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从厨房探出身子看了眼,就见一个外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将赵琮抱起来掂了掂:“阿琮又结实了。”
赵琰不像赵琮那么活泼,颇有些腼腆的站在一旁傻笑。
男人拍了拍赵琰的肩膀:“阿琰长高了,更像个男子汉了。”
赵琰挺了挺胸脯,笑的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赵珩对父亲尊敬但也谈不上亲近,反观男人对赵珩的态度也很奇怪。他和孟氏一样,眼中虽有关爱,但更多的是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谦卑和恭谨。
李玄度打量着男人的骨相,茅塞顿开。这人也非赵珩生身父亲。
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身上又被种下巫族禁术,赵珩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玄度正兀自琢磨着,突然一道影子逼近,遮住了本就不甚敞亮的天光。他抬头去看,赵家男主人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确切的说,是盯着他手里的卜骨。
赵平都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一把掐住李玄度的脖子将人拎起来,李玄度身体虚,根本没办法和这体格健硕的男人对抗。他被摁在墙上,五脏六腑被撞的生疼,咳了一口鲜血出来。
厨房门敞着,赵琰看到这情景当即惊呼:“爹!”
他急急的扯着赵珩的衣摆:“大哥,爹,爹要杀了三两银子么!”
赵珩眉目内敛,沉声道:“爹在试探他。阿琰,带着芳唯和阿琮回屋去。”
赵琰目露担忧:“三两银子懒是懒了些,人倒不坏的。”
赵珩笑笑:“没事儿的。”
李玄度被赵平都钳制,无法挣脱,忍不住自嘲的笑道:“我这脖子很好掐?”
赵平都冷眼看着李玄度,咬牙道:“你是巫。”
李玄度瞳孔骤然一缩。
赵平都指着地上的卜骨:“只有巫才会用这种东西!说,你是谁派来的,你要做什么!”
“我,我是你儿子买回来的奴隶,并非故意接近。你既知道我是巫,想必也清楚赵珩的身体,你不想救他?”
赵平都手上力道不减,恶狠狠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的身契在赵珩手里,你们不相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我,不犯法。何况,赵珩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是么。”
赵平都一手掐着李玄度的脖子,一手向下抓住他手腕去探他心脉,不由惊奇:“你气息溃散,完全不能凝聚,合该是已死之身。”
“巫族总有自保的法子的,不过你既能看得出,定也不是寻常人。”
“我们的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好。”赵平都放开手,道:“阿珩要留着你,我不会动你。但若阿珩出事,你也别想活。”
李玄度抚着脖颈,丝毫不在意的说:“那我必定夜夜祝祷,祈愿赵大公子长命百岁。”
若依赵平都的意思,李玄度这种来历不明的巫合该杀死了事。但孟氏告诉他阿珩似有意留下这人。
赵平都不敢擅作主张。他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嶙峋大手紧攥着,又松开,复又攥起来……阴凉的秋天,他反倒出了一身薄汗。
直到阴云散去,一角日光冒出头来,李玄度踉跄着脚步惨兮兮的端着卜骨出来摆弄,赵平都方才转身进了赵珩的屋子。
赵珩呆在家里没什么事儿做,白天或是在屋里补眠,或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觉着身上爽利了,就让赵琰带他去集市走走,瞧一瞧那些行商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听听外地人说的热闹。
边陲小城没什么文风,城中除了军户就是商户,城东的教书先生算是武威城唯一沾点儿书卷气的地方了。但老先生教书忒无聊,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也没能留下几个,眼看着他那小学堂就要倒闭了。
头两年赵珩倒是去学堂读过书的,只不过他夜夜被噩梦缠身,白日里根本没有精力念书。老先生授课又极其催眠,别的不说,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他睡的倒是极好。
那老先生束脩要的死贵,他觉得自己这样太浪费银子了,后来便不去了。以至于到现在他还是个文盲,斗大字儿不识一个。
后来他们家就换了赵琰去读书,那小子去了两天死活就不读了,他说老先生心黑。
可李玄度说多读些书好,胸中有丘壑。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知道很多事。尽管他是自己买回来的奴隶,可观他举手投足,说话行事,却比这满院子的人都高贵,都赏心悦目。
这大概就是读过书的人吧,不像他们这样粗鄙。不知怎么,赵珩心里头莫名就泛起一股酸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再想到自己生来就被恶鬼缠身,命不久矣,心中那些不甘又被勾了出来。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这怨气压下去。
怨气是恶鬼最好的养料。
赵平都在门口敲门的时候,赵珩正躺在炕上叹气。
“父亲进来吧!”赵珩一边应着,一边下了炕。
赵平都进了屋将房门关上,看了赵珩一眼,恭敬的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属下赵平都,拜见小殿下。”
赵珩正坐在炕头弯腰拿鞋,一听这话直接滑跪下来。夭寿啊!爹给儿子下跪,这是嫌他活的太长了么!
“父亲,你,你你你喝多了?”赵珩惊的嘴巴都要飞出去了。
赵平都抬起头郑重的看着赵珩,道:“小殿下,属下接下来说的事情很重要。”
黄泥抹的地很硬,赵珩觉着膝盖疼,他小心道:“那,那咱上炕坐着说吧,您跪着我不舒坦。”
赵平都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了:“小殿下坐着吧,属下站着就好。”
赵珩屁股仿佛长了钉子,坐立难安。但敏感如他,其实很早就感觉到父亲待他不同了。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病。
父亲军务繁忙,甚少在家,即便在家他们交流也不算多。小时候父亲对他关爱有加,慢慢长大后,父亲反倒愈发拘谨了。
他忽然有些害怕父亲要告诉他的事情。
赵平都今年三十五了,常年在军营操练,他身姿英武挺拔,身上有种军人令行禁止的严谨和肃杀感。
“……小殿下本姓姬,是大周皇太孙。”
赵平都一开口,赵珩险些给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屁民怎么就成了高高在上的金疙瘩了。
赵平都见他一脸惊愕,叹息道:“小殿下可还记着那块龙纹玉佩?属下叫小殿下务必收好的。”
赵珩一脸懵懵的挪到炕柜旁边,掏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品相极好的龙纹玉佩。
“这是皇族信物,是太子妃留给小殿下的。”
赵珩呆呆的看着那散着温润光芒的玉佩,很难想象它来头竟然这么大:“大周的皇太孙怎么会在这里呢?”
赵平都叹了口气,道:“十四年前,大周皇室生了一场大乱。有人告发当朝太子以巫族秘术诅咒皇帝,以图逼宫篡位。皇帝信以为真,以谋反罪处死太子,东宫一干人等尽被株连。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
东宫当年的惨烈历历在目,多少次午夜梦回赵平都的心都被刺的生疼。他苍白的唇抖着,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
“殿下礼贤下士,为大周广纳贤才,为国事鞠躬尽瘁,从未生过谋反之心,更遑论弑君篡位这等恶行!不过是那些世家门阀不满殿下变法,攀诬陷害罢了!只叹殿下一片仁孝,误中巫人奸计,这才……”
“巫?巫是什么?”
赵珩长这么大连武威城都没离开过,国都的政变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并不能理解赵平都的满腔怨愤,虽然死去的可能是他的父母亲人。反而对他口中的巫族颇感兴趣。
“巫族……”赵平都想了想,说:“巫族是一个很神秘的部落,他们聚居在大周南方一个叫云梦的地方。据说巫的祖先是上古的神,所以巫人都拥有沟通天地的力量,巫族的领袖被称为大巫。太平年景,巫族隐世不出。若逢天地变色,大巫必将现世。太子殿下在读史时属下也跟着旁听过,往前数几个朝代,但凡王朝没落,新政建立之时,必有大巫的影子。”
赵珩点点头:“所以巫族人开始活跃,是不是说明大周朝正在没落呢。”
赵平都幽幽一叹:“世家门阀崛起,大周日薄西山。”
赵珩双手撑着炕沿,微微仰着头,面上一片茫然:“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呢?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赵平都用指尖抹掉眼角的泪,道:“前不久军中大丧,原是皇帝驾崩了。据说如今大周新皇是曾经的三皇子。三皇子与太子殿下感情深厚,若有人牵头重提当年旧案,太子殿下的冤屈就有平反的希望!
“听起来好像不错,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你这样说,是有回国都的打算么?”
赵平都也是不久前才听说了这个消息。当年东宫事发后,三皇子也备受冷落。今三皇子登基,想来中间也经历不少曲折。现在的国都是个什么光景他也无从得知,自然不会贸然回去。更别说世家门阀势力膨胀,互相攻伐,大周皇室早已岌岌可危。对如今的大周来说,太子殿下的冤屈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些,初闻消息时的满腔热情如同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他泄了气,道:“并没有,是属下冒失了。”
赵平都只是东宫暗卫,当年为保东宫火种,带着赵珩逃离国都,至武威城,隐姓埋名。
“原本想着把小殿下养大,再图后事。可不曾想当年那陷害了太子殿下的巫竟在小殿下身上种了咒,小殿下并非生病,而是中了巫术!”
“巫术只有巫族人能解,属下唯恐暴露身份,不敢轻信他人。这些年虽在苦苦寻求解除巫术的办法,奈何收效甚微,实在愧对殿下所托。小殿下带回家中的那个人,他就是巫,属下并不相信他。但听孟氏说,小殿下这两日精神不错……”
事实的确如此。赵珩毫不犹豫的点了头:“我昨夜还算安睡。你刚才打伤了他,我知道你在试探他,虽然我不明白我们家里有什么好被人觊觎的,不过现在明白了。”
“那小殿下的意思是……”
“我?”赵珩低下头认真想了想,说:“我们在武威城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的,何况那位老皇帝现在已经死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没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了,那我的命也就不值钱了。再说我身上中的巫术,他们图什么呢?图我死?那也如他们所愿,我就快死了。我左思右想,身上当真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你呢?”
赵平都脸色一红,道:“东宫事发,树倒猢狲散,属下为保小殿下安危,不敢同任何人来往。在武威军中行事也十分谨慎,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也并未积蓄多少力量。虽在军中有些人脉,但尚不成气候。”
“这不就得了。”赵珩面色坦然:“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还怕他们惦记什么呢?我让李玄度帮我治病,其实也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过李玄度说,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为什么不试试呢。”
赵平都豁然开朗,他紧蹙的眉头舒展开,道:“小殿下言之有理,是属下局限了。”
“你只是顾虑比较多而已,这些年父亲肩上担着这么大的事儿,稍不留神便祸及满门。”
赵平都忙跪倒在地:“前些年事出有因,如今事情既已挑明,再被小殿下喊父亲便是逾矩了。”
赵珩还是不习惯赵平都这样循规蹈矩的,他忙从炕沿上滑下来扶起赵平都:“不管怎么说,你养了我这么多年,这是天大的恩情。”
“为太子殿下尽忠,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赵珩有些头疼:“我现在还无法接受这个身份,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赵平都点头应是。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和赵珩说,皇家的事,国家的事,他生身父母的事……但此时他心中亦如乱麻一般,不知该从何说起。也只能将满腹思绪放回心中,独自怅然。
而被迫接受一个完全陌生身份的赵珩,在赵平都走后仿如老僧入定,坐在炕头发呆……
李玄度摆弄好卜骨回房的时候,赵珩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炕沿上。听见门响方才回神过来,将目光落在一瘸一拐进门的李玄度身上。
赵平都在军中多年,手上力气不小,这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也是遭了大罪了。
快到吃晚饭时候,屋中有些昏暗。李玄度点了灯,烛火如豆。他扭头去看赵珩:“怎么没睡一会儿?”
“想事情。”
李玄度细细打量着他,蓦地察觉这人身上的气息不太对。他上前去探他脉搏,却反被赵珩捉住手腕。
赵珩倾身上前,鼻息间的苦药汁儿味喷薄在李玄度脸上,他目光凝在李玄度微垂的眼眸上,轻笑道:“你是巫。”
李玄度身份早已被识破,他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脸坦然的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我可以为你治病。”
他迎上赵珩的双眼,发现那双原本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幽深不见底的漩涡簇拥着鬼眼一般的猩红,呼啸之间尽是摄人的戾气。
“收摄心神,别被体内阴气操控!”李玄度低声吼道。
赵珩嘴角弯起凉薄笑意:“我自幼便与恶鬼共舞,十四年间,我在数不清的黑夜里看尽无数黑暗。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也许我才是那只恶鬼。”
李玄度挣扎两下,发现自己这点力气连赵珩都挣不脱,没由来的生出一抹无力感。当年巫族最有天分的巫,文韬武略,受万人敬仰。他这双手也曾是执过刀拉过弓的……
他叹息一声,道:“你所看到的只是阴邪之气呈现给你的幻象,你越是沉迷这些,就越容易让自己癫狂。”
“那我该怎么办呢?”赵珩放开李玄度的手,将双手撑在身后,歪着头笑看他:“你信誓旦旦的说可以医治我,所以你对我身上的巫术很了解,对么?”
李玄度眉头微蹙,犹豫了一下,道:“你所中的巫术是巫族禁术斗转星移术。我对这种巫术并没有深入的了解,所以眼下我只能做到阻止巫术继续蚕食你的气蕴,但还尚不敢保证可以彻底解除它。”
“为什么会选择我呢?”赵珩问。
李玄度叹道:“因为你身上的命格和气蕴是有些人需要的,他们用这种巫术偷走了你的天命。花费这么大力气去偷,你身上的气蕴已非王侯将相可比拟,或许可改天换地。”
赵珩撑在身后的手猛地蜷缩起来,周身戾气更浓,目光也变得阴鸷起来,他声音泛着冷:“你应该知道是谁种下的巫术吧。”
李玄度将手掌覆在胸腔下空落落的位置上,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我心中确有怀疑的人选,只不过这些年我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很多年都在摄魂狱中度过,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并不算了解,所以我不敢贸然回答你。”
“但不管怎样,你身负我巫族禁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巫族规矩,禁术有违天意,有悖人伦,凡用禁术为祸世间者,巫族人人皆可清理门户。”
赵珩沉默良久,在最后一抹天光隐去的时候,他抬起猩红的眼眸,用近乎恳切却又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李玄度,我想活着。”
十四岁的瘦弱少年,自有记忆起便被巫术带来的恶鬼缠身,经年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甚至会在不自觉中伤害到自己的亲人。他被迫承受着世间所有的恶念,单薄的肩膀上扛着的是那些人的贪念。
他或许不甘,或许愤恨,在无数个夜晚也曾质问苍天凭什么!但当晨间熹微的日光洒下来时,他依然用最温和的面孔对待亲人。
可少年人肩上担着的本该是草长莺飞,是鲜衣怒马啊。
“好!有我活一天就保你一天。若此生医不好你,我定给你陪葬!”李玄度认真道:“巫族人,最守信诺。”
他微垂着头,将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抵在额上,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赵珩听不懂的话。而后便见他将手指印在赵珩额上,目光虔诚道:“这是我许给你的诺。”
微凉的指尖,带着些许烟熏味儿,像沾了人间烟火的谪仙。赵珩仰头看着李玄度,这一瞬间他竟对眼前的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只要靠近他,就可以填补心中那潭深不见底的黑暗……
房门被拍的砰砰响,赵琰在门外喊道:“大哥吃饭啦!娘做了好多好吃的!”
“就来!”赵珩略显仓促的垂下头,胡乱理了理衣衫,再抬起头时眼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丝毫不见半点阴郁之气。
李玄度:……合着这股阴邪劲儿都留着给他看呢!
赵家男主人回来了,虽然只是多了一个人,但晚饭却吃的很热闹。赵琰和芳唯一左一右围着赵平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琮那小子直接钻到他爹怀里,谁让他是家里最受宠的老幺呢。
孟氏一个劲儿的给赵平都夹菜,脸上笑意怎么都压不住。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赵珩脸上也挂着笑,只是这笑容看在李玄度眼里总有那么几分不是滋味。他筷子举了半天,把盘子里诱人的鸡腿夹给了赵珩。
赵珩一愣,他不解的看了眼李玄度。
“唔,多吃些肉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李玄度盯着鸡腿,眼中还有几分恋恋不舍。
赵平都一听这话,立马将盛着肉的盘子往前推了推:“小……阿珩多吃些,看一会儿都给弟妹们抢没了。”
孟氏笑着起身:“我炖了一整只鸡,锅里还有呢,我再去盛。”
关注点突然落到了赵珩身上,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暗暗瞪了眼李玄度,事后又觉得这脾气发的好没道理。纠结着吃完了饭,天已经黑了。
李玄度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修长的手指飞快的掐算着,最终将目光落在院子西北角的位置,拿着烧好的卜骨走上前去。
赵珩一脸好奇的跟上去,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玄度拿着烧火棍子在地上画了个圈,圈里是斜着的长方形,菱角很尖,长方形里又是一个不甚规矩的圆儿。从赵珩的角度往下看,那图形很像一只眼睛。
然后就见李玄度沿着图形的轮廓挖了几个不大的坑,把卜骨和事先用朱砂写好的符咒埋入坑中,随后又将适才画好的图形擦掉。
做完这一切,李玄度撑着棍子站起来道:“用这种方法可以阻断邪气继续蚕食你的气蕴,这些卜骨需要在明天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本来我想找个借口的,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巫的身份,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指着地上的图形:“这是按照你的生辰八字写的符纸,镇在这符阵下面,偷了你天命气蕴的人就会以为你死了,我们便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寻求解除巫术的办法。不过……”
李玄度欲言又止。
赵珩就道:“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么?那倒也不必说了,反正我不懂你们巫族的事儿。”
听听,多贴心啊。
李玄度拄着棍子望了会儿天,道:“也没什么不能说。如果种下巫术的人是我想的那个人,那么他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把卜骨转移的原因。那个人虽天赋不及我,但他剑走偏锋,巫术已有大成。他可以根据你的生辰八字确定你所在的大概方位。也许他会派人来找,来查证,这样我们就会很危险。”
“我不知道你家中先前经历过什么。按说如果是那个人设下的巫术,他一定会把你抓回来留在身边,在气蕴没有被完全转移之前,他不会让你死。但你却在武威城生活了这么多年……”
赵珩当然知道发生过什么,赵平都带着他逃命,九死一生。
他舌尖抵着唇角,眯缝着眼看李玄度:“你这样说,是不是知道种下巫术的人在哪儿?”
这小子倒是机灵。李玄度瞥他一眼,点了点头:“我这两日推演了一下,他在南方荆襄一带。”
赵珩寻思一瞬,又道:“有没有可能不是你说的那个人,相反,下手的人就在武威城,甚至在暗处盯着我们。”
“我最初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种下巫术容易,但经年累月的维持却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很多时候巫术依靠的也是天时地利人和,武威城没有这个条件。”李玄度把棍子丢在墙根儿,扑了扑手上的灰,道:“回屋吧,今晚你会睡个好觉。”
赵珩没再继续追问,而是道:“你打算把卜骨丢去哪儿?”
李玄度随手指了个位置:“往城东,我听卖我的小伙计闲聊时说城东有条浅河。明儿把卜骨挖出来,烧成灰,扬在河里就成。”
这倒像是把自己火化了,骨灰扬河里一样,听着似乎不大吉利。不过赵珩也没太纠结这个。
“你把那个人引到了东方,而我们却在西北。”赵珩如是说。
李玄度点头。
赵珩觉得巫术之玄奥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他问李玄度:“只有巫族人才能修习巫术么?”
“巫族术法不外传。”李玄度道。
赵珩可惜了一下。
李玄度以为他不高兴了,不由解释道:“巫者与天地相通,天文地理无一不晓,占卜、占星、观天象,行医、问政、窥天命。若巫族术法外传,使更多的人都具备这些特质,天地之间必将陷入混乱。即便是巫族,除嫡系可修习全部术法外,余者皆选其一进行修习,或为巫医,或为占士。你若感兴趣,我倒可以授你医术,想来对你会更有益处。”
赵珩不过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人竟认真了。他本想拒绝,但脑子里又不由自主的飘出那句话来,读书人,胸中有丘壑。
“好。”他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赵珩躺在炕上时心里颇为忐忑。他不知道一整夜的安眠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李玄度设下的符阵究竟有没有用。他无法安下心来,唯恐一旦放松心弦,那些恶鬼会更加疯狂的折磨他。
李玄度察觉到赵珩呼吸紧绷,安慰道:“我设下的符阵没有失手的时候,你安心睡便是,有我在呢。”
“我没事儿。”赵珩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面对墙壁,不愿被李玄度看到自己紧张软弱的样子。
行吧,男孩子大了总是死要面子的。李玄度也干脆翻了身,背对着赵珩,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身边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声,赵珩忽然感觉莫名的心安。他犹豫了一下,又轻手轻脚的翻身回来,在黑暗中看着李玄度的背。不知道是不是李玄度连呼吸都具备催眠的效果,总而言之赵珩很快就在那如静水流深一般浅淡的呼吸声中睡着了。
赵珩最终是被胸口压着的大石头憋醒的。
天光大亮,赵珩睁开眼就看到一颗乌黑的脑袋压在他胸口上,怪不得他喘不过气儿。他有些生气,这人睡觉也忒不老实了,个大老爷们儿见天夜里往别人怀里钻是什么道理。浑身还硬邦邦的,当谁稀罕他呀!
赵珩越想越气,扯着被子猛一翻身。就听耳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跟着李玄度闷哼一声,一脸茫然的捂着脑袋仰起脖子,惺忪的睡眼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