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 by江甯

作者:江甯  录入:06-23

孟氏点头道:“别胡乱给弟妹们买东西。”
赵珩应是。
赵平都每月都寄钱回来,从无拖延,打从前一个月没有收到军饷开始赵珩就有所担忧了。他悄悄去丁大叔那里问过,说是前线战况不稳,军中物资也有些吃紧,许是顾不上家里头了。
赵珩听李玄度给他讲过,西戎原本是大周的属国,每年都向大周进贡,两国互通友好,向来平安。只不过现今大周国力衰微,西戎早已生了不臣之心。这几年未曾向大周进过一针一线,大周也无力讨伐。只有武威军守着西北边关,以防西戎趁机进犯。
西戎部落以游牧为生,可供耕种之地不多,所以他们日常都要从大周购买粮食。但眼下大周境内门阀并起,大周早已不复往昔繁盛。西戎若趁此进犯大周,掠夺城池,胜算很大。
李玄度近来便觉心中不安,他闻到了战火的味道。
但孩子们不懂这些,听说可以出去玩儿了,都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李玄度跟在身后感慨了一句:“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赵珩先去了老丁的茶水铺,老丁的说辞和上次差不多。不过赵珩见他眼神有些闪烁,抓着老丁非要问个明白。
“嗐!”老丁架不住赵珩缠磨,狠狠的叹了口气,道:“武威军战败,全军防线后退,大都督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军中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他见赵珩脸色一白,忙又说道:“莫忧心,你爹没事儿。”
赵珩提着的心略略放了回去,眉头却依旧皱着:“那朝廷就没有什么说法么?”
老丁道:“武威城距国都千里之遥,战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时间呀,再等等看,啊,再等等看。”
赵珩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李玄度便也明白了,多半没什么好消息。
赵琰几个孩子就在李玄度眼皮子底下瞎逛了一会儿,不大会儿功夫就跑回来了。
赵琰说:“今年好像很多行商都没来,城中不似往年那般热闹,我们瞧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忒没劲。”
赵珩眸光微闪。去年入冬之时西戎便开始在边关掠夺,边关有战事,武威军必定是要向朝廷报备的,战事自去岁冬至今一直反复,虽武威城中没受太大影响,但那些商人向来消息灵通。既不敢来武威城,只怕这次西戎犯边不会轻易了结。
虽心中忧愁,但也没太冷着脸,难得出来玩儿,赵珩也不想扫了弟妹们的兴致。
往前走几步有个卖簪子的小贩。赵珩瞥了两眼,见一根白玉簪上雕刻的梅花纹颇为精致,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
小贩立马笑道:“客官好眼光,这是这批货里品相最好的一支了,二两银子,值个儿呢!”
赵珩把簪子给李玄度看:“你觉着好看么?”
“中看不中用,还卖那么死老贵的……”
赵珩:……他连瞥了李玄度好几眼,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给阿琰夺舍了。

第11章
李玄度话一出口就觉得似乎不妥,忙又找补道:“那簪子胜在做工精致,但品相一般,原也不是什么正经玉石,卖二两银子贵了些。你若喜欢玉簪子,日后我给你买支更好的。”
赵珩:……
他奇怪的看了眼李玄度:“你有钱?”
李玄度:……
差点儿忘了,他现在是赵珩的奴隶,浑身上下除了这点不值钱的皮肉,余下的可都是赵家的。
他颇有些窘迫,硬着头皮道:“万一呢!”
赵珩“切”了一声,倒也没放在心上。他当然也没有觉得不舒服,这簪子本来是想买给李玄度的。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人簪玉簪会很好看。他见城中有些读书人最爱用簪子簪发,腹中有几滴墨水瞧不出,面上瞧着倒是风度翩翩的。不过既然他不喜欢假货那便算了。若日后有机会送他支真品便是了。
“阿琰他们跑哪儿去了!才一错眼就不见人影了,看再走丢了。”李玄度扯了别的话头,边说还边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赵珩道:“这武威城有多少耗子洞阿琰都门儿清,谁丢了他也不会丢的。”
“那倒是厉害了。”李玄度干巴巴的回了一句,听着没什么诚意。
俩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赵琰几个小的已经把这条街看完了。
“大哥,前头也没啥好看的了,我好饿,我们今天能下馆子么?”赵琮舔了舔嘴唇,一脸期待的看着赵珩。
“下什么馆子呀,吃一顿得多少钱!”赵琰不赞成道。
赵琮噘嘴:“可往年我们都下馆子的,我都盼了一冬天了。”
“往年咱也没读书啊!”赵琰回道。
赵琮抱着赵珩的大腿眼泪吧差道:“大哥,真的不能么?”
八岁上下的孩子正是嘴馋时候,赵琮是老幺,家里难免偏爱些。不过赵琮也不是那不懂事的顽劣孩子,抹抹眼泪吸了吸鼻子也就算过去了。
“那咱赶紧回家吧,我怕一会儿饭馆的味儿飘过来,我,我受不了。”赵琮说话还带着两分哭腔。
赵琰也知道弟弟委屈,但没办法,娘最近日日忧愁,他琢磨着许是爹这俩月没送军饷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不差这一顿饭钱。”赵珩爱怜的摸了摸弟弟的头,抬了抬下巴颏:“走吧!”
“大哥!”兄弟俩齐齐开口。
赵琮急急说道:“大哥要吃药的,不能乱花钱!”
“吃药也用不了多少钱,爹很快就拿军饷回来了,没事儿的。”
赵琰一听忙问:“丁大叔说的?爹有信儿了?”
赵珩“嗯”了一声:“爹好好的呢,没事儿。”他捏了把赵琰鼓鼓的脸颊:“别整天愁眉苦脸跟个小老头似的。”
芳唯扑哧一乐。
赵琰气的跺脚:“你们都笑我!我,我一会儿得多吃一碗豆花儿!”
“小精细鬼,就多吃一碗豆花儿啊,我们阿琰可真出息!”芳唯笑眯眯道。
赵琰又急又恼,“哎呀”一声扭头就跑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往饭馆走,路过一处陶瓷摊子时李玄度忽然被人拽住了衣袖:“客官,瞧瞧瓷器不?”
李玄度下意识的避开,客气道:“不了,谢谢。”
那摊主细细瞧他两眼,客气笑道:“不打紧。我们是打九江郡来的,当地瓷器负有盛名,都是西北一带不曾见过的,今年也是头一遭往西北来,便想招揽些客人。”
听闻九江,李玄度脚步微微一顿,不由拿起一尊陶瓷花瓶看了眼。只见瓶底刻着一个“白”字,他眸子一亮,轻声道:“九江白氏?”
摊主立马笑开:“客官好眼力!”
“你喜欢这花瓶?”赵珩淡淡看了眼,心里合计着手里的钱大抵是不够的。
李玄度轻轻放下花瓶摇了摇头:“不过是个摆件,不中用。”
他冲摊主微微颔首,便同赵珩往饭馆去了。
前脚刚走,摊主就和身边那人嘀咕道:“怎么样,和主子要找的人是不是很像?”
那人点了头:“而且他知道九江白氏。”
摊主便道:“那我传信给主子,看有何指示。你身手好,就留在这里继续打探。”
“好。”
这小小的瓷器摊在李玄度心里掀起了一点波澜,吃饭时便有些心不在焉,赵珩都瞧在眼里。
饭后赵珩领着一串孩子回家,还不忘给孟氏打包了一份吃食。回家少不得又被孟氏啰嗦两句,赵珩听在心里竟觉得十分悦耳。自从夜里不再被阴邪之气缠身,不再夜夜噩梦后,他很容易开心,尤其是这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如同陈年佳酿,细细品味之下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不知怎么,他心里总隐隐有些担忧。他害怕这一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是一场弥天大梦,总有一天他会醒来。
晚上,李玄度给赵珩针灸之后便坐在窗前默然不语,赵珩则躺在炕上胡思乱想。如豆烛火也不敢跳动的太欢快,只安安静静的燃着,洒满一室昏黄。
“……你在想什么?”躺在炕上的赵珩率先打破了寂静。
“唔……”李玄度回神过来,道:“没什么。”
赵珩“切”了一声:“不想说就算了。”
李玄度坐久了,半边身子有些发麻。他活动两下,伸了个懒腰,狭长的眸子斜觑着赵珩,笑道:“瞧你这酸不溜丢的语气,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
赵珩被他戳破心思也不恼,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还真问道:“九江白氏。”
房间的窗开着,春日微凉的晚风轻拂进来,夹着淡淡清冽的青草气息。李玄度恍惚了一阵,仿佛回到了云梦那个春天。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大湖蒸腾着水汽,处处都是生机。
他轻叹一声,道:“九江白氏的家主是我多年好友。我受困十几年,好不容易逃出来,本想投奔于他。只是没想到追杀我的人在那时几乎可以控制整个南方。白氏的根基在南方,我怕牵累他,便不曾与他来往。白氏靠瓷器起家,是南方巨贾。白日里在瓷器摊上见到白氏出的瓷器,难免唏嘘。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倒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你在巫族的地位应该很高吧。”赵珩突然问道。他说:“你认识这么厉害的人,你的巫术在我看来也很厉害,还有你的学识气度谈吐,怎么看不像普通人。”
李玄度默然片刻,轻笑一声:“我出身巫族嫡系,是前任大巫的二弟子。”
“那你为何沦落至此?”
李玄度好半天没出声。他起身关上窗户,吹熄了蜡烛,道:“睡吧,时候不早了。”
赵珩乖觉的没有追问。
这一夜,星河流转,一梦千里。
李玄度已经很久没做那个梦了,那场冷的人心肝发颤的梦。那年冬天极寒,云居山下起了白毛雪,山上山下到处都是冻死的人。他早已记不清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死人,也早已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现在云居山上的。他只记得在他冻的快死的时候,恍恍惚惚跌入一个瘦弱却温暖的怀抱。
凛冽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白毛雪挣命一般往脖子里钻。那个人扯下他的披风将自己裹起来,冷冽的气息里夹杂着清苦的药香……
在药香的包裹下,李玄度缓缓睁开眼,入目是洗的有些发黄的里衣。他大脑空白了一阵方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赵珩。
外面的天刚有些微微亮,李玄度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把拱进赵珩怀里的脑袋收了回来。直到躺回到自己枕头上,方才轻舒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喘完,就听赵珩要命的声音传来:“做贼心虚了?”
李玄度:……他决定闭上眼睛装死。
赵珩轻嗤一声,悉悉索索的在被子里穿上衣服准备下炕。
李玄度睁着一只眼瞧着,忍不住问道:“你起这么早?”
赵珩挪揄道:“不装睡了?”
李玄度:……他就嘴欠。
赵珩见他面皮发红,也不调侃了,只道:“我醒了便醒了,不喜欢睡回笼觉。出去打会儿拳,你睡吧,今儿没人吵你。”
真是破天荒了,李玄度暗想,不过能睡个好觉他可是求之不得。旁边没人烦他,一个没收住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起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完成早读在院子里复习功课了。
赵珩见他大姑娘似的扭捏着从屋里走出来,笑着指了指厨房:“早饭在灶上温着,先去吃饭吧。”
李玄度老脸通红,匆匆道一句‘多谢’,忙脚底抹油般溜走了。
赵珩头一次见他如此狼狈姿态,竟觉颇为有趣,不由笑了一声。扭头见赵琰赵琮也捂着小嘴偷乐,当下板起脸:“不许笑,要尊师重道。”
赵琰拉长了声音道:“是~大哥~”
还没进厨房的李玄度:……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大声音的,他不聋。
平静中夹杂着缕缕忧愁,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四月中旬。赵家依旧没有收到赵平都的军饷。赵珩从老丁那里打探来的消息,武威军大都督重伤不治,军中群龙无首,西戎趁机发兵,武威军连连败退。
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12章
虽然时局紧俏,来往武威城的西戎部落百姓倒不见少。毕竟中原来的货紧俏,对他们来说都是稀罕东西。年年都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守城的小兵甲整天迎来送往,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兀自跟那儿瞎琢磨。他踢了踢旁边打瞌睡的小兵乙,道:“我怎么瞧着哪里不太对呢,似乎每天早上进城的西戎人很多,但傍晚出城的好像又没有很多。”
小兵乙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你看错了吧,这城门口见天来来回回都是人,兴许人家早早就出城了呢。你当你是灶王爷有八只眼,耳观六路眼看八方?快省省力气吧,有那本事的早就成大将军了,谁还跟这守城门啊。”
小兵甲嘬了下牙花子,还是觉得不妥:“可前线在跟西戎打仗呢,而且据说战况不好。”
“那也轮不着你操心啊,城守大人还在呢!”
日落时分,金黄大地上似燃着一团烈火,在天际边熊熊燃烧。小兵甲眯缝着眼伸着脖子往远处探看,活像从龟壳探出头的乌龟。不大会儿他又把脖子缩回来,拿胳膊肘怼了怼小兵乙:“诶,你往北瞧瞧,是不是有烟尘。”
小兵乙一脸崩溃,他就想偷会儿懒有这么难么!
小兵甲不等他骂人,猛然一把拽过小兵乙的胳膊,抖着手指着北方:“你,你你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骑骑骑兵!”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嗓子都劈了。
小兵乙也顾不上生气了,也伸着脖子往前瞅,远方滚滚烟尘在他放大的瞳孔中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啸声从城楼上传来,紧跟着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敌袭!有敌袭!关城门,速关城门!”
几乎在啸声响起的瞬间,小兵甲乙就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俩人扯着嗓子大吼道:“敌袭——敌袭——关城门!快……”
“快”字才吐了一半,没出口的另一半被淹没在脖颈涌出的汩汩鲜血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瞳孔里映着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方方正正,皮肤黝黑,浓眉下是深邃的眼,鼻梁高挺,络腮胡……分明是一张西戎人的脸。
到此刻他才明白,城中早就混入了西戎兵。武威城……守不住了。
大周自立国收复西戎后,武威城的互市便一直存在,历经十几位君主,从未有变。虽本朝西戎已生了不臣之心,但互市依然开通,朝廷并没有旨意下达要关闭互市。
因此城守即便知道前线战事吃紧也不敢妄动。倒是提早送了封请申关闭互市的折子,陈明利弊晓以利害,只是不曾收到批复。
西戎到底还是名义上大周的属国,城守也并没有做好西戎全面进攻的准备。事实上大部分大周朝臣都是这样想的,认为西戎这次不过就是不听话的孩子讨奶吃,闹一通便算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讨奶吃的孩子蹬鼻子上脸,实打实的甩了大周朝廷一记响亮的耳光。
城中乱起来的时候,城守正在府中查阅属下送来的战报。听闻武威军已被大股西戎兵力冲散,战况前所未有的紧急。城守当即下令紧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老天爷这一次站在了西戎身后。
变故发生的时候,李玄度正在院子里给赵家兄弟讲《周史》。这一片都是住宅院落,深巷之中尚算安静,城门口冲天的喊杀声还传不到这里。
是隔壁曹木匠家的儿子白着一张脸,连滚带爬的跑回来,在巷子里声嘶力竭的喊着:“西戎兵——西戎兵杀人啦——西戎兵攻进城啦——”
赵珩手里的笔应声落地,仿佛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不安来自哪里。
“大哥,娘和大姐买菜还没回来!”赵琰急急起身,说着就往外头跑。赵珩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经没影了。
“阿琰!”赵珩反应过来忙追了出去,巷中早已不见赵琰的身影。
李玄度心中暗道不好。阳门关是大周西北门户,武威军全部兵力都集中在阳门关,是武威城的依仗。此刻竟有西戎兵杀进武威城,必定是阳门关已破,武威军无力御敌。而武威城小,城内仅有几百户人家,不足一百守备军,算上城守府的衙役也不过再多几十人。兵力空虚,根本阻挡不了西戎大部兵马!
正当他急急思索眼下境况时,巷口突然传来声声惨叫,急促的马蹄声像催命的符咒在巷子里盘旋。
李玄度一把抱起吓呆住的赵琮进了厨房,反手将房门上了锁,抄起灶台上的菜刀紧握在手里,一边安抚赵琮:“阿琮不用怕,有先生在。”
赵琮小脸惨白,他咧了咧嘴,眼看着就要嚎啕起来。李玄度当即捂住他的嘴:“别哭,会招来西戎兵。”
赵琮眼泪吧嗒吧嗒往李玄度手上掉,闻言点了点小脑袋。李玄度松开手,赵琮抽噎了一下,瘦小的身子跟着一抖,他呜咽道:“我,我想爹娘了。”
李玄度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会见到的。”
街上乱成了一团。城中守备军大部分都在城门拼力抵抗,无暇顾及冲入城中的西戎兵。这些西戎兵见人就砍,往日热闹繁华的武威城街市上,处处都是摄人的血腥。
浓重的血腥气充斥赵珩鼻尖,一股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仿佛随时都要喷薄而出。他在人群里左躲右闪,高声疾呼:“母亲!芳唯!阿琰——”
嘶哑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混着喉咙里的血沫,都被淹没在西戎人的刀兵之下。直到一股热血喷涌在他身上。
那是老丁的血。他整条手臂被西戎刀齐齐斩断,半个身子压在赵珩身上,急急说道:“回家去,人没了,没了……别找了!”
人没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顺着西北夹杂血腥的春风刮进赵珩的耳朵里,像被千金鼎坠着从河面上逐渐下沉到深不见底的河底。处处都是不见天光的幽暗,如同十四年里夜夜不间断的噩梦。他的亲人终会一个一个的离开他,他终会沾了满手鲜血,成为嗜杀的恶魔……
“走啊!”老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狠狠的将赵珩往外一推,赵珩蓦然瞪大的眼睛里闪着西戎刀的寒芒,手起刀落的瞬间,老丁被削掉了半个脑袋。他还保持着双手向前的动作,残留一半的脑袋上挂着一只布满血丝的眼……
赵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怒吼一声,整个人猛地往前一冲,直接将那西戎人撞翻在地。他眼疾手快的夺过西戎刀,毫不犹豫的砍在西戎兵的脖颈上。鲜血喷溅在脸上,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天际边最后一抹残阳映红了长街,血影斑驳,遍地残尸,如人间炼狱。赵珩拄着西戎刀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耳边是尖锐的呼啸声。他有些透不过气,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不到一点依托。
“娘——”一声惨烈的叫声骤然闯入赵珩的耳朵里,呼啸声潮水般褪去,意识也渐渐回笼。街边一个孩子嚎啕着喊着娘,被一个守备军抱走了。她的娘亲就倒在她几步之外的血泊之中,脑袋高高抬着看向孩子的方向,无法瞑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赵珩不敢再看,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他的弟妹……弟妹!
“阿琮!”赵珩猛然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其他,疯了一般拎着刀飞奔回家。
李玄度和赵琮躲在厨房里,听着外面马蹄声来来回回,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没过多久,巷子里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几声咒骂。这些人在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李玄度闭了闭眼,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菜刀。
直到脚步声逼近,院子里传来西戎人的说话声,李玄度知道,西戎步兵已经涌入城中,武威城守不住了。
赵琮身子一抖,李玄度将他搂进怀里,手掌轻覆在赵琮脸上,捂住他恐惧的双眼。
厨房的门锁对西戎兵来说只是个摆设,用力一踹便踹开了,顶不了大用。李玄度嘴角紧绷,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赵珩在巷口和两个西戎步兵撞上了,虽然他身体不甚强健,但这半年来跟着李玄度学了拳法,胜在身姿灵活。又凭着一股滔天怒意,不知疼不知累,愣是将那两个西戎兵砍翻了。
当他跑回到自家院子时,见到厨房门口杵着一个西戎兵,他还保持着举刀的姿势。那一瞬间,赵珩只觉浑身血液逆流,直冲头顶。脖颈上青筋暴露,暗紫色的气流疯狂流窜,在暴出的青筋上闪烁着暗芒。
“李玄度!”他赤红着双目怒吼一声。
那西戎兵在这震天的吼叫声中直挺挺的倒下了,脖颈上还插着一把菜刀。
“我在这儿。”李玄度从厨房门后闪身出来,一手揽着赵琮,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没事儿。”
赵琮一脸恍惚,他只知道他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要被西戎兵砍死了。可就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听那西戎兵惨叫一声,紧跟着就是大哥的咆哮。
他还活着。
巨大的变故之后乍然见到亲人,赵琮眼泪再也憋不住了,踉跄着身子跑了出去扑进赵珩怀里,却依旧记得李玄度的话,不敢大声嚎啕,只压抑着极度的恐惧小声啜泣着:“大哥,大哥,阿琮害怕!”
赵珩眸中的猩红还未褪去,他死死的盯着地上西戎人的尸体,一字一句道:“阿琮不怕,有大哥活一天,一定杀了这些西戎人为死去的人报仇!”

第13章
赵珩满身是血的跑回来,街上情况必定不好。李玄度见他体内阴气流窜,不由生了几分担忧。他缓步上前,欲放松赵珩的几处大穴,却被赵珩抓住手腕。
赵珩比李玄度矮一个头,他微扬起脑袋看着李玄度,幽深的眼眸翻涌着滔天血海,像燃着两簇摄人魂魄的赤红鬼火,让李玄度感到强大的压迫。
“阿珩!”李玄度低低喊了他一声。
赵珩敛下眸子,牵了牵嘴角:“西戎兵已经冲进城了,城内守备军力有不逮,节节溃败。西戎兵见着人就杀,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其他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吧。我得谢谢先生保下阿琮。”
李玄度眼神复杂的看了眼赵珩,这种阴邪之气最喜鲜血,他很担心赵珩会被其操控,变成嗜杀的杀器。不过赵珩说的对,眼下尚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应该的。”李玄度垂下晦暗的眼睛,道:“城中到处都是西戎兵,我们恐怕很难逃出去。”
正说着,忽听巷口传来西戎兵焦急的说话声。
赵珩当即关上院门,道:“他们发现了被我杀死的西戎兵,恐怕会再来搜查。”
李玄度眉头一皱。他微微动了动背在身后的手,适才他就是用这只手甩出菜刀砍死了那个西戎兵。但这一刀已经花费他近乎大半气力了。自从被抽了巫骨,穿了琵琶骨,他功力尽失,很难凝聚起多少内力。而眼下他又不知赵珩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境况实在是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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