准,但不妨碍闻人晏惦念说反正殷寻人他是碰不着,但耍多点小心思总可以吧,他开心之余,殷寻也不太在意,横竖没人吃亏,何乐而不为。
“阿寻,我们走吧。”闻人晏扇面又掩了掩,握着绸缎地手紧了紧,面如桃花般泛着殷红。
他这模样落在周遭人眼中,引得一阵接连不断的倒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