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梁王殿下从老夫面前消失!酸死人了!”
第98章 开端
李临坐在裴醉的膝盖上,背靠在那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手边摆了贵重的鎏金暖炉,那热气氤氲地荡漾在他的四肢百骸间。
他困得眼皮发沉四肢无力,手里的一纸奏折从两指中间滑落,被裴醉顺手接住,稳稳地塞回了打盹的小皇帝手里。
李临感受到掌心硬得硌人的奏折,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声音软糯夹着撒娇。
“裴皇兄,朕困了。”
“臣知道。”裴醉将他往自己怀里托了托,轻声劝道,“陛下有床可睡,灾民无家可归,一纸朱批,能救万千性命,陛下可愿为了他们将这最后一本批完?”
“好。”
李临没有推脱,只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眼角红彤彤的,整个人软绵绵地扑在了书案上,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读着。
桌子旁边的老黄狗慢悠悠地绕着李临晃悠的小脚转,时而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白藕似的小腿,时而安静地伏在暖洋洋的地砖上打盹。
李临读一会儿,揉一会儿老黄狗头上又暖又软的毛,又抱着裴醉的手臂朝着火烛摇晃的方向蹭了过去,呵欠大口地挂着眼角的晶莹泪,可还是顽强地撑着通红通红的圆眼睛。
李临的身体长得很快,加上日日练剑,后背的筋肉被骨头抻得紧绷,垂头看折子的时候一直在扭肩转脖子,十分难受。
裴醉取了桌角琉璃彩茶盅,喂小皇帝喝了一口温茶,左手大拇指顺势按揉着小皇帝的肩背穴位。
李临被裴醉的大手按摩得又酸又舒服,昂头朝着裴醉笑了一下,双眼困得全是眼泪。
“快看完了,皇兄。”
“嗯。”
书房很安静,李临撑着看完了这又臭又长的奏折,打着呵欠,在奏章最后,用手里握着的大号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了‘朕知道了’四个大字,最后一笔因为手腕无力而甩了老长,困到了极点,连眼皮都撑不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桌上那方徽墨撞过去。
裴醉用手轻轻托住李临往前栽倒的额头,将他轻柔地抱回了怀里。李临的脑袋枕着裴醉的左臂弯,身体窝在裴醉的胸前,毫不设防地呼呼大睡,头上的小发冠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旁,头发凌乱,脸颊微红,看着狼狈又可怜。
周明达咋舌,搬了凳子,坐到了裴醉的身旁,在他耳边低语。
“若是被人知道...陛下的安全如何保证?”
小皇帝几乎隔两日便出一次宫,从偏门悄悄翻入侯府,每次护卫的步统领身后都要背一大摞奏折,像极了蜗牛身上的壳,弓背缩首走路时,让本是威风凛凛的直卫统领跟个灰头土脸偷东西的小贼一般狼狈,老夫子看了都有些不忍心。
“我活一日,便保他一日。”裴醉捏了件披肩,搭在了李临的身上。
正说着,李昀披着一身风霜和夜色进了书房,看见躺在裴醉怀里睡觉的李临,立刻放轻了脚步。
裴醉抬眸,朝他微笑,眉梢微动,似在询问他今夜是否有收获。
李昀摇了摇头,眼神间有些许的失望,却没有泄气,唇角微微上扬,抿了个坚定的笑容出来。
“唔,木头马...木头狗...木头桩子真硌手...”李临睡梦中呓语,依旧没有忘记他最得意的木工和木头。
李昀走近垂眸,看见李临正满足地咂咂嘴,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微微蹲下,轻声说。
“陛下,今夜就在侯府里睡吧,待明日再让步统领送你回去,好不好?”
“唔...嗯...梁皇兄...好...”李临听见李昀清澈温和的声音,胡乱地点点头,双手抱住了裴醉的腰,睡梦中甜甜一笑。
周明达看着这一大一小宛若父子的亲昵模样,总觉得和谐中透露着一丝诡异。
这世上,除了亲缘血族,竟真的能有让一朝天子这般毫无保留信任的存在?
臭小子,他莫非也是李氏的种?
念及一贯不走常路不干人事的先帝爷,这个惊世骇俗又顺理成章的念头硬生生把周明达吓出了一身冷汗。
老夫子朝着远方星辰遥遥一拜,对漫天神祇告了个罪。
并非有意冒犯先帝爷与李氏先祖。
周明达告完罪,又挠了挠下巴。
不可能。
先不说臭小子身上这么重的凶煞气,命中紫薇半点不沾;要是臭小子真的是李家的种,他早就把先帝的坟给撅了。
周明达目光逡巡在裴醉和李昀脸上,最后朝着裴醉挤眉一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
裴醉斜眼看着周老夫子那笑眯眯的神棍表情,凤眸淡淡眯了一道缝。
“敢问师父,又在想什么?”
周夫子摆了摆手,摇头晃脑:“老夫只是感慨,做人啊,得善良。千万别不干人事儿,否则将来免不了被后人开馆掘坟。这坏人姻缘,等于挫骨扬灰,千万慎重。”
“莫名其妙。”裴醉收回视线,用指节轻扣桌面,守在门口的步景离得到消息快步入内,朝着裴醉拱手一敬,低声说道。
“陛下,卑职冒犯了。”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背着浑身还冒着热乎气儿的李临,在小厮的引路下,消失在了书房门外。
裴醉动了动被压得酸麻的膝盖,朝着李昀伸手:“累了?过来。”
周明达鄙夷地瞟了一眼眉目含笑的裴醉,丢下手里的笔,仰天长叹。
“偌大一间书房,竟无老夫栖身方寸之地。”
“既如此,师父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别拦着我与元晦亲热。”裴醉眉峰略挑,“坏人姻缘,什么来着?”
周明达用笔杆子轻轻地砸了裴醉的肩,骂一句‘臭小子’,甩了袖子便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李昀站在一旁,无语扶额。
“不想先生操劳,便好好说话,何必...何必...”
裴醉长臂一展,左手握着李昀的腰,扶着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转手递给他早就准备好的一杯热茶。
“在师父面前,羞什么?”
李昀嗔他一眼,便低垂眼帘小口喝茶。乌黑纤长的睫毛被热茶蒸出了软软一层水雾,看着乖顺又温和,裴醉心里一软,抬手用温热的大手捂着李昀冰凉的小脸,替他暖着深秋的寒意。
李昀那巴掌大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清冷若皎月的眸子,此时因为羞怯和无奈染上了些许的绯红。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脸皮太薄。以后跟那群老狐狸周旋,得学着不要脸。”
“克己复礼,方为长久之道。”
“克己容易自伤,守礼又太过冷情。你忍心拿朝堂那冷冰冰的一套对我?”
李昀柔软冰冷的脸颊擦过裴醉略有薄茧的手掌,心里不由得一软,抿唇浅浅笑了。
“不要得寸进尺。”
裴醉沉声笑得开怀,手掌转着圈地揉着李昀的脸蛋,凑近了些,那俊朗英气的眉眼在李昀面前逐渐放大,再放大。
李昀睫毛微微颤了颤,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那灼热吐息在他面前打了个圈,化作一声闷笑。
“不是不许我放肆?怎么元晦看着满脸的期待?”
李昀耳根涨得通红,别开了眼,下颌却传来温和的力道,将他的脸转了过去。
“生气了?”
李昀沁着微红的薄唇微微长了一道缝,想要解释,却被那灼热的气息吻了个满怀。
“今日换为兄教你一个新词。”近在咫尺的声音滚烫地擦过李昀的唇畔,“恃宠生骄。”
裴醉的手一点点顺着那柔软的青黛色直裰滑了下去,直到落在腰际那两指宽的纹竹腰带上。
李昀被吻得晕晕乎乎的,只能无力地抱着裴醉的肩,没有意识到那搁在腰间的修长双手极快地拔出腰带侧面插着的一根毛细银针。
裴醉眸光陡然冷了下来。
是折扇里发出的毛细针。
银针没入腰带半个指甲深,末端略微弯折,如此有韧性的材质,除非大力冲撞不能弯断。
想必是被人用什么兵刃挡了回来。
朝中竟还是如此危险,连暗卫也护不住,竟到了要自己开折扇自保的地步了吗?
“...忘归?”
听见李昀瘫软的声音,裴醉褪去眸光里的冷意,甩了指缝间夹着的银针,用二指轻轻掐了掐他的脸。
“好了,以后除了春宵暖帐,我再不胡说八道,好不好?”
李昀红着耳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日朝堂上如何?”
“徐通判扶灵上殿,将广渠知州的冤情昭告天下。慷慨激昂,字字泣血。”李昀念及脑海中的猩红一片,不由得抿了抿唇。
“怎么?”裴醉眉头微蹙,“不顺利?”
“...高家俨然握住了盖家残余势力,不知从何处寻得了郑知州的贪污账目,公然与徐通判对峙。”
“看来,这账目是真的。”
“嗯。夹在江南八府中,为了保住官位,他不得不迎来送往。可徐通判早已告知于我,入账的银钱,早已一分不剩地送了出去,否则广渠何至于苦成这样?”
裴醉握着李昀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后来呢?”
李昀没有说话,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奉天殿的柱子,迟早要被这群死心眼的文人撞塌了。”裴醉仿佛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
李昀轻轻捏了一下裴醉的手背。
“以血证道,以命谏言,文人脊梁不弯,风骨不屈,值得尊敬。再说,兄长自己也曾向死而行,更不该这么说。否则,你又如何对得起自己?”
裴醉眉峰微挑:“元晦这是,心疼我?”
“嗯。”李昀并没否认,可又认真地重申了一遍,“不要转移话题。兄长这话,说得不对。”
“为兄错了。”
裴醉认错地干净利落。
那人俨然一副‘元晦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莫名骄傲,让李昀无奈地笑了,可哽在心口的一口闷气倒是散了许多。
“不过,徐通判的死,也成为了彻查贪腐的导火索,连同宋之远贪腐一案,自上而下,将兵部内外彻查一遍。而杜卓的死,使六科失去了信誉与公道,原本属于他们的监察与进谏的权力也悬于纸上。杨御史干脆也以案卷库走水为由,带领都察院进行内部肃查,然后,便要带着都察院清算六科公事。”
李昀一口气说了许多,终于笑了,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仿佛终于拨开了浑水,得以窥见清溪的一隅。
“如此,总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端。”
裴醉只是温和地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很温柔:“是吗?那太好了。”
李昀高兴之余,却从裴醉的笑容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忘归,莫非,今日之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裴醉抵着唇咳嗽,颇为无辜地摊手,“这几日,你把我看得死死的,连床都不许我随意下,我哪有机会去插手这些事?”
李昀抿着唇角,直直地看向裴醉的眼底。
“不信我?”裴醉问他。
“...不信。”
裴醉闻言,右手直接拉住李昀的后颈,在他柔软的下唇上惩罚似的咬了一口,又用轻轻舌尖舔舐着咬破的伤口处。
他声音微哑,又带着笑意,气息酥麻地散在李昀的唇畔:“再说一次?不信我?”
李昀捂着唇,震惊到瞳孔剧烈发颤:“...裴忘归,你是狼狗吗?”
“原来元晦喜欢这样的。”裴醉左手随意搭在椅背上,随意抬眼,自得挑眉,悠悠然地‘哦’了一声。
李昀白皙的脖颈瞬间便熟透了,下意识地咬着下唇,却又碰到了那处火辣辣的伤口,脸色都要红得发紫。
裴醉真怕李昀把自己羞死,抚着他的后背,干脆直接认错三连发:“为兄不懂礼节,为兄错了,为兄该死。元晦啊,喘气,喘气。”
李昀恼羞成怒,轻轻地在他肩头推了一下。可抬头对上那一双笑眼时,却又没出息地一瞬间怒气全消。
“真是。”他揉了揉发烫的耳尖,垂眼笑了。
裴醉看着李昀掩饰害羞的小动作,心尖都软了一块,温柔地抬手替他理了理发冠,边换了个话题。
“连续三日都没见到谈侍郎?
说起这个,李昀一双微扬的双眸缓缓落了下来,轻轻颔首。
裴醉眼眸微微一眯,刚想开口,便被李昀堵了回去。
“不必,你好好在府里养着。”
裴醉略染上些冷意的眸子被李昀一句话回了暖,无奈地笑:“我还没说话。”
“你呼吸乱了。”李昀将手轻轻附在裴醉的玄色绮罗服前襟,感受着从柔软布料下传来的沉重回响,片刻,轻轻笑了,“心跳也快。”
裴醉微凉的指尖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将那精致俊秀的脸微微挑起一个上扬的曲线。
“李元晦,我心为什么乱,你不清楚吗?”
李昀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一双染着烛影的眼睛,一颗心无可抑制地跌进了那汪深沉又温柔的漩涡里。
“人心若如青山,任轰然雷震大雨倾盆,自浩浩然巍峨不倒。”他清冷的嗓音微微发哑,“想来,兄长同我一般,只是沧海之一粟,红尘一凡俗人,心如幡旗,风吹可动。”
裴醉无可奈地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李昀的额头。
“说点为兄能听懂的。”
李昀握着胸膛里的一颗心,恨不得将那跳动不息的心全都送给眼前心上人。
于是,他在裴醉怀里换了个姿势,近乎正襟危坐,一字一顿,慎而又慎。
“因为,喜欢。”
裴醉呼吸颤了一下。
他一贯承受不住李元晦这样有礼却坦诚的心意。
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李昀精致的眉眼,掌下那双蝴蝶翅膀似的睫毛颤巍巍地扫过他的指腹。
指腹的酥痒如藤蔓,沿着奔腾的血流,一点点缠进了心底,收紧,再收紧,让他有一瞬的窒息和眩晕。而他分不清这晕眩究竟是因为日渐虚弱的身体,还是心底隐秘角落里无声嘶吼着的那丝不甘与痛苦。
裴醉抬手将李昀揉进了自己的胸膛。
任凭心底无声裂得血肉模糊,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哑着轻笑。
“真乖。”
李昀被很紧地拥在怀里,那人震耳欲聋的心跳在他的胸膛一同共鸣着,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裴醉的背,轻轻地应了一声。
“很晚了,回房休息吗?”
“好。”
裴醉温和地揉了一把李昀的发顶,刚要起身,便看见周夫子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小阿宁去哪了?!”
裴醉眼神一凝,沉声问道:“他不在药庐?”
“不在。”周明达心慌得厉害。
药庐里落了薄薄一层灰,方宁从不离身的药匣子也安静地在角落里躺着。
以前也不是没有几天几夜不回来的时候,但无论是上山采药,还是替野狗野猫治伤,他总不会丢下他宝贝的药匣子。
不对劲。
裴醉眉头猛地一锁。
“我派人出去找。”
第99章 崔元白
近郊的一间木板房,侧面墙上挂着一个姜黄色的药葫芦,屋檐下的药杵摆了一排,砖灰色的坚硬方形地砖蜿蜒着,从木板房门前一直延伸到篱笆门口。
大雨下了三日,砸得老树枝桠都劈了叉。
在灰暗歪斜的树丛枯木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跪着,一身湖蓝色的直裰早已被雨水湿透了一遍又一遍。
方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被泡得浮肿的惨白手掌努力撑着膝盖。
“老爷爷...你见一见我...”
他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被埋没在倾盆大雨里。
没有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小药童擎了一把油纸伞,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蹲在淋成了落汤鸡的方宁面前,不耐烦地说道:“这位公子,师父说了,不想见你。他该说的,都说了,救不了,就是救不了。”
“我不相信!”方宁死死地抓着小药童的手臂,拼命地摇着头,“老爷爷既然能解出那方子,一定能帮我一起做出解药...”
“什么方子,你别胡说!!”小药童大惊失色,捂着他的嘴,就差把浑身无力的方宁捂得窒息憋死。
“我...”
方宁还要说话,后脑勺却被重重砸了一闷棍。
他一瞬间便失去了力气,向前栽进了雨和泥土混杂的肮脏地面。
一个锦衣玉袍青年甩了烧火棍,丢进了雨里,又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心里的泥。
“崔五哥,一个臭虫也值得你亲自动手?”
高放轻声笑了,用脚尖踹了踹方宁瘫软的身体,像是在拨弄一条死狗。
崔元白斜睨着方宁腰间露出一角的侯府腰牌,饶有兴趣地蹲了下来。
“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木板房的门缓缓开了。
屋内,骆百草的表情被倾盆大雨模糊得面目全非。
他不欢迎也不婉拒这两个不速之客,只是开了屋门,自己转身脚步蹒跚地进了内室。
方宁躺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耳朵里嘴里全都是泥和水。
他其实没有完全昏过去,但是被打得头晕目眩,确实也没办法再爬起来了。
他跟着赤凤营军旅多年,对危险有着最本能的直觉。
方大夫一反常态地机灵了起来,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只不动声色地把眼睛稍微张开了一道缝。
三人的身影离他太远,耳畔的大雨嘈杂到他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密谋。
但方宁知道,老爷爷绝对有问题,那两个人也不是好人。
得想办法逃回去,告诉忘归。
身旁守着的侍卫瞥见了方宁微颤的手指,大声喊道:“五公子,这小子好像醒了。”
方宁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脸趴在地面上,掩盖着颤抖的睫毛。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想死啊。
“拖过来。”
崔元白的声音从大雨中模糊地传了过来。
方宁被拖拽着两只脚,以一个狼狈的下趴姿势被拖了过去。
他紧咬着牙,膝盖磨着地面,疼得他眼角的泪水直淌,幸好被雨水混着,才看不出太大的破绽。
‘嘭’地一声。
他被丢在了两双精致皂靴的面前。
有脚步声缓慢地靠近。
一步,一步。
方宁心脏都快要蹦了出来。
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头顶,接着,柔软而温热的指腹按在了方宁剧烈跳动的颈部脉搏处。
宛若被人用刀子抵着咽喉,方宁呼吸一窒。
还没开始逃跑,就要结束了吗?
就在方宁伸着脖子等死的时候,骆百草苍老的声音低声传来。
“没醒,梦魇罢了。”
“是吗?”崔元白把玩着手里的核桃,咯吱咯吱的摩擦声让人听着耳朵发麻。
“五公子是不信老朽?”骆百草扶着小书童的手臂,挣扎着站了起来,给崔元白让了个地方,“那请自便。”
高放打着圆场:“先生说哪里话...”
崔元白却阻了他的话。
“那我就越俎代庖了。”
说完,轻飘飘地吩咐道:“把舌头割了吧。”
方宁先是愣住,接着,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下手太重,若要以他为借口进入侯府,老朽没法跟小侯爷交代。”
骆百草冷淡说道。
“哦?”崔元白审视地打量着骆百草的脸,思忖了片刻,似是在考虑他这话背后的忠诚。
“五哥,既如此,便挑了他的手筋,灌一碗哑药。”
高放善解人意的建议正入崔元白下怀。
几个护卫接到了崔元白的眼神暗示,立刻按住方宁的肩背,为首的刀疤脸用匕首狠狠地剜着方宁的手腕。
那冰冷锐利的刀尖极快地割破了皮肤,一点点刺进手腕的血肉里,一寸寸逼近那跟脆弱又坚韧的手筋。
方宁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精于医道。
他甚至能准确地分辨出来,自己的手离被废掉还剩多远。这种绝望的凌迟,远比一刀杀了他痛苦多了。
偏一点,偏一点。
方宁无声地淌着眼泪。
不要废了他的手,他还要握针,还要救人。
可,那刀尖还是碰上了那根手筋,整个手腕先是一麻,接着剧烈的疼痛让方宁毛孔喷张,脸色涨红,整个人剧烈地战栗。
呜呜,爹,忘归,周先生。
我好疼。
方宁只来得及张了张嘴,痛到根本哭不出声,在一片绝望和剧痛中昏了过去。
“怕先生忘了,提醒一句。从一而终,是个好品质。临阵倒戈,恐晚节不保。”崔元白说话慢条斯理的,却听着让人心惊。
骆百草脚一软,倒在了椅子上,沉默了半晌,抬起了头。
那表情里,写满了绝望与挣扎。
“老朽这一生,都在为那件错事而犯下更多的罪孽。”
“怪谁呢?”崔元白将手里盘得光滑的核桃送给了骆百草,表情似笑非笑,眼底藏着嘲讽,却慷慨地说道,“如果实在找不到人怪罪,就怪我吧。”
骆百草本就苍老的身体更加佝偻,他扶着手杖,望着桌角那一小团香灰,疲惫地挥了挥手:“这是最后一次。”
“当然。”崔元白折扇一甩,比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高放和崔元白两人鸠占鹊巢地在骆百草的简陋居所烹了一壶茶。
崔元白望着骆百草佝偻迈入雨中的背影,感慨道:“裴四真能撑啊,竟然还不死。”
“快了。”高放阴恻恻的笑容缓缓绽开。
“本来只想借他的手搞垮盖无常,可没想到,那胆大包天的武夫,竟然将姑姑请出了宫。”崔元白抿了一口茶,舌尖全是劣质茶叶的苦涩,他用舌尖捻了茶叶梗,优雅地‘呸’了一声。
“五哥这次回承启,看来是有所打算了。”
“也没什么打算。我闲人一个,只是奉父亲之命,带十二妹入长阳山,探望姑姑。”
“十二姑娘?”高放若有所思地看着淡笑的崔元白,忽得明了,“莫非...”
“崔氏一门承后位,乃是先帝金口玉言。如今,崔家嫡长孙女入主后宫,天经地义。”
崔元白轻轻弯了唇角,举起手中的茶杯,朝着高放遥遥一敬:“不过,现如今,崔家还要仰仗高世叔在承启的人脉。”
高放哪里听不出崔元白话语里的试探之意,连忙推拒道:“五哥说哪里话。昔年盖无常只手遮天,如今一朝天地变,你我携手是天经地义,想必家父也有此想法。”
这个回答,崔元白很满意。
两人轻轻碰杯,就着倾盆大雨饮下一杯心思各异的茶,遥望着远方压城的阴云。
要变天了。
二十二被揪了出来。
裴醉详细地问了三日前发生的事,得知方宁给自己诊过脉,他周身蓦地凛然寒冻,压着沉怒,却也没有追责二十二的过失,只怪自己没有事先吩咐人拦着方宁入内。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遣了一半人手在城内城外寻找,自己安静地坐在桌前,容色平静,右手飞速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那看似毫无波澜的面容下,无数激烈的情绪和突如其来的痛楚如同利剑贯穿着他的身体,却被他狠狠地压了下去,只是唇角无意识地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