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对。”裴醉笑累了,按着额角,“灾民还没有米粮果腹,你我却在这里浪费粮食。”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李昀攥了攥拳,眼中的坚毅与决心都要溢了出来。
“不能不喝?”裴醉看着那药膳粥,跟看毒药似的,眉心微拧。
“给我个理由。”
“...算了,喂我吧。”
裴醉就着李昀的手,将那粘稠的药粥吞了一口,喉结一滑,便咽了下去。只是刚吞下去,他便用手掩着唇,转过了头,十分难受地单手撑着灶台,身体微微弓了一下。
“怎么了?”李昀没想到裴醉的反应这么大,有些忧虑地握着他的肩,将他转了过来,“哪里不舒服吗?”
“咳,元晦,你知道,为兄五岁拎刀杀过马贼,九岁射箭百步穿杨,十一岁乱军丛中斩过敌将头颅。”裴醉望着手里那碗人模狗样的药膳粥,嫌恶地皱了皱眉,扯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自夸。
“嗯,我知道。”李昀压着担忧,握着他的手,“怎么说起这个?”
“咳,我只是想说。”裴醉脸色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除了诗词歌赋和煮饭,为兄其他都很行。”
李昀被他的话惹得一呆,又难得在裴醉脸上看见吃瘪的不甘心,担忧顷刻飞出了九霄,没忍住扭过头‘噗嗤’一笑。
“是,兄长很行,特别行。”
裴醉又狠狠地咬下一口粥,右手掐着李昀的小脸,语气佯作冷冽:“不许笑。”
李昀努力地压着笑眼,表情却有些绷不住,嘴唇抿得发颤,笑意还是从那染上绯红的双颊上绽了出来。
裴醉无奈的笑容里藏了一丝温柔。
他转身慢悠悠地走到了后厨水缸旁边,倚着冰凉的陶缸边缘,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
那人削瘦的肩背被月色映得苍白,可眉心的笑意却很浓,显然是心情颇好。
李昀坐在他身边,左手轻轻抬起来,放在他的腹部,慢慢地打着圈揉了揉。
“先生说你肠胃不好。”
裴醉搁下手里的粥碗,左手覆在李昀的手背上:“师父就爱小题大做,我好得很。”
他的手掌被粥碗烫得很暖,李昀干脆将他的手放在那冰凉的位置,然后转而将手叠在了他的手掌上面,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替他揉了揉。
“肠胃都绞成这样了,还嘴硬什么?”李昀轻轻地带着他的手,轻柔地替他按摩着,“你不想吃饭,不就是因为每次吃完都会不舒服吗?”
“你怎么又知道了,嗯?”裴醉无奈的笑。
“自然是方公子说的。”李昀责怪地嗔了他一眼,“我就没见过像兄长这样因噎废食的。哪家大将军像你这么挑嘴,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
“你家的。”裴醉垂眸轻笑,“怎么,忽然反悔,不想要我了?”
“让我想想...”
李昀故作认真地思索。
在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中,裴醉一点点压低了眸光。
他右手猛地揽过李昀的细腰,那腰间的玉坠险些被这大力一拽而飞了出去。
李昀低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被压进了那个灼热的胸膛里。
“李元晦,我不是没给过你反悔的机会。”裴醉带着薄茧的滚烫指尖擦过李昀的唇瓣,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
李昀掌心压着那人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灼得他手心发麻,他呼吸慌乱,低低应了一声。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应,裴醉并不满意。
他反身将李昀压在了水缸与墙壁围成的转角里,右手还不忘护着他的腰,怕他硌到那冷硬的边缘。
这强硬中又保留着令人心动的温柔,让李昀呼吸微微一滞,猛地心跳如鼓擂。
“你觉得,我现在会允许你离开我?”裴醉拉高李昀的左手,将他的手背扣在冰凉的墙壁上,高大的身型背对着火光,投下的阴影将李昀的视线尽数挡住。那人动作十分霸道,可近在咫尺的滚烫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李昀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右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问他。
“若我真的反悔了呢?”
话音刚落,裴醉的肩背猛地一僵。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李昀的手,双臂无力地滑下。
可李昀却没动,固执地环着他的脖颈,等一个回答:“说话。”
裴醉垂在身侧的手,重新虚虚地绕上了李昀的腰,靠在他的耳边,给出了他的答案。
“...那真的太好了。”
那句话里笑意很淡,却字字认真而珍重。
有释然解脱,有不舍不甘,更多的,却是那份不易察觉却浓厚到深沉的爱意。
说出口了才发现,他的愿望很简单。
希望李元晦的眼睛永远单纯不染污垢;希望他的心不再被人伤得支离破碎;希望他前路坦荡无荆棘,又希望他永远有路可回头。
不是不想留住他,只是,更希望他好。
李昀喉头一酸,眼角蓦地红了。
他将头埋在裴醉的肩上,眼泪簌簌掉落,晕湿了一小片衣裳。
“裴忘归,你混账。”
裴醉左手轻轻地揉着李昀的后脑,无奈地笑:“以后想哭就骂我,骂我就别哭了,行不行?”
李昀带着鼻音,闷闷地在他耳边低语。
“若是从前的裴四纨绔,绝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将我推走。这世间没什么能束缚住他,繁文礼教他不屑一顾,刀山火海他付之一笑。他从不瞻前顾后,自己的东西,从不拱手让人。那骄傲而温柔的四公子,你把他丢到哪里去了?”
裴醉怔了一怔,复而垂眸轻笑。
“原来,你从这么久以前就心悦于我了,是吗?”
李昀耳根又烧得火红,趴在裴醉肩上,咬牙切齿地耳语:“裴忘归,我是这个意思吗?”
裴醉低沉微哑的笑声响起,胸膛微微发颤,那共鸣吵得李昀心跳又乱了拍子。
“别笑了,重新说一遍。”李昀推开他的肩,用认真的神色直直地看向裴醉的眼底,“若我反悔,你当如何?”
裴醉眉间的动摇骤然散去,他低沉的声音合着窗外的风动树摇,一字字落在了李昀心上。
“我不许你后悔,亦不会让你后悔。这辈子,除了我的身旁,你无处可去。无论余生几何,寿数短长,我都会陪着你,尽我全力,予你幸福。”
裴醉用温热的手指捏着他的下颌,眼眸清朗,唇角微弯,如天光破阴云,一笑风华。
“满意了,我的夫人?”
李昀被那低沉撩人的声线烧得脸颊红透,却努力地迫使自己抬起头,咬着下唇,坚定地点点头。
“望兄长铭记今日承诺,一生不忘。”
裴醉沉声一笑。
“不敢忘。走吧,别让人知道你我炸了后厨。”
裴醉牵着李昀的手,留了一地的凌乱狼藉,从案发现场落荒而逃。
待两人梳洗完时,夜已经很深了。
裴醉似乎很疲惫,沾了床便睡下了。李昀燃了安神香,轻轻地搁下鎏金香炉的盖子,合拢了窗扉,吹灭了烛火,才慢慢地摸上了床。
他身着单薄的中衣,披着被子,坐在黑暗里,安静地看着裴醉的睡颜。
李昀用指腹轻轻揉着裴醉削瘦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又瘦了点。”
不知抱膝坐了多久,直到冷气开始顺着领口滑了进去,李昀才恍然回神,安静地钻进了裴醉的被子里。
裴醉眉心微微一动,翻了个身,手臂一揽,本能地将李昀沁着寒凉的单薄身体抱进了怀里。
李昀被蓦然抱了满怀,先是一怔,复而浅笑,心上的寒意也被这温暖的怀抱驱散。他朝着手心安静地呵了一口气,将掌心暖了暖,然后,慢慢地贴上了裴醉的心口。
那人身体微微一颤,低哑着‘嗯’了一声。
李昀手一顿,本就没怎么用力的手掌放得更轻,只虚虚用手心捂着,生怕弄疼了他的伤口。
耳边那人忍痛而断断续续的呼吸逐渐绵长,李昀方才放下心来,将发酸的手掌慢慢移到裴醉的腰上,小脸埋进那宽厚的胸膛间。
裴醉身上干净凛冽的味道绕在李昀鼻尖,仿佛一道屏障,阻隔了心底那些猩红画面与无尽黑暗,仿佛魑魅魍魉都不敢入他的梦。
他俊秀的脸上浮了淡淡一层笑意,在裴醉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
风吹雨摇,仿佛要将外面的夜幕吹裂一般狂躁。
又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过境,曳尾白虹点亮了窗扉,炸开了沉静的黑夜。
裴醉在暗沉的夜幕中缓缓张开眼,寒意刺骨的胸口隐痛处却传来温热细碎的呼吸,像是猫儿的鼻息。他垂眼看见李昀不算安稳的睡颜,轻轻替他捂住了双耳。
那噪音被隔绝在一双温暖的手外,李昀微皱的眉心慢慢展平,睡颜重归安稳。
裴醉的大拇指从他的耳侧慢慢移了个位置,轻轻地摩挲着李昀白皙的脸颊,仿佛怎么也摸不够似的,隐于夜色的笑容很淡,却很温柔。
待那一阵雷鸣过去之后,裴醉小心地放下了双手,呼吸却忽得乱了一拍。他安静地掀了被子坐在床边,右手用力按着心口,表情痛苦地压低了腰。
几股冷汗顺着紧咬着的下颌淌了下来,他抬手不耐烦地抹去,拽了一件衣服起身,又给香炉里添了些安神香,推门出去。
二十二正借着月光蹲着编花篮,看见夜半出来游荡的主子,毫不意外地爬了起来,跟着他往书房走。
“查出来了吗?”
裴醉问的是远远跟着的二十四。
后面的人快走了几步,回禀道:“傍晚时确有一队匪盗途径郊外,不仅伤了方军医,还抢了崔家米铺。刚到承启的崔五公子见到手足皆残的掌柜,大怒,亲自带领府上打手,将匪盗剁成了肉泥。”
二十二在裴醉耳边低声说:“主子,听东五条巷的小乞丐说,今日崔家米铺也去郊外施粥了,崔家的粥里还有肉末呢。”
二十四补了一刀:“人肉末发酸,狗肉末发涩,驴肉末发苦。是人肉。”
裴醉脚步渐缓,扶着廊柱微弯了腰,右手攥拳用力抵进上腹,喉头一颤,将晚上没消化的药膳粥安静地吐了出来,左手撑着膝盖喘息,半天没直起腰来。
二十二赶紧用手叩着他的背,急了:“主子,不就是人肉泥吗,以前你看得还少吗?不至于这么恶心吧?”
裴醉用帕子擦了嘴,压了一口气回胸膛,勉强起身,顺势将手臂搭在柱子上,才能堪堪撑住身体。他气息不匀,脸色惨白,转头斜了二十二一眼。
“听到崔五的名字就反胃。”
“那也不用吐得这么凶,简直就跟那个怀了的...”二十二后背一凉,赶紧转了个话头,“主子说得对,这人就是恶心。如果说高家那个老三是毒蛇,崔家这个老五就是,就是...”
“披着绵羊皮的毒蛤蟆。”
周明达疲惫的声音斜斜地从一旁插了过来。
裴醉抬眼,看见周老夫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孤寂地对月独酌。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喝什么闷酒?”
“臭小子,你有资格说老夫?”
裴醉牵了唇角,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漱了口,坐在他三步远的朱红横栏上,背靠着圆柱,脸映着月色,苍白得透明。
周明达眯着眼,看见裴醉满脸的病色,心痛地长叹。
“老夫这是造了什么孽,眼前的臭小子们一个两个都是病病歪歪的,还没有我一把老骨头硬朗。”
“...伯澜怎么样?”
“不知道是晕了还是睡了,反正不闹腾了。”
“嗯。”
“管好你自己,你看看你这脸色,不知道的以为你明日就要入土了。”
裴醉无声地瞥了他一眼,老夫子恶狠狠地回瞪:“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
裴醉抵唇轻笑,声音从拳头后面溢出来:“多话。”
周明达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转了个话头:“崔家的小子回承启,你什么打算?”
裴醉眼底转过一丝了然,朝着身后跟着的两人道:“领军棍去吧。”
二十二瘪着嘴:“主子,是二十四那个胆大包天的告诉周先生的,属下什么都没做。”
“袖手旁观,罪加一等。”
“主子你是不是因为我刚刚说你...”
二十四锁了二十二的脖子,把他半拖半拽地带走。
长廊重归寂静。
裴醉目光斜向院内的松树下圆石桌,朝着周明达微微一侧头,眼带问询。
周老夫子自然颔首赞同。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径走向月下老树,石桌边早已摆了酒壶酒杯,甚至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花生米的外层脆皮软趴趴地贴在内瓤上,已经凉透了。
“等我多久了?”裴醉斟了一杯,推给周明达。
“一柱香吧。”
裴醉刚给自己斟了一杯,手就被周明达压了一下。
“刚吐成那样,还喝酒?”
“晚上吃多了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又胡扯。是不是肠胃又不舒服了?”
裴醉不置可否,左手转着手中的酒杯,青玉扳指与杯壁摩擦脆响,最后,还是给了周老夫子面子,只嗅了嗅酒香,没送进嘴里。
“你说,大庆的文人怎么生的,道貌岸然不说,心里狠毒扭曲到了极点,连我都自愧不如。”
周明达‘啧’了一声:“你身边的文人可不少,说话小心点。”
“李元晦不在此列。”裴醉飞眉微扬,“除了他,还有谁?”
周明达又被裴醉气笑了,一句‘臭小子’转了十八道弯,回响在空落的院内。
裴醉眼眸微弯,浅浅抿了一口酒,苍白的唇上总算唤回一丝血色,可念及刚才的肉泥粥,寒意又一点点爬上眼底,唇角也放了下来。
“崔五先不说。这大庆的流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身不由己的混账。逼上绝路的灾民,无家可归的百姓,最后成了夺人钱财性命的匪盗,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子。说他们可恶,又得叹一句可怜。说他们可悲,强盗行径又令人不齿。”
“时势成豪杰,也造败类。说到底,人事动乱,皆因大庆颓败,江山日下。所谓成败起落,都是顺应天时人势而已。”
裴醉垂了眼帘,默然喝酒。
“还不信命?”周明达手指头上指天边北斗,戳了戳那颗微微黯淡的破军,“你命星不稳,随时会陨落。你就算掩饰得再好,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所以,你眼睛才快瞎了?”
周明达听得裴醉淡淡反问,又一怔,呐呐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裴醉闷了一口酒。
“以后别乱看。与其信这个虚无缥缈的星象命理,不如信我手里的刀。”
裴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寒光映幽瞳,那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
周明达看见裴醉手里的匕首就发憷,想起那日他濒临垂死时不要命的攻击,他背后发凉,声音发虚:“给老夫放下,好好的玩什么刀。”
裴醉大拇指虚虚摩擦过匕首锋刃,抬眼瞥见老夫子满脸的惊惧,轻笑一声,将银白匕首搁在石桌上,清脆一声响,正色道。
“师父,崔家十二姑娘今日入了长阳山。小五才多大,崔家就琢磨着要立后的事了。”
“嗯,你虽然把太后请离了后宫,可崔家不会善罢甘休。没了你摄政,谁都想成为陛下的身后盾,手中刀。”
裴醉用指尖轻敲匕首磐龙银纹,声音平淡:“若要我说,杀字破万法。”
周明达呛了一口酒:“我看你不是病了,你是中邪了。我教你的权术制衡都喂狗了,是吧?”
“先帝倒是懂得权术制衡,最后如何?兵行险着,死中求生,才是为今唯一出路。”
周明达压下眉间的怒气,磨了磨牙,手中扣着十来枚铜钱,天女散花似的洒了裴醉满身,像是驱邪似的。
裴醉微蹙了眉,肩背一抖,把搭在肩头的铜板甩落膝头。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回去睡觉,别跟伯澜一般发疯,我府里养不起两个疯子。”
周明达猛地把手里的铜板拍在石桌桌面上,酒杯啷当脆响,惊了树上栖落的几只雀鸟,扑棱着振翅没入黑夜。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
周明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里面的清酒洒了两滴,晕湿了灰石桌。
裴醉眼帘低垂,望着那狼狈的酒杯,抬手替他斟满了酒。
两人对坐无言,唯有酒水落入铜杯壁的清脆声响合着风声沉默着,仿佛刚才的怒吼不过是秋风呜咽的幻觉。
周明达别开眼,跟个闹别扭的孩子一般,生硬地转了话题。
“你暗自联手洛桓杀了杜卓便罢了,可你又教唆徐陵殿前撞柱,是不是有点过了?”
“...你知道是我做的?”
周明达声音冷淡:“若非是你主动将徐陵给你的账本借机传了出去,郑知州收受贿赂之事又如何能被清林那帮小子抓住马脚?若不是为了誓死捍卫郑知州的名声,徐陵如何能撞柱?”
裴醉捏着膝盖上还带着热乎气儿的铜钱,敛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黯色,手掌一摊,淡淡道:“他不死,撞不开吏治考核的改革。以血开路,也算是给陛下和王安和手里塞了一把披荆斩棘的刀。”
周明达二指捏起裴醉掌心的铜钱。
“做得过了点。”
“我不觉得。”
周明达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眉心微蹙。
“怎么,没想到你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裴醉沉声低笑,双臂抱胸,倚靠在嶙峋的树干上,声音里带上了疲倦和不易察觉的失落,“收了个狼心狗肺心狠手辣的混账做徒弟,是不是后悔得想要折了你的宝贝棋盘和星盘?”
周明达眉心锁得更紧了,五官皱成了菊花,眉眼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干什么?”裴醉瞥他一眼,眉心一跳,“你这是什么表情?”
周明达拍拍他的肩,手掌伸开,四指回屈,示意他附耳来。
裴醉微微欠了身,被周明达一巴掌拍上了肩膀。
裴醉没留神,本就没什么力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那力道方向倒下,被周老夫子反手搂了个满怀。
周明达大力揉搓着裴醉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流浪街头的迷途小狗。
“臭小子,你这是在朝为师撒娇吗?嗯?”
裴醉猛地咳嗽起来,一巴掌推开周明达的手臂,英气的眉眼间除了嫌弃还是嫌弃。
周明达哈哈大笑,抬手给自己灌了一杯酒,趴在冰凉的石桌上,一口一口地喝着。
“说你冷血,可偏偏喜欢自我折磨,没用的臭小子。”周明达无奈地摇头,“还有,历经刑部那两年牢狱之灾,你还觉得为师是那种端坐高台手不染荤腥的清贵文人吗?”
周明达甩了手里的铜钱,朝着月光摊开手。
那枯瘦手掌的纹路很深,纵横几道深深的暗黑色疤痕。
“世间千百种死法。有的死得糊涂浑噩,不知从何生,不懂为何死,这样的死亡,只能称之为消散;有的死得惨烈,可终究还是被历史风沙湮没,功过颠倒,这样的死亡,称之为昙花一现。有人死得无声无息,可汇小流成江海,最后蜉蝣撼树,天地倒转。可见,死法并不重要,亦不能以此断定功过是非,只要凭心而行,无愧本心,那就是死得值得。大将军万军阵前横刀立马,一人抵千骑,可称豪壮;小官吏备棺入金殿,一人战群臣,亦是无畏。徐通判死得其所,我只替他高兴。”周明达苍老的手摸着膝盖骨,声音疲惫而沉重,“再说,合纵连横四个字,白骨腐尸百万里。总要有人去担这个罪责,总要有人下得去这个狠手。既然你身为执棋之手,便不该在意一城一池得失。你总这么折磨自己干什么?”
最后,老夫子嘶哑地丢下两个字。
“愚蠢。”
裴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光晦暗不明。
“...不像你说的话。”
周明达听到这话,反而褪下眼角的沉重,啧啧弹牙,呛了他一句。
“那是因为你鼠目寸光啊,臭小子。你抬头看看,这天上星宿,时转星移,人亦是,从不在原地停留。老眼光看人,是会被时代抛弃的。”
“那你管我杀不杀人做什么?”裴醉抬眉。
“我还不是怕梁王殿下知道你这幅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周明达抱臂感慨,“这世上,若有人最看不惯你的做法,那恐怕就是梁王殿下了。若不是因为你病得这么重,以他的性格,早就和你翻脸了。”
“...我知道。”裴醉眼帘低垂,挡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那你还不收敛点?”
“不。”裴醉声音放得很轻,“我想给他一条光明坦途,以白玉为阶,日光为烛,目之所及,尽是光明。至于白玉下的白骨,日光后的黑暗,他不必知道。他不忍心看到的,我便捂着他的眼睛;他不屑去做的,我来替他做。若必须以杀为护,那么我就算手上染满无辜者的鲜血,也绝不言回头。”
周明达沉默许久,与他撞了酒杯。
又说了一句。
“很好。”
裴醉小口抿了清酒,呼吸一变,脸色不佳地抱臂靠在树干上,恹恹地蹙着眉心,仿佛疲惫到了极点。
“难受?”周明达老心一揪,手覆上裴醉的前额,倒吸一口气,“怎么出这么多汗,还这么烫?”
“...啰嗦。”
随着周明达手臂的靠近,裴醉心口的锥痛愈发明显,他用力地抿着唇,压着喉咙间翻涌的血腥气。
“...你是不是又去红袖招了?”裴醉压着艰难的喘息,嫌弃地推开了周明达的手臂,“什么味道。”
“上次红袖招闭门谢客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有脸提?”周明达看见裴醉压不住的颤抖指尖,心里一揪,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扛在了肩膀上,“走,师父带你去找骆大夫诊脉。”
裴醉靠在周明达的肩上,浑身无处不疼,连意识都渐渐模糊。
“呼...呼...唔...”
他咬破了下唇,可终是没有抵抗住这锥心的痛楚,眼前逐渐染上一片灰白。
“师父...”裴醉声音发抖,那熟悉的刺骨寒意混着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今夜毒发过于凶猛,猝不及防,裴醉丝毫没有心理准备。身体仿佛被人用尖刀反复地捅穿,他痛得一阵一阵发颤,恨不得蜷成一团。
蓬莱的药性像是飓风过境,在他的经脉肺腑肆意作乱。
这永无止境的剧烈痛楚让他本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几乎土崩瓦解,他唇边终于溢出了一丝难耐的痛吟,苍白的手用力抓着心口的衣服,痛得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周明达焦急地扶着裴醉惨白的侧脸,看清了那双涣散的瞳孔,心里一惊,低吼道:“臭小子,你清醒点!”
“嗯...”裴醉咬紧下颌,脖颈蹦出了一道道青筋,汗涔涔的手掌使劲地攥着周明达的干涩手心,却丝毫借不上力,连呼吸都困难。喉咙间的血腥气不停地翻滚着,犹如涨潮的海水,一阵阵地拍打着他脆弱的神经,那痛楚积累到了极点,他脸色蓦地惨白,身体一弯,朝着地面喷出一大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