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温热的手掌覆在那双滚烫的双眼上。
“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裴醉却努力撑开了眼帘:“想再看看你。”
李昀牵起裴醉的手,用他冰冰凉凉的指尖描摹着温润的前额,秀挺的鼻尖,还有微薄的双唇。
“五指连心,把我放在你心上,慢慢看。”
裴醉用冰凉的指尖温柔地触碰着那俊美无俦的轮廓,最后探上了柔软的唇。他有些贪恋这温暖与柔软,却仍是慢慢地收回了手。
若不能风雨白头,何必两心缱绻,多添人间悲苦。
裴醉胸口像被冰锥重重地捅穿,剧痛让他一阵阵地晕眩,他握着李昀的手,仿佛在暴风雨中抱住了一块礁石,能让他在惊涛骇浪中偷得片刻的喘息。
李昀牢牢地握住裴醉的拳头,陪他熬过这阵撕心裂肺的毒发。
李昀身着单衣抱膝而坐,此时才觉得周身发寒。
裴醉却比他察觉得更早,用嘶哑的气声轻道:“过来,躺下。”
李昀轻轻地掀开被子,只看到裴醉伤口处的止血散已经被慢慢涌出的鲜血冲开,箭杆处的白色绷带被一层层地晕开,宛若胸口开了一朵红莲。
时间不多了。
李昀睫毛颤了颤,慢慢地躺回了他的肩头。
“我想喝酒。”裴醉展平眉间褶皱,凤眸微弯。
李昀看着裴醉含着浅笑的苍白眉眼,用指腹轻轻地抚过他的侧脸:“你我相识十余载,你戒酒时间从不曾超过两日。这次,你倒是破釜沉舟了。”
“承启最好的秋露白,也不及河安地窖里的一壶烧刀子。”裴醉喉结滑了一下。
没想到死前,最后想起的竟然是那滚烫到骨子里的烈酒。
真是丢人。
“好,等我学着喝烈酒,待到以后去了河安,专门挖裴将军留下来的好酒。”
李昀醉时那可堪一握的白皙纤腰在裴醉脑海深处若隐若现地闪,他蓦得握紧了李昀如玉雕的小手,沉声道:“不许。”
李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醉微微怔住,片刻,也笑了,用手指尖瘙了瘙李昀的掌心:“那晚你没醉。”
“我醉了。只是,并没有忘记你说过的话。”李昀心里的害怕拧着劲儿的绞,可他努力地藏了起来,只声音很轻地问,“忘归,如果今日我没来,你是不是打算直接让我捧着你的尸骨道别?”
裴醉苍白的唇微微抿了一下。
“我实在怕你哭。”
李昀用手拨开裴醉前额被汗水黏着的碎发,温和地揉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不哭。你走,我不留你。”
“...人生在世,酒二两,知己三四,亲眷五六,数十年光阴,还有一个你。”裴醉散着的瞳孔落在李昀的脸上,似乎透过一片虚无,能看清李昀那俊秀绝美的容貌,“为兄来这个世上走了一遭,觉得,甚好。”
李昀呼吸顿了一顿,把脸埋在裴醉的肩头。
“别哭。”
“没哭。”李昀慢慢拉起他的右手,放在侧脸处,“不信,你摸。”
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李昀白玉似的侧脸,脊背忽得剧烈地一颤,疼得咬破了唇上的血肉。
撑不住了。
裴醉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上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像个茧,密密麻麻地裹着,他又窒息,又痛苦。
李昀猛地抓紧了裴醉的手,仿佛想要留住掌心的温度。
裴醉鬓边的冷汗一层一层地渗了出来,身上的痛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忍耐的极限,他按捺不住痛苦地抓紧了身下的锦绣软褥,修长笔直的双腿此时微微蜷缩在了身前,脑海中嗡嗡作响,像是一口沉重的青铜鼎钟低沉地回荡着,他压不住周身的战栗,侧着脸猛地吐出一口血。
胸口的箭伤被撕扯得血肉模糊,那伤口处的银针也起不了作用,鲜血如涓涓细流,缓慢地淌了出来,浸湿了中衣,棉被,软褥,还有李昀的掌纹。
可他已经感受不到箭伤的疼,只有身体里的蓬莱肆无忌惮地肆虐着,如野火过境,烈焰滔天,烧得他意识混沌。
像是有什么要将他拖拽进无边的黑暗泥沼。
那里虽黑,可安静而沉寂。
不再有人世间的诸多苦楚,只剩下永恒的寂静。
“...忘归,累了就睡吧。”李昀抓着他的手,强忍着颤抖,轻声在他耳边哄道,“我陪着你,直到你睡着。”
“我以为...你会不想让我走。”裴醉睫毛尽数被冷汗润湿,他拼尽全力抬起眼帘,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李昀脸上的表情。
李昀如寒鸦一般的长睫淡淡地洒下一片阴影,精致的绝美容颜被衬得格外苍白。
“忘归,我说过,若你想留,刀山火海我也救你;若你想走,我绝不留你。”
他贪婪地凝视着裴醉苍白的脸。
“你太累了,已经不想留下来了,是吗?”
裴醉冷汗淋漓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脸色皑若山上冰雪,可偏偏,笑了一下。唇畔染上的鲜红血迹,微弯的俊朗眉眼,宛若冰山霜雪下藏着的一朵红莲,在一片苍茫中摄人心魄地盛放。
他实在有一副好皮相。
这濒死时的笑容,再也没有了往日压在眉眼间的牵绊与责任的沉重,笑得释然而解脱,让人忆起了御园杏花春日初见,一如那顽劣而明媚耀眼的裴家小公子。
“这只箭,我没有让他们拔。”李昀替他擦着冷汗,“你在我怀里软弱一回,我护着你,不丢人。”
“未来,会很辛苦。”裴醉无力地握着他的手,“怕不怕?”
“我不怕。”李昀顿了顿,展颜而笑,“兄长一生从不言悔,而我从不说谎。”
“...好。”
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裴醉一瞬间痛到了极点,身体紧紧绷着,就像是满弓的弦;下一刻,便狠狠地从中断裂。
他像是坠入深渊一般,无力地跌在李昀的怀里。
李昀捡起滚落床铺的青玉扳指,替他将那残破的扳指重新戴在了大拇指上,可转了两圈,仍是松松垮垮的。
那俊朗削瘦的容颜苍白如皎月,竟有几分破碎的美感。
他真的太瘦了,瘦得令人心惊。
一身病骨撑着风雨飘摇的山河,沥尽心血,以身燃为天地晦暗一盏灯。
李昀无声地笑了一下。
只可惜,到了最后,他也没能拉住裴忘归,没能成为,他刀山血海尽头的那条归途。
李昀半撑起了身体,靠在床头,双臂环着裴醉的腰,将他轻轻地抱住,抬手,轻轻地拂过那削瘦到令人心疼的侧脸,那是裴忘归三年的痛苦挣扎,与拼死抗争。
这一场战争,他没输。
只是,惨烈地同归于尽而已。
李昀看着裴醉那有些灰败的脸色,极尽温柔地说了一句。
“好梦。”
裴醉的手慢慢地落了下来。
那勉强带上的青玉扳指,从锦绣床铺上滚落,摔在地上,清脆地四分五裂。
李昀抱着裴醉,出神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枯枝。
起风了。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真的不是很难受。
不过如此。
直到,唇边划过汩汩温热,从苍白的唇缝间渗了进去。
李昀恍惚抬手,指尖尽湿。
原来,眼泪比他的心诚实。
那温热发咸的泪一颗颗滴落在裴醉苍白无血色的脸上,静静地滑了下去。
门忽得被重重砸开。
方宁双手沾满了血迹,如同开膛破肚的屠夫一般。
他几乎是冲了过去,将手里的银针疯了一般地插到了裴醉的周身大穴上,接着,左手朝着伤口泼了一碗烈酒,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嘴里塞了一颗浸满了血气的药丸。
那药几乎是入口即化,那极浓厚的血腥气和药味从唇齿间淌进了身体里,如涓流入海,无声无息地没入周身各处。
“呼,还有一口气儿。”方宁舔了舔指尖的鲜血,“忘归还温着呢。”
“你这孩子是在做什么?!”骆百草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阻止不及,大惊,“你这样,除了增加他的痛苦,根本毫无用处!”
“他是我的病人,怎么可以想死就死?!”方宁笑得天真,“如果忘归死了,岂不是再也没有人能帮我试药了?”
骆百草闻言,一瞬间脸色变了。
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邋遢而随意的江湖慈祥游医老者,而是曾经那判握生死的太医院院判。
老者脸上被风霜沟壑深深留下的印记,也微微地发颤。
“孩子,医者不该为一己之私,枉顾病人心愿,硬要留他在人间受苦,你放过他吧。”
方宁奇怪地看了骆百草一眼,仿佛不理解似的,右手握着裴醉的手腕,二指不停地交错诊脉:“老爷爷,你看,忘归心脉极虚弱,无论怎么看都是不行了的样子,可心口却有一股生机不散,这绝对是蓬莱的功效。而且,他吃了三年,身体虽然越来越弱,可他体内的残毒也越来越少,老爷爷,你是真的诊不出来,还是用你所谓医者高高在上的道德感来骗自己?忘归他不想活了,可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他想不想活,我都是要救他的,这才是医者,不是吗?”
骆百草的脸一下子惨白,倒退了两步,颤巍巍地跌在了椅子上。
他刻意忘却的过去,今夜被方宁尽数掀开,他耳边嗡嗡作响,满心都是方琮死前殿前叩首的声嘶力竭。
‘医者不可故步自封,不可囿于世俗困顿,只开兽脑算什么巫蛊,若陛下怜我,我愿亲手开破活人脑,取其中精气不散,封于药中,乃可医白骨,方称蓬莱神药!’
‘师父,我没做错!你那些高高在上的怜悯与慈悲,不是医者该有的东西!这药还未完成,师父,你帮我,帮我继续做下去好不好?’
“不。”骆百草喃喃自语,“不。”
“他失血过多,体内的毒也随着心头血流走了不少,这是最虚弱的时候,却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方宁摩拳擦掌,双眼发亮,像看见糖的娃娃般喜悦,“只有向死处方能生;不成白骨如何成仙?”
“孩子,你别忘了,‘蓬莱’本身也是毒!吞噬旧毒的一瞬间,‘蓬莱’就可能要了他的命!”骆百草几乎是吼了出来。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成呀?”方宁转过头,笑眼微弯,手起银针落,手腕却被李昀狠狠地握住。
“别碰他。”
“梁王殿下,是不是因为爹没有治好你的母妃,所以你才不让我治忘归?”方宁眼神里是无辜与天真,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话仿佛在李昀心上的伤口又撒了几把盐。
李昀的嘴唇苍白到发抖,眼前是母妃临终前不让自己过门照料,自己只能在宫殿门外跪了一夜的场景。
宫人的脚步慌乱,母妃的咳嗽呕血,膝盖下冷硬的青石板。
那一夜很黑,很漫长,也很冷。
但,就算黑夜无尽漫长,可天色还是亮了起来。
他记得,天边第一道晨曦升起来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哭声也准时响了起来,还有那逆着晨光蹲在自己身边,拿出一个热馒头的人。
‘你父皇才准我入宫,我来晚了。’
李昀慢慢地垂了视线,望着那苍白昏迷的人。
那些强压在心上的痛楚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
他生命里的光,终究是要灭了。
以相同的方式。
方宁趁着李昀出神,挣扎着要去拔他心口的箭。
可,李昀一贯温柔的手却硬如铁钳,纹丝不动。
“方御医的事,已经过去了,母妃的事,也该尘埃落定。服下‘蓬莱’的事,定然是忘归自己下的决定,这其中是非,我也不想追究了。”
李昀蓦地抬了眼,泪水决堤而下,可神色倔强决绝。
“可,他若要走,谁也别想阻拦。”
“...拔吧。”
李昀猛地垂眼,看见裴醉苍白的双唇翕动。
“忘归?”
裴醉脖颈湿漉漉的,李昀的眼泪像是阵雨,在他的锁骨凝了一片晶莹。
“...说谎。”
李昀眼睛酸涩难当,心中的哀恸铺天盖地而来,眼泪崩溃地淌了下来。
“...傻瓜。”
裴醉痛苦地吐出一口血,刚吞下去的药丸仿佛激发了他体内所有的疼痛,可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来抵抗这痛苦,只能颤抖着靠在李昀怀里,按捺不住地痛喘着,朝着方宁的方向挤出两个字。
“...动手。”
方宁脆生生地应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刀,在火上烧了片刻,手起刀落,箭头出血肉,钝响在几人耳边砰然炸开,令人头皮发麻。
仿佛肋骨被人活生生地从血肉中拆除,裴醉脖颈的青筋爆了出来,想晕过去,却又被一阵刀绞的凌虐活生生地痛醒,单薄削瘦的腰挺起又落下,右手险些锤上了胸口那不能忍受的疼。
李昀死死地抱着裴醉的腰,按着他的手臂,低声在他耳边哽咽着:“我以为,兄长一旦决定,便从不反悔。”
“...是啊。”裴醉失血过多,只余气声,“可...谁让...李元晦...哭了呢。”
方宁死死地盯着裴醉心口那汩汩流淌的血,眼神热烈。
他就这样蹲在床前,借着昏黄的烛影光影,分辨着血色。
这血好毒啊。
真美啊。
方宁舔了舔嘴唇。
“忘归你运气真好,这箭伤没有以前的重,竟然没伤到心肺诶!你不会死的,再坚持一下哦。”
周明达真想一棋盘砸在方宁的后脑勺上。
坚持个驴!
臭小子已经没人模样了,还不止血?!
“唔,怎么还没流干净?”
方宁皱了皱眉。
裴醉早已陷入昏迷,连疼痛也不能将他的意识唤醒半分。
“快点啊。”
方宁盯着那血的颜色,也有点急了。
他捏着裴醉的手腕,已经感受不到脉搏了。
骆百草再也不忍看下去,正要强行替他止血时,方宁忽然惊喜地叫了:“毒清了,清了!!!”
骆百草行针的手僵了一下。
方宁拽着骆百草的袖口,又哭又笑:“老爷爷,你看,爹没做错!爹说的都是对的,可没有人相信他啊!”
方宁一边抹眼泪,一边替他止血。
多年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移开了。
心底的冤屈,自我怀疑与挣扎,终得见天日。
他握着裴醉苍白的手,哽咽着:“谢谢你相信我,忘归。”
骆百草不敢相信地捏着裴醉的手腕。
旧毒真的清了。
连原来汹涌如潮水的‘蓬莱’之毒,也安静地龟缩在身体里,仿佛沉眠。
“怎么可能。”
骆百草的白胡子剧烈地颤抖着。
“这不可能。”
他喃喃道。
“...结束了?”李昀声音嘶哑。
方宁兴奋地点点头,抬头却看见李昀极难看的脸色,还有满头的虚汗。
“梁王殿下,要不要给你诊个脉啊?”方宁搔了搔脑袋。
“...不必。”
李昀平静到近乎冷淡。
“哦,好,我去煎药。今夜他肯定会发热,算是第二道生死关。不过,梁王殿下不用担心,忘归连毒发反噬都能熬过去,发热算什么?”方宁抱着药匣子,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门。
申高阳小步移了过去,担忧道。
“元晦,没事吧?”
“子昭,我想单独跟他待一会儿。”李昀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发颤,脸色比裴醉好看不到哪去。
“嗯,好。”申高阳自来熟地把裴王府当自己的地盘,开始赶人。
李昀将昏迷不醒的裴醉安顿好,撑着床沿下了床,腿一软,险些晕倒在地上。
他白着脸,头晕目眩地扶着龙门架,从角落里拿起湿帕,蹒跚走回裴醉的身边,无力地跌坐在床头,稳了稳晕眩的视线,眼帘微垂,替他仔仔细细地净了面。
然后又替他系好散落的衣襟,替他拉起被子,吹灭蜡烛,合上窗扉。
他借着月光,慢慢地躺在了裴醉的身旁。
他蜷缩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地,将手放进裴醉的掌心。
“忘归。”
他声音带着不确定和迷茫,像是暗夜迷路的幼兽,试图靠近这世间仅剩的光,却又不敢高声惊扰,怕这是一场梦,醒来便一切成空。
裴醉呼吸极轻,在温良的月色下,眉目安然。
李昀心慌得厉害。
他慢慢地伸手,去触碰裴醉的侧脸。
蓦地,李昀眼泪盈满了眼眶,豆大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原来,这世间的温度,令人如此眷恋。
杨文睿盯着堂下梗着脖子,不愿配合审讯的曹化,眉心狠狠跳了跳。
都察院与六科给事中互相补充,两院共称‘科道’,共同言谏,不分上下。但六科给事中的官位远远低于都察院众人,敢以八品之职弹劾当朝权臣。
作为都察院首的左都御史杨文睿,早就看不惯六科那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家子气,尤其是知道了曹化与宋之远之间的腌臜事,更是气得跳脚,认为这等小人脏了言官一汪清潭。
“杨大人,这封密函是假的。下官都说了三次,从不知此事,乃是杜卓陷害于我。”
曹化被拘在都察院这么多日,早就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熬到三司会审,看见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脸,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亲娘,哭着喊冤枉。
这是都察院的场子,杨文睿自是不会让曹化有任何机会狡辩。
杨文睿手中醒木一敲,哼了一声:“密函真假,本官自有分辨。至于杜都给事中,你二人同僚近八年,为何突然便要陷害你?”
曹化自是半点不谈与宋之远那点事,揪着密函的真假,咬死自己乃是冤枉的。
杨文睿又审了半日,硬是没撬开曹化那张嘴。
午后,又提审了宋之远,而那老油条一贯与杨文睿打惯了交道,对杨御史的话术早就了若指掌,回答地滴水不漏。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并不想蹚浑水,毕竟现在承启乱成了一锅粥,只有杨文睿那个老古板还在坚持着审理什么甘信兵败,同僚互坑,真是没脑子。
摄政王已经被幽禁,他曾经下的令,就是口空废纸,烫手山芋,别人想甩还来不及,他怎么拼了老命的往里冲。
这样的老古板究竟是怎么成为三朝元老,骂了三朝皇帝还没有被人搞下去的?
李昀清冷安静地坐在一旁,从头至尾,不置一词,只淡漠地看着曹化和宋之远那毫不在意司法公理的不屑神色,以拳抵唇,低咳了一声。
“殿下,看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杨文睿在退堂后拱手朝李昀施了一礼,有些懊恼和歉疚,“是下官无能。”
“曹都给事中身陷囹圄,却仍是不慌不乱,咬定是栽赃陷害,事已至此,期望他自己招供,已经不太可能了。而这密函究竟是否伪造,是谁伪造,为何伪造,也难以考究。”李昀微微一笑,“而宋尚书更是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无辜受害的凛然正气,恐怕是将手中的把柄都清扫干净了,笃定杨御史不会抓住他的错处。”
“正是如此。”
杨文睿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当夜便派人去搜查了宋之远的府邸,可哪有什么暗账明贿,往来信函?全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了。
可,杨文睿道因此笃定了宋之远确实有问题,这般做贼心虚,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
杨文睿暗自蹙了蹙眉。
这事来得蹊跷,像是有一只大手在搅这浑水一般。
怎么那般巧,便将曹化包庇宋之远,宋之远包庇贾厄,贾厄兵败火船炸裂,这三件大事连了起来?
李昀略微一沉吟,温文道:“本王有些想法,想说与杨大人一听。”
杨文睿只闻梁王在诗词学问上剔透清灵,不知他在政事上能有几分建树。
不过,出于对李家血脉的天生尊崇,他还是拱手道:“愿闻其详。”
“本王游历时,曾听到府吏将三年一度的吏治考评,戏称为走过场。”
杨文睿怔了怔。
“‘古人所以颂圣贤者,今以之颂凡夫也’。我等居高位,却食禄无所为,甚至在百姓口中,已经沦为了凡夫庸人。本王心中愧疚难当,日夜忧思,不知该如何才能肃清我大庆官场不作为的现状。”李昀手中折扇微阖,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此案,来得正是时候。”
“我大庆百年引以为豪的监察制度竟被铜臭侵蚀,乃是曹都给事中一案背后的关窍。”
都察院与六科同属监察,李昀这淡淡一提,杨文睿有些脸热,低咳了一声,垂头应‘是’。
“本王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杨御史不必多心。”李昀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围,接着温声道,“而文臣守关武将互通有无,暗通款曲,贪污受贿,便是宋尚书一案背后的关键。”
“这两件大案,不仅事关宋尚书、曹都给事中和贾总兵三人,更是牵扯到了兵部、六科,以及守关武将,这一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都察院,实在是让杨御史难做了。”
李昀条理分明地由皮剖骨,闻风识雨,让杨文睿逐渐放下心来,终于肯将心中的苦闷全盘倾倒而出。
“殿下说得极是。并非下官不尽心,而是牵扯太广。法亦难责众,烧不尽贪腐,春风吹又生。下官,总不能将大庆所有朝臣都弹劾入狱,否则,这国之不国,如何可行?”杨文睿苦笑着,“下官时常在想,这法之一字,终究还是掌握在人手里。若是律法严苛,百姓终日惶惶;可律法松懈,官员贪腐难灭。执法者如同手持利剑,若剑锋指向罪犯,便是捍法卫道;若藏剑锋于内,便是闭目敛财,袖手罪恶。可,执法者亦是人,总是免不了贪欲,我等,真的能将这贪腐一事尽数剿灭吗?”
李昀慢慢起身,手握折扇,颀长的纤瘦身影站在都察院堂上,声音清朗澄澈,宛如一股清流拨开浑水的泥泞。
“杨御史此言,昀亦赞同。”
“人欲难灭,但活一天,大庆长存一日,人对于财富与权势的渴求便不可断绝。史为世鉴,就算再严苛的律法,也难阻挡那些铁了心图财求官之人登天的道路。”
“可,我等入朝为官,便要摒弃人欲,恪守为官之道。顶戴乌纱,便是栋梁,大庆屋脊不正,如何撑起飘摇河山?”
“难道因为这条路难走,因为欲壑难填,你我便要放弃这条路,任贪欲夺取这朝堂最后一丝清明,将这本就浑浊的水尽数染黑?”
李昀颀长的单薄肩背挺得很直,昂首,坚毅执着的眼瞳隐隐有火燃起。
“治国以法,立法以严,执法者慎,守法者安。”
“为官者不慎,民有冤不得申;为官者不清,民惶惶四海难靖。”
“大庆苦贪官久矣,百姓之苦,久矣。”李昀声音微微发颤,“本王不知,这身着官袍的大庆朝臣,是如何坦然站在这血肉白骨铺就的黄金殿堂之上,还要对百姓吮血吸骨,恨不得连骨头渣子都敲碎了,尽数吞到他们的金银聚宝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