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达瞳孔一缩,双臂展开撑住了裴醉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扶在自己肩上,急得声音扭曲:“小子,你给我撑住了!”
“咳咳...我想活着...”裴醉努力抓着周明达的麻布袍子,浑身打着颤,失去意识前,拼尽全力告诉周明达,“师父...我真的...很想...”
周明达手猛地一僵。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
他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很珍惜。
一直很珍惜。
周明达把几近昏迷的裴醉狠狠抱进了怀里,半拖着他往东侧院走:“傻小子,师父在这儿,你死不了。什么聚魂引命灯,八卦返阳阵,都不是话本子里杜撰的。师父上天遁地,无所不能,你不知道吧?”
他说得很急,声音又哽咽,是老夫子从未有过的失态。
“之前说什么都不肯拜我为师,混小子,把珍珠当鱼目的臭小子,你给老夫撑住了,知道吗?!老夫一把年纪了,上哪里再找一个没大没小没心没肺的蠢徒弟...”
听着老夫子慌不择言的唠唠叨叨,裴醉汗水淋漓的眼眸似乎弯了一下。
可他呼吸沉重,再也无力支撑。耳畔传来周明达焦急又模糊的呼唤,他很想说些什么。
别告诉元晦。
别伤到他。
他苍白的唇微动,最后的一句话,消散在风里,身体无力地坠落,如同秋日最后一片叶子翩跹落于北风中。
崔元白站在空荡的崔家宅邸里。
他站了一夜,鬓发上沾了晨露,衣袍丝毫不染褶皱,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的庆典,郑重而期待。
天边,逐渐升起的一轮旭日,将澄澈天空染上血一般的红霞。
崔元白唇角微挑,优雅地一掀衣摆,朝着内宫的方向,深深鞠了一礼。
“恭迎姑姑回宫。”
与此同时,长阳山的车架步撵也迎着旭日东升的脚步,缓慢而声势浩大地朝着朱墙金瓦的承启皇城启程。
为这支队伍亲自打开宫城大门的,是御马监掌印太监,钱忠。
几百人的队伍如一条蠕动的黄金长虫,幡旗迎风招摇,铠甲肃立无声。
当中的一座轻纱笼罩的轿撵被二十人稳稳地抬到宫门口。
侍卫恭敬掀开布帘,婢女惶恐搀扶着一人自轿内而出。
崔太后衣冠从容,步摇微颤,端的一副天家气派。
李临身上的龙袍起了两丝不同寻常的褶皱,头上的龙冠珠帘纠缠在一起,额角渗出了一片薄汗。
跟在他身后的李昀亦是气息不匀。
两人自夜半听闻这惊变,立刻收拾行装回宫,却已经无法阻挡太后回宫的脚步。
李临抹了一把脸,藏起了眉眼间的惶恐,努力攥了攥小拳头,勇敢地站在宫门口,逆着光,迎接太后的轿撵。
崔太后步履很稳,噙着淡笑,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步重回了这权力铸成的宫墙。
“陛下。”
她声音温柔,可李临后背凉了一片。
“母...母后。”
崔太后取了一张雪白的帕子,微微屈膝,亲手替李临拭去了他额角渗出的汗。
“天寒了,身旁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陛下若因此得了风寒,龙体有损,该如何是好?”
许尚仪拢手立于崔太后身后半步,丢了个眼神给钱忠。
“臣有罪。”钱忠五体投地俯首认罪,将李昀身旁近身伺候的侍卫拉了下去,换上了自己的人。
此一举,是为了太后立威,又顺势清除裴王留下护卫小皇帝的人。
李临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他怯怯地开口:“母后,是儿臣不注意,与他们无关。”
“陛下仁德,是我大庆之幸。可有错便该罚,有功也该赏,赏罚分明才好。”崔太后语气更加慈祥,“皇儿,不要让母后担心。”
李临被一个‘孝’字压得死死的,他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转,大庭广众下,用力地憋了回去。
“既是赏罚分明,为何太后只看到了罪责,却看不见护卫守主之功?再说,陛下已经说过不追究,莫非,太后这是要以‘孝’权压天子?”
李昀清冷的声音自李临身后淡淡传来,仿佛清风拂山岗,四两拨千斤。
崔太后目光上移,唇角牵起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这是两人撕开过往虚伪温情后的第一次碰面,李昀单刀赴会,无畏无惧。
“梁王。”
无情的两个字,直直地抛向李昀的面门。
“是,儿臣见过太后。”李昀拱手一礼,声音淡淡。
“看你脸色好多了,想来近些日子过得极为舒心。”崔太后绵里藏针,言笑晏晏,“哀家听闻坊间传言,甚嚣尘上,正担忧梁王会因此不快,可如今一见,哀家倒是白白担心了。”
李昀眉心微蹙,显然是不知道崔太后在说什么。
李临脸色一变,暗自拽了拽李昀的袖子,眼含担忧。
“梁王与侯爷的兄弟断袖,如此侮辱皇家威严的污秽之情事,还是不要说出来脏了梁王的耳朵。”崔太后惺惺作态的微笑挂在唇边,意有所指的话字字钉在李昀的心里。
若是从前的李昀,恐怕早已支撑不住,脸色青白得落败而逃,可,现在他的心已经被淬炼得无比坚强,世间流言和鄙夷眼色,再也伤不了他半分。
李昀微微一笑。
“此等谣言,无稽之谈。儿臣与侯爷嫌隙极深,如何生情?再说,儿臣以为,太后自迁出宫是为国祈福,可没想到这等坊间无谓流言竟然也能传进佛法森严的长阳山。儿臣自是不疑太后的为国之心,那么,便是太后身边伺候的人有了二心,竟用这等流言秽语来污了太后的向佛之心。若太后愿意,儿臣愿意清查此事,定然还内宫一个安宁。”
崔太后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没想到从前脆弱而沉默的李昀一朝露出锋芒,竟是如此难缠。
不过,她并不动怒,只扶着许尚仪的手臂向内殿缓行,路过弯腰拱手的李昀身旁时,轻笑一声:“梁王向来孝顺,哀家很欣慰。”
崔太后金黄衣袍逶迤垂地,莲步缓缓,一路而行至最高处,端坐龙椅旁,垂下纱帘。
那隐约可见的眉目含着雍容而庄严,安静地凝视着殿下的文武百官。
李昀坐在龙椅上,右手攥紧了拳头,声音发紧。
“母后为国祈福多日,辛苦了。”
“陛下不必如此,哀家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比不得各位大人为国鞠躬尽瘁。”
那温柔又含着悲悯的话语,不居功的话术,很容易引起堂下朝臣的好感。
“有太后坐镇朝堂,辅佐天子,定能安天下!”
“不敢。”崔太后抚着前胸,似乎难掩震惊,“哀家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哪里懂得朝政。”
王安和唇边笑容不变,可眼眸垂下的一瞬间却闪过一丝寒意。
“自古垂帘多乱政,这位大人莫非糊涂了,敢动摇国本?”
“摄政王乱朝尚历历在目,如今太后又要垂帘,就不怕此乱象又卷土重来吗?!”
“正是!臣敢以死谏陛下,万万不可允!”
若论朝堂唇枪舌战,言中从来都是言辞最激烈的一柄钢刀。
裴醉摄政之时,言中便守中持正,疯狂弹劾;换个崔太后垂帘听政,言中仍然是不甘人后。
可派系纷争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斗争永无休止。
盖家已然明日黄花,可清林这等庞然大物就算断了一臂,百足之虫仍是死而不僵,更别提还有高功在朝中支撑。
而高家与崔家本无深仇大恨,李昊之死全顶在盖家的头上,崔家的恨意也随着盖无常的死而湮灭,如今清林高崔二家,又重新携手,一同对抗其他党派。
李临坐在龙椅上,手心冰凉。
他悄悄朝着王安和看去,见老大人少见的蹙了眉,他心里又是一慌。
怎么办。
李临心里很慌,本能地看向那空落落的太师椅。
裴皇兄,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办呢。
李临小手抓着龙椅上的龙头,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一双圆眼睛对上了李昀的清澈目光。
四目相交,电光火石间,李临重重地抓紧了那硌手的龙头,猛地起身。
朝堂一下子重归安静,无数目光刺向龙椅前那小小的身影。
“朕,尚年幼。得母后扶持,朕深感欣慰。”李临圆乎乎的小手慢慢松开,软乎乎地朝着崔太后一笑,“母后,朕觉得,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给舅舅正好。朕过几日便下旨,让舅舅一家人从徽陵迁到承启,咱们好好聚一聚,你说好不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高功宛若被雷劈了,浑圆的身体如坠冰窟,怔怔地望着端坐高台的崔太后和李临。
这小皇帝,不讲道理,没有武德。
高家这忙前忙后,敢情都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崔太后也惊了一下。
小五从何处学的挑拨离间?!
还有,迁府承启?这是要断她崔家在江南的根基?!
王安和与李昀对视一眼,唇边笑意淡淡。
清林三足鼎立牢不可破的抱团局势,被摄政王硬生生斩断了一脚;如今两虎相争的局势,又被小皇帝一句话挑拨地摇摇欲坠。
趁着众人呆怔之时,小皇帝扯着嗓子高吼了一句:“就这么定了,退朝吧!”
说完,一溜烟地跑没影了,空留众人面面相觑。
李昀恭敬地同众大臣一同退了朝,放慢脚步走在最后,没忍住低声笑出了声,忙取了折扇挡在面前,藏起这掩饰不住的笑意。
王安和走在最后,看见李昀难得的开朗低笑,先是一怔,而后陷入了沉思。
李昀听得身后放缓的脚步,敛起折扇,整顿面容。
“老师。”
“怎么,殿下不生下官的气了?”似乎是被李昀的笑容感染,王安和温缓的语气里也难得夹了一句调侃。
李昀失笑。
“老师并不曾对不起我,我又以何立场怨恨老师?”
王安和刚放下眉眼,却听得李昀又接上了一句话。
“可老师对不起兄长,还不曾与他致歉。我虽可替老师补偿于他,可终究还是不同的。”
王安和脚步一顿,狐狸似的狭长眼眸不悦地眯了一道缝隙。
“周先生夜观星象,当今已入主紫薇,君命天授,不可违。今日朝堂上,陛下也初露锋芒,只一句便化解了危局。”李昀眼眸微展,极诚恳地劝他,“老师若肯倾囊相授,如何不愁大庆有明君?”
“陛下今日此举,冲动了些。”
“虽有冲动,却奇巧。为了安定江南的钱粮兵马局势,兄长已经暗自筹谋许久,此时就算崔高两家真的想发动兵变,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陛下必然是知道自己身后有无数能臣良将,才敢放手正面与清林一决。此举,老师为何只看到了鲁莽,而看不到信任与果毅?”
王安和安静地看着李昀那双清澈的眼睛,终是在这赤诚而单纯的视线中败下阵来。
“...侯爷身体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李昀笑意收了一瞬,敛起眸中的担忧。
王安和‘嗯’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殿下这几日也不必再来下官府里了。谈怀不想见人,殿下不必空跑一趟。”
李昀摇摇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会放弃的。”
“...下官该知道的。殿下看上去斯文温和,可骨子里最是执拗倔强。一旦决定,从不言败。”
李昀长袖一展,双手在面前合拢,指尖并齐,纤腰微折,朝他行了一礼:“老师,我先去天一阁处理公文了。”
李昀刚刚转身,便听到身后一声低唤。
“老师还有何事?”
王安和缓缓抬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疲惫而低哑。
“殿下,学会护人前,要懂得先保全自己。”
“...是。”
李昀眉心微蹙,不解其意,却仍是点了点头。
天一阁内,伺候笔墨的葛司书已经备好了奏章和公文。
李昀微微颔首,卸了官帽,揉了揉脖颈,径直走向了书案,刚提起笔时,忽得想起,今晨走得急,没来得及询问忘归早上去了何处。
他走上二楼,站在窗边,低唤:“二十二,你可在?”
不过几个呼吸,二十二就倒挂着出现在了窗口处,双眼浮肿得跟个核桃一样。
“梁王主子,有什么吩咐?”
李昀微微怔住,犹豫着问道:“你...”
二十二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哦。梁王主子,属下的脸这是被门砸了,这副丑样子是不是吵到主子的眼睛了?”
李昀心底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不祥,白玉似的右手用力一点点抓紧窗框:“忘归怎么了?”
二十二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的伪装被李昀一眼就识破了,他带着哭腔,差点走了音:“主子...主子他...”
李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毒发了?很严重?”
二十二倒吊着,眼泪顺着眉毛淌过了额头,狼狈又可笑。
他干脆翻了进来,抱着李昀的小腿崩溃大哭:“梁王主子,要是,要是以后没人赏我军棍了,也没人赏我柳枝编花篮了,二十二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李昀胸口仿佛被重重打了一拳,他头晕眼花地握紧了木质窗框,那倒刺狠狠扎进了指甲缝里,鲜血涌了出来,他也不觉得疼,只是心口那无尽的哀恸不断地涌现,噎得他狠狠一窒。
“...怎么会忽然毒发?”
“其实主子每晚都会发作,不过主子把自己关起来,一个时辰就没事了。我们,我们都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可昨晚,昨晚...”
二十二说不下去,捂着脸蹲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李昀声音干涩,不知道是如何问出了口:“...他还活着吗?”
二十二先点点头,又绝望地摇摇头。
“四更的时候,主子就已经昏迷不醒了。骆大夫说,最多只能再撑两个时辰。现在...”
二十二望着那高悬的太阳,第一次,这般绝望。
李昀身体晃了晃,后背重重撞上了书架。
那书案秘卷像乱石纷雨一般砸向了李昀单薄的后背,二十二泪眼朦胧地替他去挡。
李昀只呆呆地坐在那堆纷乱的书册里,一时间头脑空白,连手脚都僵硬,不会说话不会动。
二十二抹了把脸,想将李昀从那堆书册里搀起来。
李昀摆了摆手,自己勉强起身,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梁王主子,你想哭就哭吧。”二十二看着李昀惨白却面无表情的脸,心里狠狠一酸。
“哭什么?”
李昀声音很平静,近乎于淡漠。
二十二哽咽噎在嗓子眼里,这熟悉的语气,他仿佛以为是主子在这里镇着。
“你回去吧,忘归...不在了,府里肯定会乱。我不方便主事,周先生身份也不适合,子昭子奉夹在清林与陛下之间,亦不合适,项副将也不在...”
李昀狠狠地压下话尾的颤抖,缓缓地闭上了眼。
堂堂镇守北疆的宁远侯,大庆曾经的摄政王,亲眷皆战死,朋友不可期,连个光明正大送他一程的人没有。
这锥心的认知,甚至比裴醉不在了的事实还要让李昀绝望。
他攥拳扣了扣心口,里面传来空洞的回响。
空落落的。
仿佛那颗心丢了。
李昀慢慢松开拳头,背靠着书架,努力站直,用尽了全力。
“...你先回府确认忘归的状况。若确认,你便去请杨御史,替他主持丧事。”
“梁王主子...”
“别让我说第二遍。”李昀把削瘦的背对着二十二,声音冷淡又坚持,不容违抗。
二十二双膝重重磕在地面上。
“...属下,遵命。”
屋内重归安静。
李昀沉默地站了许久。
窗外一支寒梅斜斜插入窗扉,幽然绽放,花瓣微颤于北风中。
明明还没到冬天,梅花便开了吗?
李昀抬手,折了一支梅花,捧着那带着寒香的梅枝重回一层楼,坐回了书案前,抬了手腕,蘸了墨,忽得想起什么似的,朝着葛司书问道:“可否替我寻一枚净瓶来?”
葛司书抱着一摞书册,抬眼看见李昀桌角放着的一支梅花,了然笑道:“是,殿下稍等。”
过了一会儿,葛栾抱着一手肘高的月白出釉瓶出现,双手递给了李昀,好心地解释道:“侯爷去年自天一阁栽了几株梅花,说梅花凌寒独放,恰似文人风骨。来日若有新人入阁理事,定会喜欢。这瓶子是侯爷亲手选的,却又没说给谁,只是闲时会用玉雕笔在上面刻流云纹。不过,下官记得,每次侯爷看奏折生气的时候,都会负手站在架子旁三步远处,看一看这瓶子,似乎就不那么想砍人了。”
葛司书想起自己的小命被这瓶子挽救了无数次,就满脸珍重而眼含爱意地投向了那云纹流畅的月白净瓶。
李昀插梅花的手一顿,长睫低垂,敛起了铺天盖地的痛意,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是吗。”
葛栾没从李昀脸上看见喜色,亦无愠怒,只是平静,如无风无云的天空。
李昀蘸了墨,安静地批阅着奏章。
梅花的幽香混着墨香,盈满一室,极温柔地拂过李昀干涩的眼睛。
他不停地批阅公文,从日头高悬枯坐至月上枝头。
他终于等来了二十四。
暗卫沉默着,站在李昀的面前,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
“确认了?”
“是。”
“...知道了。”
“去见主子一面吗?”
“不了。”
李昀搁下笔,将最后一本奏折也批阅完毕,虚弱地笑了一下。
“麻烦你,送我回梁王府。”
说完,李昀无力地垂下了手,长睫低垂,双眼紧闭。
没有打翻墨块,没有折皱书册,没有失声哭嚎,没有呼天抢地。
只是安静地倒在椅背上昏迷,宛若沉睡。
连杨文睿都是懵着的。
直到他亲眼见到脸色灰败的裴醉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太医院院判亲口断言他已经过世,杨文睿仿佛才真的意识到,那狂傲不羁离经叛道的青年,竟真的重伤不治至于撒手人寰。
他也不知道为何侯爷会将身后事托付给自己,可既然受了这委托,他便会用心送他一程。
杨文睿第二日便寻了宫里最好的长生官,本想替他整理遗容,可屋里一个脸上贴满膏药的跛脚老头子却疯了一般地拦阻长生官靠近裴醉的身前,吓得长生官手里的宝珠滚落地面。
“侯爷遗愿,不许人碰他。”
杨文睿看着裴醉还算立整的容颜,又看到那本该放进嘴里的宝珠沾满了灰尘,也只好无奈点头。
“入棺吧。”
他派了两个殓葬官去抬遗体,那老头子又冲上前,以身拦阻,失声吼道:“侯爷遗愿,只能由老夫背他入棺。”
杨文睿暴脾气起了一半,又落了下来。
死者为大。
“既如此,便请老先生背他入棺。”
周明达慢慢地走上前,抖着手揪着身侧的衣服,努力将视线落在了床上那人的身上。
裴醉躺得笔挺,身体绷得很直,无论何时,都像一柄永不弯折的利刃。
周明达差点泪水决堤,他使劲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将臭小子背在了肩上。
背上的那副身体十分冷硬,像一坨寒窟里的冰块。
明明知道他已经没有感觉了,可周老夫子还是非常小心,生怕自己一副老骨头硌痛了他。
“臭小子,你让为师背你入棺,亲手送你走,这像话吗?”
周明达鼻子眼睛都发酸,气呼呼又委屈地骂了他一句,眼角偷偷地落了几滴眼泪,浸湿了膏药纸,糊成了一团。
棺木放在正殿,灵堂已经架好了。
“停柩三月,可侯爷终究是要重归故土下葬的。便在承启停一月,然后启程归河安。”杨文睿揽着胡子,叹了口气,“裴家虽然已经没人了,还是希望裴氏旁支能帮忙照看侯爷的灵柩。”
“裴氏哪有旁支?”周明达语气很冲,“裴老侯爷的兄弟要么战死要么被赐死,裴氏血脉到了臭小...侯爷这一代,算是彻底断了。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赤凤营的将士。”
杨文睿默然。
不管这青年如何玩弄权术,可裴家世代忠烈的清名确是抹不掉的。
“盖棺吧。”杨文睿叹口气,“今日,杨某斗胆,替侯爷做个盖棺定论。”
周明达又冲了上去。
杨文睿握着棺盖的手顿了一下,暴脾气还是没压住。
“老先生,侯爷又有什么遗愿?!”
“侯爷遗愿,不盖棺,不定论。这世间,无人可替他断功过是非。”
杨文睿额角青筋跳了跳。
生前弄权作威,死后也这么麻烦,杨文睿心底的那丝悲恸和堵心被裴醉胡闹的遗愿搞得烟消云散。
“好!”
杨文睿生气归生气,可还是努力平静了下来。
死者为大,入土第一。
杨文睿正和身边的文书一起商量着丧仪流程,门口忽得来了不速之客。
崔元白一身缟素,身后带了百十家仆,从门口哭到灵堂前,那浩浩荡荡的架势,仿佛要用眼泪把宁远侯府给淹了。
杨文睿怔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笔,迎了上去。
“崔五公子。”
“杨大人。”崔元白强忍悲痛,眼圈通红,脸色苍白,竟比这屋里的所有人都要更悲伤。
杨文睿没听说他们二人有如此深厚的交情,只能叹一句,君子交心如水淡,遇事方觉情深。
“没听说过侯爷外面养了个私生子啊,这位公子,是来认亲的?”周明达惊天一句。
杨文睿险些一个趔趄。
“老先生!慎言!”
周明达故作不懂:“这位公子哭得这么伤心,真不是侯爷的儿子?”
“惊闻噩耗,崔某...崔某实在是...内心震荡,不知该如何是好。”崔元白哽咽着,身体摇摇欲坠,苍白的脸色让人心疼,而不与周明达计较的大度更是让杨文睿大加赞叹。
“五公子入内吊唁吧。”杨文睿一顿,看向角落里缩着的老先生,试探问道,“侯爷还有没有遗愿了?”
杨御史都快被折磨出精神问题来了。
“应该没了。”周明达不耐烦地挥挥手,靠着木棺,懒得搭理人面兽心的崔五毒蛤蟆。
崔元白哭倒在棺木上,指尖却暗自夹了一枚棱针,试探地插进裴醉的侧颈。
棺木里的人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真死了?
崔元白双眼通红,唇角却诡异地弯了起来。
他又掏出三支针,一不做二不休,正要朝着裴醉的额角插过去,可灵堂的白烛忽得倒了,火舌燎了灵堂的布帘,上面的木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