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没料想到自己这番辛苦,末了老夫人只是不轻不重地言语几句,没怎么处置程既不说,甚至还给了银子,倒给程既落了份体面,一时间恨得眼里头冒火,牙咬得咯吱作响。
秋姨娘在一旁候着,心里头也不大乐意。她清楚老夫人这是不愿下死手,生怕日后惹了什么祸端。
这样的大好机会,却没能让程既吃到多大的苦头,她心里头未免不大爽快。可再一想,程既出了谢家,无权无势,不过一个小小郎中,到时还不是由得自己揉圆搓扁,才略快意了些。
程既静静立了片刻,忽地抬头,看向上首坐着的老夫人,眼神中难言讥诮,嘴角勾出一抹笑来,“老夫人当真厉害,案倒是断得明明白白,这般各打五十大板的本领,任是哪位青天在世都要自叹弗如。”
这话刺得分明,老夫人听进耳中,更觉不满,面上不由得罩了层寒霜,“程既,我念在你昔日的功劳,才给你留了份体面。你若还这般不识抬举,休怪我不留情面,叫下人来赶了你出去,到时可就难看了。”
话音刚落,堂外忽地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动静,有人逆着光影,大踏步地走进门来,掷地有声道,“祖母若要赶走程既,便将孙儿一并撵出谢家罢。”
第46章 阿辞归来
程既猛地转过头去,天光刺目,来人在他眼底只映出一层模糊的带光晕的轮廓。
光影里的人渐渐走近,走去他身旁。程既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看。
身侧攥得极紧的手掌覆上一片温热,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劲,于是有旁人的手指插进来,挨着掌心,指腹相贴,被很轻地摩挲了两下,带了些安慰人的意味。
“别怕,”他听到来人开口,声音低低的,很柔软地落在耳畔,只有他们两人听见,“我回来了。”
一颗心奇异般地平静下来,像是沸腾的滚水离了灶,不甘不愿地冒了几下泡,就变得悄无声息,余下一腔热度散不去。
程既想要开口争辩,说自己才没有怕,可嘴唇颤了颤,最终也没能开得了口,只是下意识地将那人牵得更紧了些。
谢声惟鲜少见到程既这样的情态。
这人在自己面前永远是狡黠的、热烈的、鲜活的,像一颗树梢结出的圆李子,尖儿上带一点红,活泼泼地掉进人怀里去,引着逗着人不得不想要去喜爱他,吃掉他。
可如今,他独自个儿站在堂下,身侧诸人各怀鬼胎,言语虚虚实实,刀子一样往他身上落。
他孤零零的一个,无人援手,无人相护,再多的挣扎都成了徒然。
谢声惟踏进门时,入眼的先是那片单薄的影子,隔着衣料,也能瞥见伶仃的蝴蝶骨,很瘦,又很固执地挺着,半分都不肯退的样子。
他只是看着,心口就泛起密密的疼,像有人撒了一把苍耳子上去,细小的刺勾着,剐下一片血肉来。
掌中握着的手冰凉,起了一层汗,滑腻黏湿,谢声惟禁不住多使了些力气,牢牢地攥着,扣在掌心里。
他抬起头,目光从堂中诸人面上一一扫过,眼底黑墨翻涌,晦暗不明。
秋姨娘先前从未将这病秧子放在眼里过,这时同他眼神相对,只觉得寒意慑人,忍不住心下一激灵,不大自在地偏过头去。
老夫人到底更沉得住气些,面上半分情绪都不露,对着谢声惟还是用一贯的温和口吻道,“这么快便回来了?好歹在张府里用过了晚饭,同那边的世伯多说会儿话。”
谢声惟方才闯进来得急,并未行礼,这时也懒得再补。他心头裹了一团戾气,在胸膛中左右奔突着,说出口的话便凝了冰碴子,“若是真用了晚饭,只怕孙儿回来时,祖母早已将一切都料理干净了吧?”
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捻动掌中的念珠,装作未听出他话中之义,“自然。这些腌臜的家宅之事,祖母也不想叫你多听了去,平白脏了耳朵。”
“你只需专心养病,不干不净的、坏了规矩的东西,自然有祖母替你料理。”
“原来在祖母眼中,竟是这样看程既的么?”谢声惟冷笑一声,将身边人拉得更近了些,“那被程既救了的孙儿又算什么呢?”
“你与他……自然是不同的。”老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她自诩了解自己这个孙子的脾性,最是温和宽厚,府中下人都没谁得过他半句训斥的。
正因如此,她今日才遣了人将谢声惟支开。既是觉着他若在场定会在言语间对程既多有维护,也是在心里头笃定,即便他回来时发觉程既已经离府,也不至于为此事穷追不舍,闹出什么乱子来惹得大家难堪。
可谁曾想,她这位孙子倒好似一头栽到了程既身上,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竟也敢直直闯进前厅来,当面同她起了冲突,言语间毫不客气,只为护着那个她看不顺眼的人。
莫不是被那程既的一张脸迷住,失心疯了不成?
老夫人心头愈发不快。这个程既先前就对自己出言不逊,又仗着那道士的两句话堂而皇之地嫁进府中来,如今更是将自己心爱的孙子勾得五迷三道,顶着那副不寻常的皮相,活脱脱便是条祸乱家宅的狐狸精。
这样的人若是继续留在府中,不定要惹出什么祸端来。
“是,孙儿与程既的确不同,”谢声惟仰起头来,冷声道,“他出身寒微,也未曾自轻自贱,习得一身济世之术,还能留出一副侠义肝胆来。”
“孙儿与他萍水相逢,他尚且不吝施救,为了保孙儿性命,甚至甘愿背上男妻的名头。哪怕是在后宅之中屡遭嘲笑讥讽,他也不曾迁怒他人。”
“可孙儿呢,生在富贵锦绣堆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于高堂于家府于世人,可有过半点惠泽之情?连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都要因为孙儿之故受良多的为难折磨。”
“孙儿怎么敢说与程既相同?又拿什么同程既相比?”
“住口!”老夫人猛地站起,举起拐杖,颤抖着指向谢声惟,睁大了一双浑浊的眼,语气里带着惊怒,“你说这话,可有一星半点顾念过你爹娘祖母?”
“枉你素日里读书识礼,受先生教化。那些孝悌之礼,难不成都浑忘了?”
“谢家生你、养你,舐犊之情,骨肉之恩,拿你当心肝儿肉一样来疼,便是叫你用这话,来诛我们的心吗?”
老夫人着实是气得狠了,也是真被伤了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话音刚落便止不住地咳起来。身后立着的周嬷嬷忙上前来,替她抚背顺气,又斟了盅茶递上去。
堂中候着的谢家众人见着这般态势,大气都不敢多喘,四下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老夫人沉重嘶哑的呼吸声,风匣子一般。
谢声惟静静地立在堂下,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程既在一旁拿眼去偷看他,眼底掩不住的担忧。
谢声惟察觉了,勉强提了提唇角,作出一个笑来,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待到老夫人那厢总算平静下来,颤巍巍地坐回了椅子上去,谢声惟猛地往前走了两步,袍角一撩,跪在了堂下。
“孙儿并非有意惹祖母生气,还望祖母保重身体,”他说完,重重地叩下去,再抬起头时,声音里带了浓重的沙哑,强自压抑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道理孙儿同祖母都知晓。”
“方才孙儿不过是说了几句自贬之语,祖母便如此伤心。那祖母可曾想过,程既也是有生身爹娘的。”
“这天底下谁不是爹娘生养教诲,即便他爹娘早逝,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今日他们千疼万宠的孩子在旁人这里受了这般不明不白的委屈,被骂了这样不堪的话,又该作何想呢?”
谢声惟说到此处,眼圈微微泛了红,他向前膝行几步,双手捧住老夫人的衣角,面上遮不住的悲切,“祖母,您方才说孙儿枉读了圣贤书,可孙儿明明记得,书中有云,人心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怎能只照着自己,而罔顾了他人呢?”
“孙儿生在高门大户,有爹娘祖母疼宠,难道程既便是道旁稗草吗?”
老夫人一时竟有些怔住了,她有心撵程既出府,可谢声惟句句逼着,声泪俱下,她一时间心头又是疼惜又是恼怒,“为了个男人,你就这般不争气?连祖母的意思都要忤逆?”
谢声惟抬起头来,面上挂了一抹苦笑,“若不是为了孙儿这幅病怏怏的身子,程既怎会陷进这深宅大院中,被迫如后宅妇人一般,同人勾心斗角,争口舌长短。”
“他原本该是济世的良医,只因心中存了善念,出手救了孙儿一条命,才会惹得祸患缠身,承受了那样多的诋毁谩骂之语。”
“孙儿此生已然负他良多,怎能忍心叫他多受平白的委屈欺凌?”
“祖母若执意要赶程既离开,孙儿不敢忤逆,别无他法,只有随他一道去了。”
“还望祖母此后身体康泰,福寿绵延,便当做从未有过声惟这般不争气的孙儿吧。”
第47章 内子之称
“好,好啊。”老夫人声音嘶哑,拄着拐杖,重重地捣在地面上,咚咚的闷响听得人心头发慌。
这两下动作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她颓然地往椅背上靠去,念珠从指间垂落下来,“这就是我谢家养出来的好孙儿。”
“为了区区一个外人,连自己的老子娘都抛到脑后去了。”
谢声惟紧紧抿着唇,心里头升起一股荒谬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该怎样再同老夫人争辩,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堂上的这群人,似乎总是有桩桩件件的因由来说服他。
大义、体面、孝心、亲顺,一样论不过便拎出下一样,总要压到他俯首帖耳才肯罢休。退了一步,便要往后退千万步,榨到避无可避为止。
这些人是他的亲人。
血脉融汇,骨肉相连。
所以就有了叫他不得不屈服的藉口。
他的手在身侧攥得极紧,指甲几乎要切进掌心里去。
蓦地,手背上覆了一片温热,有人贴近了他身旁,衣衫簌簌,抬手握住了他的。
“祖母这话说得蹊跷,”身旁人语气里透着股漫不经心的笑,“孙媳当年可是过媒下定,三书六礼,正经地拜过了堂才进了谢家的门。您也是亲口喝过了媳妇茶,认了孙媳正头夫人的名儿。便是相公今日在这里,都要唤孙媳一声内子的,怎的就成了外人?”
“真要这般论来,如今这堂上,也只祖母,相公同孙媳算是正经的谢家人,至于旁的,”程既淡淡地瞟了秋姨娘一眼,“自己上不上得了台面,还要看主家抬举,哪儿又来的体面拿身份压人呢?”
“你……”老夫人没料到自己气急了随口说出口的倒被他捏住了话柄,一时也想不出话去驳他,又看一旁站着的谢声惟头垂着,不发一言,手倒是同人牢牢牵着,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她重重地咳了一声,索性闭上眼去,不愿再看这两人。
一旁的秋姨娘却是心下惶急,神色间也不复先前的自如。
原本瞧着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谁能料想到这病秧子回来的这样快,还有了这般天大的胆子直接冲进前厅来将人护着,又不禁在心底暗暗怪老夫人做事不精细,怎地就叫人漏了消息出去。
开弓哪有回头箭,何况如今,自己俨然已经成了整件事的主谋,若是此时退了,不了了之,来日里谢夫人回了府,他们母子再通了气,只怕自己就成了那头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了。
老夫人这头怕是指望不上了。这老虔婆心里头顾忌着自己的宝贝孙子,投鼠忌器,谢声惟这样的拦法,只怕她一时不敢朝程既下狠手,来日不顺着那对母子的意思跟着在自己身上捅一刀就算不错了。
至于谢铎,她在心底冷笑一声,早在多年以前她就看清了这个男人骨子里的怯懦和软弱,把指望打到这人头上只怕还不如自己筹谋来得安稳些。
打定了主意,她竖起两道柳眉,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二少爷当真是会心疼人的。成了亲这才多久,就将人放在心尖儿上护着。只是二少爷可别忘了,你这心肝宝贝可背着官司呢。便是有你在这儿背书,来日状子递到衙门口去,堂上老爷一审,谁是谁非可真说不准。”
“便是今日你在这宅子里能护得住他,将来上了公堂,你还能继续护着他不成?”
李旭原本自谢声惟进来后便心虚着,看着堂上老夫人神色几度变幻,心里头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不该头脑一热,为了报复程既行了此举,结果惹来了这样大的麻烦。若是今日当真成不了事,他们谢家关起门来有商有量,自己无权无势,身无长物,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
种种念头在心里头轮过遍,冷汗一颗颗地从额上往外冒,这时听见了秋姨娘的话,简直如救命稻草一般,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扯着嗓子喊道,“我今天是一定要个说法的。”
“程既抢了我爹留的药方子,还害了我爹性命,你们若是包庇不肯将他交出来,我便去衙门前敲登闻鼓,定要官老爷判你们一个窝藏之罪。”
不待程既驳回去,堂上老夫人厉声道,“好了,都住口!”
她似乎是疲倦极了,再也不愿牵扯此事,揉着额头站起身来,一旁的周嬷嬷忙凑上来扶着,她便往后堂走去,步子迈着,头也不回道,“罢了,你们心里头都有主意的很,我老婆子也管不了。”
“惟哥儿,你既一心想护着你媳妇,那就自己想主意,处理这烂摊子吧。”
“解决不了,人家拉着你媳妇儿上公堂,一遍遍刑过下来,那也只怪你自己没本事,怨不得旁人。今日我丢开手去,倒看看你们能折腾个什么样子出来。”
谢声惟脊背挺得笔直,修竹一般,朗声道,“祖母放心,只要三日,孙儿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好教罪者伏诛,不使无辜者蒙冤。”
眼见着老夫人回了后头,堂下候着的下人早在主子们刚起冲突时就极有眼色地散了差不多,只在门口立了几个,堂中只剩了谢声惟、程既,李旭并着秋姨娘几人。
程既转过身去,目光凛冽地在李旭身上过了一遭。李旭背上寒毛直竖,仍强撑着嘴硬道,“你莫不是打算杀我灭口?我警告你,你谢家便是再有权有势,也大不过官府去。若你果真杀了我,来日官府问罪下来,你也一样逃不了。”
程既冷冷一笑,开口道,“你这条命,我自诩还担得起。来日尸首往乱葬岗上一丢,谁敢问到谢家门上。”
李旭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一双腿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连带着一旁的秋姨娘都不禁攥紧了手指。这样的程既实在陌生,便是她心头都生出了几分惧意来。
程既瞧着他这幅样子,眼神里更带了几分轻蔑,“我还当是多有骨气的人。你且放心,我还要留着你这条命,待到日后查清了真相,等着你跪下来求饶的那一天。”
谢声惟眼见着身边人又神气起来,不复先前自己闯进来时那副委屈样子,心底微宽,又有心给他造势,扬声吩咐门口的下人道,“带李公子去客房歇息,这几日也不必乱跑了,仔细磕了碰了,或是不小心因为旁的什么丢了性命去,到时可就说不清楚了。”
门口的两个小厮应着,上前来拉住李旭胳膊,一左一右地将人架了出去。
眼瞧着人影都不见了,程既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秋姨娘,似笑非笑道,“今日这结果,姨娘可还满意?”
秋姨娘强自镇定道,“妾身不懂少夫人说什么。”
“今日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替人伸张几句罢了,若是少夫人硬要迁怒,我也无话可说。”
“姨娘倒是将自己择得干净,”程既冷笑一声,牵着谢声惟朝堂外走去,“那姨娘便好好候着,看看这不平到底能不能伸张得干净。”
第48章 有阿辞在
程既拉着谢声惟,一路朝木樨院去。
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手却牵得紧,脚下的步子迈得极快,几乎是转眼木樨院的大门便近在眼前。
星儿正在院门处无头苍蝇一般来回转悠着,神色惶急,眉头紧紧皱着。待见到两人身影,忙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还未开口,先将两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从外面看着全须全尾的,不像是受了什么苦楚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少夫人可算回来了,方才真是吓死婢子了。”星儿拍着心口,依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程既勉强提了提嘴角,摆出笑来,“还是你的功劳,搬救兵搬得及时。”
星儿闻言,倒有些腼腆起来,“若要这样论,那还属少爷的功劳最大,能亲自出马,将少夫人救回来。”
“换作婢子,有心无力,只能在院子里干着急,便是把这地磨下去一层,也帮不上多大的忙来。”
谢声惟在一旁听了,温言道,“少夫人说的在理,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等下便去领个赏。”
“要牢记着,你是这院子里头的人,少夫人才是院子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凡是院子外的主子吩咐,一律顶不上少夫人开口,你不必去听,只以少夫人的话为准就是。”
星儿忙行了一礼,正色道,“是,婢子记住了。少爷放心,婢子往后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会护少夫人周全。”
程既瞧见她这幅如临大敌的样子,动容之余又不免觉得好笑,打趣她道,“倒也用不着豁出命去。把你这条命好好护着,往后多的是地方使呢。”
星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谨遵少夫人吩咐,婢子定把这条小命存得好好儿的。”
“婢子这就去小厨房炖一瓮白果猪肚汤,少夫人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可要好好补一补,还要去备了柚子叶,晚间少爷同少夫人沐浴时候加进去,洗了也好去去晦气。”
“少爷少夫人先进屋歇息,有什么吩咐再唤星儿就是。”
二人进了内室,牵着的手才略松开些,手心里满是冰凉的汗,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程既从榻边拿了帕子,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将两人掌心细细揩干净。
从这样的角度,谢声惟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还有咬得发白的唇。
他看着,心里头便不好受起来,抬起手,拿拇指按在程既唇上,很轻地蹭了蹭,“别咬,一会儿破了,该疼了。”
他有心想要缓和气氛,逗眼前人开心,又故意道,“星儿最拿手的就是那一道白果猪肚汤,滋味儿极好。若是嘴唇破了口,等会儿喝汤岂不是只能吸溜着来了。”
话音刚落,程既忽然掷了帕子,抬手圈上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谢声惟一怔,顿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在他背上一下下抚着,“今日吓着了?”
“是我不好,回来晚了,叫你多受了委屈。”
“我才没有,”程既的声音闷闷地从肩头传来,“谁敢给我委屈受,我能骂得他躲到地底下去。”
谢声惟失笑,“是是,我们小禾厉害极了,连我大哥在你手底下都撑不过一个回合去,怎么会受人欺负。”
又低声道,“今日在堂下站了那么久,也不知你累不累。去旁边坐着,我再抱你,好不好?”
程既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慌道,“我忘了,你今日还跪了那么久,可有觉得难受?膝盖疼吗?”
口中说着,忙将人拉去榻边坐下,也顾不得旁的,直接俯下身去,撩起谢声惟的衣袍,将裤管高高挽起,露出膝盖来。
谢声惟先前久不见光,肤色透着股没什么生气的苍白,有了印子就更加明显。
膝盖处已经泛起了明显的青紫,颜色骇人,恐怕再等等淤血就该浮上来了。
程既看着看着,心里头就涌出来密密的酸楚。他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药膏,半跪下来,拿手指沾了,小心翼翼地涂上去。
指腹刚挨上那块皮肉,谢声惟没忍住轻嘶了一声,他慌得马上停了动作,像是不知道怎么办了,抬起头,眼圈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红,声音颤颤地问,“疼吗?”
不等谢声惟开口,他又低下头去,声音里透着慌乱道,“那我,我轻一点。”
药膏是熟褐色,染在指尖上,按上膝盖,揉匀了,成了略深一些的黄。
程既口中碎碎念道,“还说心疼你呢,叫人跪这么久,都不肯松口说一句。”
他说这话时眉心蹙着,脸颊用了些力似的鼓着,很愤愤不平的模样。
谢声惟看在眼里,微微笑着,伸手去戳了戳,“祖母心里头不满我向着你,自然是要给我些苦头吃。”
“不过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再过分的,不碍事。”
指端的触感像是块儿甜糕,很软,他戳下去一侧,没忍住又去戳了另一侧。
程既心底有愧,由着他动作,又忍不住地嗔他,“我同她非亲非故的,顶撞了也没什么,我都不怕,你倒是个呆子,自己还要冲上来。”
“好歹是你祖母,回头府中传着传着,成了你不敬长辈,可怎么好?”
“况且由着我去吵,未必就吵不过她们呢?”
“你这样替我出头,只怕你祖母心里要更怪你,迁怒过去,会不会往后对你更不好了?”
他说着,便忧心忡忡起来,“我不该叫人去找你的,实在是一时着急昏了头。”
“不怪你,”谢声惟伸手抚在他眉间,揉按着,温声道,“是我着急,一听说你被人为难,就慌得什么都忘了。”
“便是心里头知道你未必会吃亏,也放不下心去。”
“只要想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堂上,心就揪着,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我去了,哪怕能叫你少经几句不好听的话,也是值当的。”
谢声惟没觉得后悔,若真有,也只是恨自己没能到得再早些。
他捧在心尖儿上的,珍宝一样看待的人,只是一个疏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被人这样任意地欺侮着。
就在自己踏进门的前一刻,堂中端坐着的那位向来疼惜自己的祖母,还在斥他不识抬举,话里话外带了威胁,摆明了想将人撵出谢家。
若是自己事先没留了后手,再回来时,眼前这人是不是就寻不见了。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转,就连着肝肠一并疼得难受。
不论程既受了什么罪,他都在心上一样经过一遭,甚至多出好几分去。
所以眼前人,由不得他不去护着。
程既沉默了片刻,忽地伸出双臂去,环抱着谢声惟的小腿,将脸侧过去贴着,声音很低地道,“我骗你的。”
“其实我当时怕极了。”
“那李旭本来就恨我入骨,从前就三番四次地去寻我麻烦,我实在避不过了才往城西去的。”
“我知道秋姨娘是要拿他做筏子来对付我,老夫人更在一旁默许,可是偏偏找不出法子来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