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姨娘久不做那侍候人的活计了,一时只怕受不住呢。”
程既话里话外,几乎快要把不识礼数四个字直接扔到秋姨娘脸上去。
秋萍这厢刚罗织好斥人的话,还未出口呢,就先被程既刺了这么一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捏着帕子的手气得微颤。
还未等她想出话来回过去,程既先轻飘飘地移开了话头,“姨娘方才说‘目中无人’四个字不妥,程既愚钝,还要请教姨娘,到底不妥在何处呢?”
秋姨娘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这‘目中无人’,乃《东周列国志》中所提,是形容那位纸上谈兵的庸才赵括使的。嘲他指天画地,眼高于顶。”
“少夫人用在此处,难不成竟是意在以老夫人比那赵括小儿?如此讥讽之语,怎可加诸于长辈身上?”
“还是说少夫人本就在心中对老夫人不满,才刻意出此不敬之语?”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下来,不动声色地给程既安了个不敬的罪名,倒同程既先前使得那招祸水东引颇有些相通了。
程既禁不住在心底嗤笑一声,没料想这位秋姨娘倒还有几分头脑和成算,不似周嬷嬷那般胸无点墨,只会一味地耍横仗势。
可惜了,也算个伶俐人物,偏偏要整日里动些歪心思。
“竟是此意么?”程既惊道,“那可真是不好,姨娘方才也说,程既出身乡野,大字都识不得多少,如今也不过是粗通文意,有样学样罢了。”
“若非姨娘提点,程既还当这词的意思只从字面来,是讲人看不见呢。”
“还要多谢姨娘体恤程既才疏学浅,不吝赐教。”
秋姨娘被他这番话绕昏了头,不由得心头狐疑起来。
这般轻易就认了,连辩驳两句都不曾?
着实不像是程既的作风。
程既兀自立在那里,拉家常一般笑眯眯同她道,“姨娘博闻强识,实在是令程既自愧不如。”
“程既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怎样夸赞姨娘才好。正巧前几日在书上瞧见一句,‘迂处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形容姨娘最为恰合。便只好以前人之句借花献佛了,还望姨娘笑纳才是。”
秋萍晓得这句的典故,心中羞愤,几欲当场呵斥出来,却被程既先前一番不通文墨的自陈窘住,不好发作。
她是奴婢出身,当年凭着一张脸才叫老夫人选中,送去谢铎身边。
谢家虽世代从商,谢铎骨子里却是个风流的,素日里便偏爱作些诗词歌赋,点了城中最红的头牌歌伎唱诵,以此为乐。
谢铎初时喜爱她的美色,对她颇宠了一段日子,赞她“容色姝丽,艳若芙蕖。”可不久后,便开始嫌她不通文采,徒有其表。
她心中知晓,自己被选了来便是为谢家绵延后嗣,谢铎的欢心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为着那份宠爱,她拼了命地把自己变成谢铎最喜欢的模样。吃了那样多的苦头,才算有了今日,也能给自己撑出一副温婉识礼的夫人体面。
可如今堂下站着的这人,却用几句话将她的体面撕了个干净。
礼义人也,汉成帝拿来赞赵飞燕床笫工夫的句子,程既竟敢用到自己的头上。
明明他以男子之躯,嫁为人妇,委身他人之下,床笫承欢,比自己还要低贱几分,他又哪来的胆子,敢来讥讽自己?
秋姨娘一时间胸口起伏,却拿不出话去对他,看向程既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狠毒出来。
待今日事成,这个人被赶出府去,他这条命也不必多留了。
总要叫他落在自己手里,受上些零碎折磨,才好消解今日之恨。
程既对一旁刺来的目光却好似浑然不觉。
他心里头只嫌这室中人多,挨个车轮战上来,即便自己有力气,时间也禁不得耗,索性直接朝老夫人道,“祖母素来宽和,对府中下人也体恤。”
“可孙媳瞧着这些人,竟仗着祖母好性儿,一个个地不将祖母放进眼里。”
“孙媳进来这样久了,旁人一个个地撵着上来将话插在祖母前头。弄得孙媳如今都没能同祖母说上两句话。”
“若不是听传话的婆子讲,是祖母想念孙媳,特意叫孙媳来说会儿话,孙媳几乎要以为这遭是来同下人拌嘴的呢。”
“好容易这会儿无人再开口了,祖母可要快些说,不然待会儿再有什么阿猫阿狗窜出来,再同孙媳说上几个回合,可就真到了祖母睡觉的时辰了。”
周嬷嬷:“……”
秋姨娘:“……”
你这般明着骂人当人听不见吗?
堂上情势急转直下,老夫人停了手里的念珠,端过一旁案上的茶盏来,啜了一口,又慢条斯理地搁了回去。
“程既啊,”她开了口,眼并不往堂下人身上看去,“自你嫁进门来,谢家待你,算是不薄了。”
“声惟身份贵重,是这府里的嫡孙,正头夫人的名儿给了你,也是念在你于他的病上出了几分薄力。”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倚仗着我谢家报恩之心,作出此等瞒天过海之举来。”
程既不动神色,朗声道,“孙媳惶恐,实在不知祖母所言乃是何事?”
“程既自认虽非名流雅士,却也晓得有所为有所不为。祖母这番话,程既却是万万受不起的。”
“你既不愿亲口承认,”老夫人朝秋姨娘道,“秋萍啊,你便来说说罢。”
“是。”秋姨娘起身行了一礼,朝堂外候着的下人道,“将人带上来吧。”
片刻工夫,她贴身的丫鬟桐儿领着一人进了前厅。
来人抬起头来,直直盯着程既,眼底带了怨毒的光芒,咧嘴一笑道,“小程大夫,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故人吗?”
第43章 偷盗之罪
室内昏暗,来人起先背光站着,转过头来,程既乍一下没能看清他的面孔。
待到声音入耳,才觉出熟悉。
程既脸色陡然一沉,眼底深潭一般黝黑,手在身侧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李旭。”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当真是,许久不见。”
他知道这群人要用什么招数来对付他了。
“程大夫贵人多忘事,竟还记得我这无名小卒。”李旭一字一句咬得极狠,嘴角挂着阴沉的笑,肩背不自觉地佝偻着,一双眼上下扫着,将程既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一别数年,眼前的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这城中头一等大户谢家的座上宾客,再不是当初破衣烂衫、穷困潦倒的药铺伙计。
这人站在那里,长身玉立,俨然便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那一身衣裳面料,柔滑光亮,李旭虽不识得,却也能看出价值不菲。
凭什么?凭什么这人能得着如此的际遇,自己却还一日日地为了生计发愁。
心中这般想着,他努力地挺起身来,遮住露出的那几分落魄,想撑出些气势来。
将他带来此处的人叮嘱过他,只要到时将那一番话说出来,他便能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也能报了昔日所结下的那份仇。
比起银子,他此刻更想的是将眼前这个人拽下来,踩进尘土里,叫他再也不能端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
“看来二位果真是旧相识,”秋姨娘在一旁开了口,语气里透出一点隐秘的得意来,“那可正好,免得等会儿攀扯起来,少夫人又要辨解,自称不认识这位李公子,倒要怪我们乱寻人来冤枉,可要麻烦许多。”
程既扯了扯嘴角,微微仰起下巴,瞥了她一眼道,“我与姨娘同为谢府中人,姨娘偏心外人,还这般疑心于我,实在是教程既心寒。”
秋姨娘冷哼一声,眼角向上挑着,要笑不笑地道,“要怪便怪少夫人生了一张巧嘴,惯会颠倒黑白、撇清干系,姨娘这才不得不多防着些,只好请少夫人多担待。”
“姨娘谬赞了,”程既淡淡道,“口舌上的彩头算得了什么,比不得姨娘一副玲珑肝肠,股掌之间玩弄人心来得厉害。”
“够了,”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将手中拐杖在地面上狠狠一拄,沉声道,“今儿个过来,不是听你们在这儿缠磨嘴皮子叙旧的。”
她将目光转向秋姨娘,抬了抬眼皮道,“秋萍啊,人是你找来的,这其中情由,你便让他好好讲一番罢。”
“我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不干不净的。早些了结了早些清净,也好去佛堂里给菩萨上炷香,请一请罪。”
秋姨娘忙起身,朝着老夫人行过一礼,“今日耽搁了老夫人清修,是秋萍的不是。”
“实在是此事太过重大,总要大伙儿都来瞧瞧,好做个决断。”
话毕,便朝李旭道,“你将先前所说之事,再一一禀明,切不可有偏颇遗漏之处。”
“是。”李旭用余光瞟了程既一眼,咬了咬牙,心一横,开口道,“小人此次前来,乃是揭发程既夺人财物,行偷窃之举。”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目光齐齐聚去立在中央的程既身上。
后者背着手,面色平静,恍若未闻。
片刻后,老夫人打破了沉默,重重咳嗽两声,声音沙哑着开口道,“这可是不小的罪名。容不得你随口诬陷。”
事已至此,李旭深知再不能回头,索性铁了心,大声道,“老夫人明鉴,小人句句属实,绝非诬陷栽赃。”
“这位程既程大夫,先前曾拜在家父门下,算是家父的关门弟子。”
“因着这层关系,小人与他才算是有过数面之缘。勉强算是旧识,却也没什么情份。”
“家父生前在城东善济堂坐诊,医术高明,乐善好施,往来看病之人无不称颂。他此生所做的唯一一件错事,便是未能识破程既此人的奸恶心肠,引狼入室,以至于受人蒙骗,含恨而终。”
说到此处,李旭顿了顿,神情激愤,看向程既的目光里带了掩不住的仇恨,倒真有几分为父申冤的孝子模样。
秋姨娘轻咳两声,朝老夫人道,“那善济堂,妾身从前也是常去的。这位李公子的父亲,的确是那堂中出了名的杏林圣手,人品医术,都是口口相传的。”
老夫人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秋姨娘见状,又拿帕子掩了口,低声朝李旭道,“李公子还请节哀。”
“公子大可放心,我谢家绝不是仗势欺人之辈。你只管讲明此中因由,若果真错在我们,也定不会偏袒徇私,必会还你一个公道来。”
李旭忙就势跪下,朝着秋姨娘并老夫人各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夫人们替小人做主。若是家父之事果真解决得了,小的做牛做马,也难报夫人们的大恩。”
老夫人眉心微皱,心底嫌这人言行粗鲁,不堪入耳,淡淡道,“不必。你继续说罢。”
李旭被噎了一下,暗暗将心中升起的不忿掩过去,接着道,“程既本是善济堂中的抓药伙计,于医术只是略知皮毛。”
“他在药堂中做事,见家父为人慈和,便刻意在家父面前献殷勤,端茶倒水,做小伏低,哄得家父欢心,才松口将他收做了徒弟。一身医术更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可谁知道,他这种种行径,都是为了来日作恶之时更为方便顺手罢了。”
“家父生前研习医术,呕心沥血,才编纂出数十张药方,于家中私藏,本是为了流传给后世子孙。可谁知那一日,家父病危,程既竟趁小人出门之际,偷溜进我家中,于病榻之前逼问老父那数十张药方所在。”
“家父本就病弱,怎经得起他这般搅扰拷问。他问出药方所在后,便将那数十张药方一并卷走,家父惊怒之下,竟而与世长辞。待小人赶回家中,早已为时晚矣。”
李旭上前两步,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大声道,“程既小人,觊觎我家中财物,更戕害了家父性命。此等恶行,罪不容诛。
“还望夫人严惩程既,定要还小人一个公道!”
第44章 君子一诺
堂下一时寂静无声。
上首坐着的老夫人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并不应腔。
手里那串念珠倒是拨拉得更快了些,啪嗒啪嗒磕在一处,在室内孤零零地响起,带了点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李旭有些发怵,来时那一股子劲像是耗尽了,迟来的一点恐惧后知后觉地沿着骨缝朝全身蔓延,他额上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脊背上只觉得毛刺刺的一片。
寻他来的人交代的话他已说了个乾净,退路早就没了。他只能暗暗指望着那人教的一番话能如愿地起了效用,这是他能握在手中的最后的筹码了。
一旁的秋姨娘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忍不住频繁地偷偷抬眼,去瞧老夫人的脸色,试图从其中看出点儿她想要的反应。
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口怦怦的,像是揣了个兔子,不大安稳地乱跳。
李旭这件事是她从谢行履手中揽下来的,人也是她派了手底下办事的去寻来的。
谢行履先前听了她的话,派人去查程既的身世,并先前所经诸事,谁承想竟查出这样一桩密辛来。
从谢行履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她就敏锐地意识到,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一个能把程既彻底从谢家赶出去的契机,更是能向老夫人表忠心的最好的筏子。
她先是不动声色地将谢行履从这件事中择了出去,替换成了自己的人手。
李旭这人极好拿捏,滥赌好色,又对程既恨之入骨,只需一点钱财和言语煽动,他就乖乖入了彀中。
手中捏了这般重要的人证,她寻了个时机,藉着日常侍候的工夫,将这件事悄悄儿地禀了老夫人。
老夫人本就不喜程既,嫌他先前不识礼数冲撞了自己,对他顶着的男妻身份更是厌恶,觉着平白玷污了谢家的名声。听了这样的事,自然是更容不下此人。
果真,老夫人当日沉吟片刻,面容隐在阴影里瞧不清,语气平淡着道,“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话说的含糊,半句都未点明要怎样处置这人。可秋姨娘心底却止不住地生了些热切出来。
无论如何,老夫人都是松了口,事情都能见着一点希望来。
她听过李旭那套说辞,模棱两可,内里可信的东西只怕两分都不够。这样的人,烂到骨子里去,胡乱攀咬,话里头的真假他自己都分不清。
以程既的手段,不论此事真伪,李旭靠他自己必然都是赢不了的。
可她寻不来旁人了,时间不够,眼前这个地痞无赖,是她唯一能扳倒程既的指望。
于是她派了人去,细细地加工出另一番说辞来,教着李旭记下,好在对质时一字一句地学出来。
她好歹伺候过老夫人几年,清楚这人的喜好和忌讳,那番话踩着老夫人心头大忌,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定能将老夫人的怒气再掀上一层去。
可如今,老夫人为何不开口?
明明她先前……
秋姨娘心里头乱作一团,帕子在掌中揉得不成样子,咬了咬牙,开口道,“李老大夫去世得突然,我也是听下人说起,才知晓一二。却不曾想这其中竟有这般隐情。”
她起身来,站去堂下,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礼道,“李公子方才慷慨陈情,句句泣血,妾身都忍不住为之动容。老夫人,这其中冤屈实情,若真如李公子所言,那我谢家百年清正门风,今日岂不是有了倾覆之险?”
老夫人淡淡抬起眼来,将堂下站着的众人齐齐扫过一圈,才慢悠悠地开了口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传道授业的恩德,同生身之恩也不差什么。”
“不敬恩师,贪图他利,放到这天下任何一处去,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谢家传世百年,自先祖起,便立身持正。也断然容不下这等宵小之流,作出有辱门楣之事。”
她朝程既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后者身上,像是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程既,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要辩驳的吗?”
秋姨娘在一旁似笑非笑道,“小程大夫素日里最会说话的,怎么这半日里一声都不吭了?”
“难不成是被人揭了底,心里头发虚,再狡辩不成了?”
程既沉默了半日,听她这般说才又抬起头来,嘴角挂着一抹明晃晃的讥嘲,“姨娘好容易找人来演了这样一出好戏,我若是中途打断了,岂不是白费了姨娘这番苦心?”
他朝前走了两步,余光在周围打量一圈,最后停在李旭身上,眼底里遮不住的轻蔑,“师父临去世前,都还盼着你能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却从未体谅过他半分。”
“你……”李旭脸涨得通红,朝他怒道,“明明是你花言巧语,哄骗我父亲,如今还在这里胡说。”
程既懒得同他吵,转过头去,掸了掸衣袖,弯腰躬身,朝着老夫人行了一礼,又道,“祖母明鉴,这人口中所言之事,十分里八分具是信口雌黄,容程既分辨一二。”
“当年程既初来城中,无处立足,便在善济堂中做了抓药伙计,同师父也是那时相识。”
“师父怜我孤苦,言谈中又格外合得来些,便收程既做了徒弟。”
“师父独自一人在城中居住,妻儿早逝,至于这位李旭李公子,”他瞟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李旭,嗤笑一声道,“乃是族中过继而来。但其嗜赌成性,屡教不改,师父常常自责,以为是自己管束不当,才未能让其成才,是以多有几分溺爱。”
“师父一生博览群书,遍阅古方,自行编纂出数十药方来。病危之际将我唤去床前,殷殷告诫。为医者,当医天下之人,不可因一己之念藏私,愧对杏林之责。”
“他知道这位李公子品行不端,难托大任,这才将药方悉数交付于我,嘱托我寻着机会,定要将其广为流传,惠及天下万民。”
“是以我才取走药方,依照师父嘱托,预备着往后见诸于世人。”
“至于这位李公子,”程既微微抬起下巴,脸侧线条绷得极紧,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厌恶,“你此后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真要我在此处一一讲明吗?”
第45章 赶出谢家
李旭眼神闪烁着,透出些许不安来,面上仍撑出一副强硬姿态道,“一派胡言。”
“你偷了我家的东西,还故意编出这些话来蒙蔽其他人,仗着我爹不在了,没人能证实你话里的真假,便开始胡乱替自己洗脱罪名。”
说着,便朝堂上的老夫人道,“夫人,您可万万不能信了程既的胡言乱语。这人惯会使唤一张嘴,绝不能信的。”
程既冷哼一声,长袖一甩,将手背去身后,沉声道,“你同师父好歹有几分血脉亲情,看在师父面上,我原不想当众拆穿你那副嘴脸,平白地教你难堪。”
“谁知你这般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那就休怪我了。想来师父若地下有知,也羞于见到你今日这番丑态。”
一通话毕,程既扭过头去,懒得再看他,朝着堂上老夫人朗声道,“祖母有所不知,此人因药方一事,心中对程既暗自怀恨,几次来药铺中寻衅滋事,大放厥词,口口声声道是我抢了他家中财物,店中掌柜伙计都不堪其扰,连病人一时都不敢上门去。”
“过了些时候,他眼见着这般不成,愈发变本加厉,寻了一批地痞流氓,趁我白日里不在,在我居所处打砸搜寻,嚣张异常。”
“正因如此,程既不堪其扰,才只好辞了城东的差事,好迁往城西避祸。”
“此间种种,原是私事,且这一二年间,日子渐渐平静下来,我只当此事已过,也懒得再去深究。”
程既说到这里,俯下身去,深深一拜,口中道,“是程既疏忽大意,未曾料想到此人如此猖狂无耻,竟能纠缠到此处来,扰了祖母同家中人安静,但凭祖母责罚。”
“至于这等言行无状粗鄙之人,”程既用余光扫了李旭一眼,神色平静道,“祖母心肠好,向来与人为善,不肯轻易为难旁人。那也罢了,程既这就唤家中小厮来,将他痛打一顿,丢出门去,不在祖母面前碍眼就是。”
“姓程的,你欺人太甚!”李旭在一旁恼羞成怒地吼出声来,神色里夹杂了几分慌乱和心虚,一边说话,一边频频地将眼神朝四周瞟去,“你别妄想仗着今日的身份,就能随意颠倒黑白,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
这话说得粗俗,一时间老夫人同秋姨娘都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来。
人是自己寻来的,眼看着程既几招连消带打便要将事遮掩过去,上首坐着的老夫人又还未表态,秋姨娘心下便是再嫌恶,这时也不由得站出来道,“老夫人您看,李公子是李老大夫正经的儿子,程既又口口声声道自己是得了遗愿,这两人争执不下,各说各的理,可怎么办才好?”
她在此处帮了半日的腔,瞧着老夫人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架势,明摆着坐山观虎斗,不愿分出力去,心里头也免不得窝了火,便藉着两句话将这球轻轻巧巧地踢过去。
老夫人想撵程既走,又不肯脏了自己的手,只管一味地指使她去,天底下可没有这样吃了螃蟹不沾腥的道理。总要都出了手,往里头插一杠子去,来日里但凡有什么祸,也不必自己一人背着,做了冤头鬼。
老夫人听了她这话,眼神略斜着,睨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开口道,“都停了吧。”
“当我谢家的前厅是东门外贩菜的市集吗?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一时间堂下众人都噤了声,室内静悄悄的一片,只剩了老夫人声音在堂中响着。
她将手中的念珠搁去一旁小几上,又端起茶盏来,略抿了两下,才又开口,声音缓慢嘶哑,带着股暮沉沉的怪气,“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
“这各家各户的私事,说白了,几句话也攀扯不清,谁争了谁的,欠了谁的,哪能算得明白。”
“这前厅也不是县令老爷的公堂,我老婆子也不是什么断案的青天,在这里听你们争了半天,头也直发昏,听不出什么道道儿来。”
程既听着老夫人这番话,心渐渐地沉了下去,一双眼目光锐利,鹰一般,几乎要将上首坐着的这人盯出个洞来。
老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接着道,“你们之间的纠葛,我是没心思再管。可有一样,程既是嫁进谢家来的。既然身为人妇,便该恪守本分,不要无端生事。”
“如今因着你的缘故,这人来谢家大闹这一场,那往后,还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
“家宅不宁,乃是大忌。错在不在你,我老婆子也懒得追究,可今日招来祸事的是你,那往后便是存了个隐患在眼皮子底下,叫谢家众人还如何睡得安稳?”
“我也不罚你,也不论你的对错。好歹你也算救过我孙儿的性命,于我谢家有几分恩情,你去账房,领五百两银子,便自行下堂求去罢,也不算我谢家薄待了你。往后诸多事端,与谢家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